近处的雅国将士犹如乌云,黑甲黑盾,蔓延至山坳深处。范子玉白马红妆,范世源铁骑灰发,时慎行依旧玄装盔甲。
而夙昧一人在前,风鼓吹着他淄鸦的军甲中的素白的战袍尾脚,面上笑意浅淡,瞳色漆黑,敛着一些锋芒或是暗涌。
盔甲与战戟、红枪与铁骑、山河与黄沙,一声令下,刀兵相见。刀光剑影在眼前驰骋,惊天动地马骑纵横,马蹄声踏碎盛世的繁华,千军万马的呐喊喧嚣声嘶力竭。
我被掩在深处,耳边尽是鼓角连鸣嘶哑的叫喊,刀尖相交发出叮晃的脆声,却令人毛骨悚然。血色与黄沙交织,天空全是乱哄哄的灰烟,马嘶声、冲杀声、挥刀声,声声入耳。天色忽地变暗,滚滚浓云转瞬掩日,相看白刃血纷纷。
黑云压这万马千军,欲摧毁眼前的一切,铁甲上的灼眼的反光渐渐消弭,喊杀声不绝入耳。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却发觉身后那些云启的人儿竟是也加入到这场战事中去了。身形不稳,紧紧攥着马缰,雅瑨队伍已经混杂在一起,银白与墨黑嚣杂,面上撒上了血渍,衣襟上晕开了泥水,顺着脸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范子玉挥剑已经斩杀了数十人,云启竟是用血抹剑不眨眼一下,时慎行突破重重帷帐,李复率领众人直逼深处。夙昧与大瑨一大将杨守炜刀剑相抵,几乎就要将之逼到绝境,千钧一发之中,手一顿,似是脱力,复又重拾起剑想再次刺杀。
却再一次地手软下去,他匆匆避开几剑,手却是再也提不起来了。我驾马奔了几步,正想呼喊,却有一只凌厉的利箭几乎是从我的耳边擦过,破风呼啸凛然刺耳。直直地射入那几乎是快倒下的脊背。那背影清瘦而落寞,让我不忍卒视。
我似乎是能听见箭划破衣衫刺入背脊的血肉撕裂声。我看见他的身形一滞,尔后并未向后转头,我冲过层层的人马,耳畔眼前皆是模糊,希望上前能触及他,可是他却抓紧了马缰小跑了几步,向云启驰去。
风吹得旌旗哗哗作响,雨水渗入肌肤伤疤。雅国们的精锐看见了我身后射箭的人,齐向他追赶去,并无人再关注于我。
然而那刺烈几乎让我烧灼的眼色令我芒刺在背,我被一道红影策马拦住,抬眼看向那抹仿佛要撕裂我的目光,一身红装的范子玉挥着长鞭,恨恨地惨淡一笑,对我说:“太后,好狠的心肠,子玉原以为你会懂,想就此放手,没想到终是抵不过‘木人石心’这四个字。”言罢,纵马追上前去。
范子玉果真是聪明的人儿,她能够看出射箭人与我相关,她或许也已经知道了夙昧被我下了药。我是罪魁祸首,我是不折不扣的木人石心。
到头来我竟是做到了爹爹与我说的话,“不骄不争,木人石心”。可是,也过于无情。
那一箭那么深,那一箭戳透军甲深入内腑,汩汩的血液从素色的衣服中渗出来,在衣角染成了一朵邪魅而又妖娆的花,被雨水打湿,血色欲滴,点点埋入青烟黄沙。
夙昧微斜着身子,几乎欲从马上颓下,面色惨淡,白得苍凉。唇角依旧似笑非笑,好似全然不在乎那伤痛一般。
马蹄颠走了两下,一黑一银两位主将对峙两侧。云启手中的剑滴落着血渍,神色淡漠地望向来人,沉稳不似他的年纪;夙昧深刻,眼底始终如同雅墨,可风过水未皱,不起涟漪,敛色屏气。
一时间战场上的风起云涌、龙战鱼骇、缶石刀枪似是都模糊迷蒙了开去,我的眼中只有那么两个人,一银一黑,静默无声,似是这天地都在他们的身后。
云启抬眸,对着面前棕色骑黑色盔甲的夙昧道:“帝师,竟是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夙昧萧索地一笑,眉宇之间竟是疲惫,他中箭的原因那么明显,若我未曾下药,若他未曾饮下,以他的身手,他分明可以逃脱。
浓浓的倦怠促使他倦极反笑,怅然与看淡同在他眉头中出现,他提剑指向云启,剑锋只差几厘,然而他手一松,剑从手心落下,回过头似是看到了茫然无措的我。
肃肃如玉山将崩,黯淡一笑,眸子里掩映着一池清昼,雨水顺着发丝而下,剔亮的眼也渐渐荒凉。转头看向怔住的云启,声音款款而清晰:“既然是御驾亲征,那我便败了好。”
便败了好。
就这样,败了好?
言罢,未待多时,夙昧的身后血流不止,他霍然倾颓,从马上跌下。我克制不住眼泪奔涌,驾马急急冲到那边,跳下了马,小摔了一跤,滚了两下,起身欲触到夙昧时,他却被范子玉扶起。
夙昧的眼紧闭,雨水打湿了他素净的面颊,嘴唇发白,额发耷拉在额头之上。原本笑起来那么妖冶的他,面色竟是如此惨淡颓唐。原本什么都不以为意的他可以颠覆云雨,竟是在此刻也苍白无力弱如草芥。
范子玉红衣刺目,我不由得眯了眯眼,只听见她愤愤地说:“你是要他死了才可休么!”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我要他死。我怎么会想要夙昧死呢,顾不上她痛恨的双眼,我道:“赶快去找军医,姜衫啊、去找时慎行去找姜衫啊,她医术高明,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范子玉冷哼一声,将夙昧扶上战马,掉头就走,远处的时慎行高呼一声:“退兵!”霎时间黑色的人马金戈解退至北端,银色军骑亦是回到南面。
云启脸上难辨喜怒,我忽地觉得我哪儿都不能去。云启的人射中的夙昧,虽说刀剑无眼擒贼先擒王,夙昧是主将没错,雅与瑨对立没错,可是我是如何也不能安心面对袁云启的。
且不说他如今是否还对我留有那样的情愫,我此番害了夙昧,我若归去元京,夙昧又会怎样想?我亦不能去雅国,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谁都不会容得下我了。
夙愿的那个夙愿,只实现了一半。娶到了是没错,但是却无法善终。
我与他,应是就此断了罢。我真傻,当初下药的时候就应该想一个通透,为什么要做出自己后悔不迭却又无力挽回的事情呢?
云启唤了我几次,我都没听见,一个人坐在这龙血玄黄的战地之上,也不去看黑甲的退去,只是望着地上被雨水冲刷得淋漓的鲜血。
为什么那药偏偏就在战场上发作了呢?
混混沌沌地随大瑨的军队上了车,云启说让我先回元京,自己还要在这炀城多呆上一段时日,至少要到局面明朗起来,他才会回去。我没有说话,他当我是同意了。
令人将我赶送到了元京。
元京还是元京。与我走前又有什么样的差别呢?少了我一个人不少,多了我一个人不多。我在这元京,我在这宫廷,我又能做什么呢?
秘密地被送到李复的一处别院,原是云启自己安置下的。一池、一亭、一院、一厅、一厢,简单别致。
这里不是关押之地,我想双耳不听窗外事又怎么能行。
没有去找花不语,我也不想打草惊蛇,李双也不曾见过。我白日里没事情就去百花楼听听戏,有叫人去书斋给我寻几本新书来夜里嚼嚼,再没事就琢磨一下自己那臭了的棋,想着今后要找个人对弈,日子就这般过去,三个多月,一转眼就到了夏季了,衣衫是减了又减,直到还剩薄薄一层绿纱,才挨得过这日渐严酷起来的暑日。
无伤大雅,也不至于没事可干。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原先想过的生活么。没有勾心斗角,不被朝事所累,日日清闲,乐得自在。
百花楼里的来思仍是名角,咿咿呀呀地唱的叫好。看着台上那张似曾相熟但却归不来的面容,我静静啜一口苦丁凉茶,转而听着席间人的碎语。
“你可觉得那台柱子眼熟?”
“可不是,他他长得与那谁有几分像啊。”拍着折扇,似是使劲想着的样子,“哦不,可不就是帝师大人么!”
“呸呸,你这张贱嘴巴子,怎的还叫那人‘帝师大人’,分明是居心不轨的乱臣贼子。”
“我倒听说,那人可有几分来头,算不得什么贼子。”
“什么来头?你倒是说说。”
声音变轻了下去,“听人说啊,他身上流着先皇的血。”
“哟,这倒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俯首望了望四周,继续道,“那怎会又投奔雅国了呢?”
“那是因为,他是先皇和雅国公主的种。”
人们似是吃了一惊,跳坐回了身子,蹙眉道:“他年纪比皇上大罢,那算是长子了。”
“皇家从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的,他也不过是个皇长子罢了。”
“可若是按他这个身世,可比那位高的多了。”
“那又算什么,流着一半雅国的血统,又怎能让他上得正统。”
“若是可以将雅国也收入囊中不是更好了?”
“唉唉。”噤声低言道,“本也是如此,但是听说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人说是回天乏术,估计是,活不长咯。”
一语出,众人皆惊,继而又换上了哀叹的神色,不知是惋惜还是什么。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终是在此一言之后,安安静静地又听了场戏。
我呷的那口茶顿时变得苦涩无比,什么叫做活不长了,什么叫做回天乏术,夙昧身子骨不差,而我那药下得又不重,虽说箭刺得深了些,那也不至于就这样了啊。
再没有心情听戏,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胸口一滞,一口浊气难清。坊间直言本不可信,你瞧瞧当初流传的那些关于我的话本都是捕风捉影,从来就不做数的,从来就都不是真的。
在这元京、在这朝堂又有什么是真的呢,我分明未死,但皇上说薨了就是薨了,从此再没孝英德。夙昧他也一定没事,刚才嘴巴里面的苦涩也一定是苦丁茶叶放得太多的缘故。
不可信不可信,我这个人明明就是不轻易相信的,什么现在却要被这种闲言碎语给扰乱了神思。原本我好端端地待在元京,也没惹叨扰,我就是图个清静自在,我就是不想去想有关他们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偏偏事与愿违,让我不得安生,让我十天来无法入眠。不得入眠都要怪那聒噪的知了,吵吵吵吵个不停,不知道我浅眠么,何时我竟是成了个浅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