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覆巢之下

承爵大典很累, 但是也只要随着指引公公一步一步去走就好了。

碧胧此刻跪在软垫上,听着典官宣读着皇帝的诏书。

碧胧原本百无聊赖地跪着,可是听着听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她微微抬起头, 瞪大眼睛看到眼前的人, 用尽了全力才没让其他人看出她的异样。

看到碧胧抬起头, 典官宣读的声音还是那样公式机械, 但是檐帽下的那张狡黠的对着她笑着的脸……是不是又乱入了。

今儿他是不是乱入的次数太多了些……

清早为碧胧带上冠帽, 穿过自己青丝的温热手指是他。

引着自己走出院门,踏上马车的青衣小厮是他。

就连踏上祭坛,那个唯唯诺诺的领路小太监也是他……

为了不给自己带来麻烦, 回来之后百里珉一直没有现身,而是藏在军士的队伍里进了城。然后他就住在了他自己一个不为外人知道的别馆里, 乔装打扮着, 手下的人也扮成了家仆。是以皇家的那群人一直不知道他们还在苦苦寻找的百里珉又回到了大司脚下, 而且还和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沐家人混到了一起。

他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名公子,现在却过着这种躲躲藏藏不能见光的日子。

碧胧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 低下头听着他平静无波地宣读着诏书。这冰冷的声音和他往日温柔的腔调完全不同,可是碧胧却在这没有感情的腔调里面听到了他的全部。

何德何能……

可是回到屋里看到他笑吟吟地坐在桌子边的时候,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恶声恶气的。

“你也真是太大胆了!你这样猖狂,以为祭坛上所有人都是死了的不成?真的不怕被人发现吗?就算你是公子百里,你今天这样公然挑衅皇家, 被人发现了他们一样不会再给你面子, 一样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碧胧一把夺过他优哉游哉地握在手里的茶杯, 把它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皱眉看着他。

“碧胧好像真的生气了, 琢之知错了……”百里珉愣了一愣, 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对着碧胧饱有歉意地一躬,笑着说, “琢之不该这样妄为,让碧胧担忧的。琢之只是想能够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一直与碧胧相伴。下次琢之一定提前和碧胧打好招呼,不让你担心受怕了。”

“下次?你还准备有下次?”碧胧没想到他居然还把这些当玩儿似的,还没正经当回事情。

“他们自然是发现不了的,莫要担心。”看到她杏眼圆瞪的样子,百里珉笑意反而更深了,“让琢之一直陪着你,不好吗?西徽帝确实很难对付,不过他也太轻敌了。他以为就那样拼命捧着你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一般。难怪西徽这些年越来越外强中干了……”

他看着碧胧的脸色,适时地停止了这个话题。他又转身给桌上的茶壶加上了些水,嘟囔着说:“不过琢之知道这些都难不倒碧胧的,琢之还等着碧胧成为了不起的爵爷,倒时候琢之就算被发现了也还有碧胧罩着,谁敢给我不好看……”

“你……真是胡闹!”碧胧心中一滞,还是扭过头不再看他。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茶水沸了的声音。

终究碧胧的担心确实是多余了的,皇室那边对百里珉的出现毫无察觉。他们手头上忙着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没发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而且也一时腾不出空来对祭典人员一一核查。

祭典之后的第一天,碧胧大清早就跟着赵湛一起随着马车入宫去上朝。两人此时再在一同在马车里气氛又诡异又尴尬,努力找了些话头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赵湛尴尬,朝上的文武百官更加尴尬。

西徽立国百年以来,虽然有些女官,但是都是些地位卑微的。从来没有女人承爵的先例,更没有女官上朝的记载。

现在更是从来没见过的夫妻同朝,父女同朝。保守派心里忐忑着这朝纲只怕是要败坏了,激进派觉得西徽官员只怕是要大换血了。

而且这个女爵爷,她到底是姓赵,还是姓沐?皇上的圣意到底是要打杀她,还是就是表面上的提携她?

心里还存着这么些疑问,百官目前对碧胧还是持着中立的保留看法。

碧胧中规中矩地跟着赵湛进了大殿,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低头假寐着,等候着皇帝。

她闭着眼睛,感觉到各色的眼神审视地扫在自己身上。赵晟杭真是拉了一手好仇恨给她,虽然这大殿不是市井,也不是后院,这些臣子更加不会冲上来就扯头发抠眼睛。但是碧胧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没穿衣服的人,在这些挑剔、鄙夷、赍恨的眼神中几乎无所遁形。

所谓嫉恶如仇,大家立场不同,她就是他们眼里的恶。

不过也没有关系,碧胧轻笑着,随着山呼万岁的人群一起对着徐徐走上龙椅的赵晟杭行着跪拜礼。

这天的朝堂好像没有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发生什么变化,碧胧也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静静地听着大臣们的上奏。

顺王就站在碧胧的斜前方,两人甚至都没有过眼神的交汇。碧胧明白这都是为了避嫌保护自己,所以也只是散朝的时候,随着拥挤的人群,才遥遥远望着自己的父亲,给了他一个安心的浅笑。

“沐小爵爷,请留步!”碧胧才刚刚走到殿门,就听到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叫着,回头看到一个总管模样的太监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位公公可是有什么要事?”碧胧停下步子,回身问道。

“沐小爵爷,咱家是皇上面前的小崔子,皇上令咱家来请小爵爷一会去一趟上书房。”这个公公矜傲地一甩手里的拂尘,捏着嗓子对碧胧说道。

碧胧一愣,看了眼身边的赵湛,对方也是皱着眉头,不明白什么事情的样子。

“既然父皇有事要交代,那碧胧就去一趟吧,本王先回去了。”赵湛说话间仿佛对这个崔公公颇有忌惮,后者看着赵湛的眼神也没有多少尊敬。

碧胧随着这个崔公公一路走着,不管她再怎么试探问话,得到的都是阴阳怪气的一句圣意难测,奴才不敢多说。

上书房里面好像已经有人在了,碧胧才刚刚走近就听到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她在门口站了会,那个崔公公又过来传召道:“小爵爷,皇上请您进去。”

碧胧一进屋子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战战巍巍地跪在书桌前,连她进来了都不敢抬头看一眼。而笑着招呼着宫婢为碧胧赐座,丝毫看不出刚刚发了火的样子。

“好了,你也别跪在这里了,朕看着就烦心!”眼光瞥到跪在下面的人,他的眉头又纠在了一起,大手一挥说着,“朕体恤你的一片慈心,答应了你了,你退下吧!”

看着那人仿佛得了大恩惠的样子,跌跌撞撞就滚出了上书房。碧胧心中猜出了几分,又暗暗看着赵晟杭了脸色,不等他开口,就主动问道:“皇上,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为什么惹得您这么大火气?”

“碧胧这段时间不在朝里,有些事情确实不知道。刚刚那位就是那个要告老还乡的礼部大人,哼!什么年事已高,这种浑话也拿出来糊弄朕!你是朕的儿媳也是朕的臣子,朕也不瞒着你。原本这只是个小事情,可是老二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多了一个心眼,随意一查,发现这里面居然还有隐情。这么多年,他在礼部一直中饱私囊,这次要告老还乡,是因为他的儿子自小跋扈骄纵,狠戾残忍,仗着他父亲的官职,一直横行霸道。结果前些日子他拿着他父亲的官印,误了正事,把刑部好几个重要的看押犯人玩死了!他眼看着这事情兜不住了,就想着先拖着,然后快些回老家。”他缓缓地说着,不像是一个气愤的君王,倒像只是说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碧胧感兴趣地应着,追问着,那然后呢?

“然后也要说说老二也不争气了,原本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他儿子这事情,还查出他这么多年贪污中馈的事实。这么大的事情不来禀告朕,居然私自决定要直接把这一家子抄家灭族……如果不是阿秀来告知朕,朕怕是最后都不会知道吧!这样只会杀伐的皇子,真是西徽的祸事!”说着说着,赵晟杭眯起了眼睛,遮掩住里面几不可见的光。

“那后来这件事情,皇上是怎么处理的呢?”碧胧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最后朕将此事交给了老九去办。”他玩味地笑着,手指抚摸着下颚,“老九还真是给了朕一个惊喜!那个不中用的废物,他提出来愿意把全部家当献出来充给国库,然后他愿意一个人承担其他的后果,叫朕饶过他的儿子和家人,让其他人回老家去。”

“碧胧啊,你别看我们西徽表面上还是那样风光,其实最近几年国库亏空,还真是稀罕那玩意的家大业大。朕得了国库,也只用他一人开刀,也算是了结了此事。而他嘛,用自己的一条贱命,也换得了子孙后代的安宁,也不算一笔亏损的生意啊!” 赵晟杭抬起头来直视着碧胧,把她的每一丝反应都收在眼底,他又笑着拊掌说道,“不过朕也真是敬佩他的护犊之情,这种魄力可不是人人都能拿出来的!有所舍得,换来家族安定,这也是难得的大智慧啊!碧胧,你怎么看呢?”

“皇上都说是大智慧了,碧胧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碧胧也随着他笑着,“可惜这位大人从前行差踏错,教子也不严,否则必然是皇上您得力的臂膀呢!”

“哈哈哈!碧胧的回答居然和老九的一般无二!你们才是朕的得力臂膀啊!碧胧啊,朕今天宣你来其实只是问问你初入朝堂是不是不习惯?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多多倚仗老三,你们现在不光是夫妻了,可还是一起为朕出力的能臣!” 赵晟杭笑得更加欢心了,他又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接着问了碧胧些上朝的其他小事情,也就让碧胧退下了。

直到走出了宫门,坐上了赵湛留下等她的马车,碧胧才一攥手心里的冷汗,斜靠在车壁上。

护犊之情……哈哈哈……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走上了绝路,谁愿意赌上全部,来拼那几不可见的一线生机?

反正她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