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将领之间的同仇敌忾也只能维持到出城那一刻而已, 一旦眉睫之火不再燃烈,那些曾经迫不得已,虚以委蛇仿佛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了一般, 快要按捺不住盘根错节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将要破土而出了。
通俗的讲法就是, 外部困难暂时解决了, 人民内部的矛盾不可避免地重新被审视然后爆发。
比如此刻。
“小姐……那个何副将又嚷嚷着兵马困顿, 要原地休息。”瑶红皱着眉心挑起车帘一边登上马车一边对碧胧说着, 刚刚她下马车去察看车队又突然停下的原因,居然又得到了这个这几天都快用烂了的理由。
“小姐,他这已经是明摆着的挑衅您了!其他的大人居然也都看着……真是……”
“一双筷子都不能时刻朝着一个方向拧, 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真的全部一条心呢?”碧胧只是给了瑶红一个安心的眼神,看来一点都不恼, 语气都还是往上扬的。
“小姐, 这个时候各位将军的派系已经很分明了, 您是不是要……?”瑶红心里一定,试探着问道。
碧胧会心一笑, 指尖无意识般在车壁上敲打着。
一旦离开的都城的权谋漩涡,这些将军各种猜疑顾忌都浮出水面了。
周派的对碧胧是不服,而沐派的对碧胧也是不信。
毕竟是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时把大军交到一个之前甚至是声名有些狼藉的少女手上,即使是沐家的亲信, 心里也是直突突的吧!他们索性此刻隔岸观火, 摘出了自己, 还可以顺便掂量下主帅的斤两, 看情况再做打算。
“小姐……”马车外传来沐忠低沉的嗓音。
“无事, 沐叔不必担忧。”这个时候这个老将军的沉默,就是对自己最坚实的支持了。碧胧觉得心里温暖了起来, 撩开车帘慢慢走下了马车。
一时席地而坐的所有军士的眼光全都集中了过来,在这一群粗野的大男人中间突然走出几个娇美的姑娘,实在是扎眼极了。
碧胧缓缓地从士兵中间穿行着,低头含笑打量着沿路的随意舒展肢体休憩的人群。大姑娘坦坦荡荡的,反倒是一些年轻的兵士只是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就红了脸扭过头去了。
碧胧一直走到一群将军打扮的兵士面前才站定脚步,嘴角依然挂着微笑,低头看着他们。
这群人都是年轻将领,此时看到碧胧的反应也不尽相同。有些是红了脸偏开头,有些皱着眉头但是脸色发白,只有坐在正中间那一个面色沉静如常,直直地回视着碧胧。
“何副将军,真是时刻都不忘体恤部下,有你这样的将军在,真是西徽之福呢!”碧胧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不过这样休息着也怪无聊的,不如将军一起来玩个游戏吧?将军年少勇武,想必寻常的小把戏也难不倒将军……”
碧胧看到他眼里初时还有些许惊艳,等自己一开口,就马上只剩下厌恶了。这位何副将不再急着开口,只是微微一挑眉,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哎,做个女人真是难啊!碧胧不由得默默地自怜了一下,特别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不安于室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本来特立独行就足以让这些卫道士戳脊梁骨了,被打上了这样的标签之后,然后无论大小事情都能被挑出错处来了。比如说生得美丽些呢,在他们眼里也是俗艳虚荣,华而不实。要是生得稍微对不起大众一些的话,怕是直接就是粗鄙碍眼,不自量力了。
心里转过了些无聊的心思,碧胧脸上还是带着柔和的笑容,又随口说着:“将军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了,刀剑枪戟使的都是得心应手了吧!今天碧胧想和何副将军玩些别的,不知道将军臂力如何?”
一边另一个将领嗤了一声,抢着说道:“将军从军多年,和吾等兄弟出生入死,端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夫!将军的臂力更加是不消说的,扛鼎劈石都不在话下!”
碧胧又扫了一眼依旧默不作声的何副将,往一边走了几步,说道:“既然如此,那各位将军要是感兴趣的也一起来做这个游戏吧!往日里搭弓射箭,铉拉得紧了,箭矢才能射的远。现在我们都不用弓,就只用手臂,随便选用什么兵器,什么都可以,用手把它投掷出去,那边那篇树林,钉住树干,谁能丢得最远就算谁赢!”
何副将此刻面色才有改变,站起身随手来拍了拍袍子上沾的草屑,居高临下看着碧胧,说道:“既然小爵爷有兴致,属下们自然奉陪。”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搞不好刀刃的戾气都能划伤她,还这么事多要玩这小孩子都不稀的玩的游戏,别搞伤自己给大部队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他的声音低沉粗噶,眼神闪烁不屑,仿佛完全忘记了是自己提出要原地休息才整出的这些事情。
其他的将领也只当碧胧是个没见过世面闺阁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陪她玩玩这什么游戏也好,杀杀她的气焰。
这群将领抱着不同的心思,倒也正经地都站起身来认真地做起准备来了。
将士们休息的地方中间划出了一块空地,直直地通向前面碧胧指的那块树林。
碧胧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几个年轻将领煞有其事地做了热身,他们挑选什么兵器的都有,□□、短剑还有一些飞镖。投掷的时候各显神通,博得了周围的一片又一片喝彩声,哪怕是最近的也扔了起码十步远。
何副将在所有其他将领丢完之后才踱步走出来,他在周围的人脸上看了一圈,随意走到一个士兵面前弯腰从他背后的箭袋里面拿出一个箭矢。
“小爵爷,末将就用这个了!”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扎了一个步子,直直伸手一甩就把箭矢投了出去。
碧胧都觉得面前好像带了一阵风,伴随着嗖的一声破空而去。
过了好一阵子去查看箭矢的小兵才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将军的箭矢一直射中了三十步位置的一颗大树,是最远的了!”
“好!将军雄风不减啊!”
“将军真是威武甚于当年啊!”
这一箭一时之间博得了个满堂彩,军士们对着何副将都是赞不绝口。
“小爵爷,末将们表演完了,如果能博您一笑就是最好了,您也不必亲自来一回了,免得伤了自己。”何副将对着周围的人群抱着拳挥了挥,面对碧胧还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何副将真是名不虚传呢!”碧胧对身后的瑶红点点头,然后看着他扬眉道,“不过说好的一起玩游戏,碧胧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说罢碧胧便回头朝着瑶红走了几步,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物事,扬了扬高声说道:“诸位请看,我就用我婢女的这个武器了!”
任凭众人怎样眯着眼睛伸长脖子看过去,也只能看到芊芊素手里露出来的一脚,根本看不真切。
“小爵爷,这是……”何副将死盯着碧胧的右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小一个是暗器倒是无疑了,可是看起来没棱没角的,就像一个大铁片一般。
碧胧轻笑一声,摊开手掌,让大家看个痛快。
这还是说是个弯了的铁棍更恰当些,随着它在碧胧手里转动,清晰地看到这个铁棍中间较厚,往两端走均匀地变薄了。
这么奇怪的东西一下子把众人都唬了一跳,何副将也是半天才回过身来。依旧做回了之前冷淡的表情,一挑眉伸手一挥说道:“那小爵爷,请吧!”
碧胧走到中间学着前面的将领也做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起手式,然后把手里的武器用力甩了出去。
这个奇怪的铁棍在大家眼前扑棱着旋转着,居然也平平稳稳地朝着树林的方向飞过去了。
何副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笑了两声说着:“小爵爷……您这个器物看着其貌不扬,原来还真是个有些功用的啊……呵呵……”
“将军过誉了,将军还不差人去看看我有没有射中哪棵树呢?”碧胧朝着树林极目远眺了一下,笑着看向何副将。
去察看情况的士兵一会就回来了,脸色很是怪异,对着何副将踟蹰了一下,才支吾着开口说:“小爵爷的武器和您的箭矢射中了同一棵树……而且,小爵爷射在了树干的侧面,比您的还往前一些……”
瞬间全场的气氛凝固了一般,原本周围还有几个说笑着预备等着结果过来不让碧胧太过难看的将士嘴巴直接就张开成一个圆形,被人强行掐断了要说的话。
“哈哈!”还是碧胧自己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转头看着何副将,“将军承让了!”
“不公平!”站在何副将身边的一个将领脸都憋红了,一脸愤慨地看着碧胧瞪大眼睛吼着,“小爵爷的器物末将们都未曾见识过,一定是其中大有乾坤!这比试来得不公平!”
“闭嘴,休得对小爵爷无礼!”何副将扭头低声呵斥了他一句,“事实胜于雄辩,小爵爷胜了就是胜了,凭的也是自己的本事,哪有什么不公平?”
“这位将军说得倒也有趣,难道你们上阵杀敌的时候,敌人用了你们未曾听闻的战术或者武器,就是胜之不武了?”碧胧歪着头看向之前说话的那个将领,看到他一听到这话脸色霎时就白了,“碧胧自知在武力上比不过诸位将军,自然就要在别的地方多下功夫了!”
碧胧环视了一圈,朝着马车一边走一边说着:“战场之事风云变幻,兵不血刃也是常有的事情!对垒的方式岂止只有两军正面交战这一种,只要能赢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的。碧胧之前以为诸位将军应当早就深谙这个道理,就像武将不关心战事只顾着玩弄权术摆弄起朝堂前面党派分据的套路一样,就像并不会自己上阵杀敌的也能当主帅一样!”
“好了,游戏也玩完了,是不是休息好了可以上路了呢?”碧胧又深深回望了一眼呆立的人群,嗤笑了一声爬上了马车。
身后跟着的瑶红掀开帘子看到里面的情景,愣了一下又放下帘子,若无其事地回身坐到后面的马车里去了。
“碧胧的手法愈发娴熟了起来,起手也像模像样了,说不定再多练习几天,真的能比那个什么将军要丢得远了!”百里珉放下书卷,露出促狭的脸来。
碧胧感受到身下的马车已经开始缓缓前行了,笑着靠在马车壁上打量着百里珉。
他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光华内敛,如同沧海遗珠。
“你真是坏心眼,随便选个远些的树就行了,偏偏还要正好和那个将军同一棵!这不是存心气人家么,幸好他度量还算大的!”一想起刚刚的场景,碧胧还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本碧胧出发之前还真的拉着百里珉学了好久投掷的技巧,只是可惜这种真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一蹴而就的。所以最后选用了现世的回形标,加以改造,只求能飞得稳些,至于其他的,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不过正如碧胧当着大军亲口说的,赢就是唯一结果,战场上也不能只靠武力。
“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年轻将领就这么眼高于顶了,琢之都要为西徽捏一把汗呐!”百里珉内心里也很是认同碧胧的想法,作为将领的确不一定要事事都能比属下强一个头,只是术业有专攻,有计谋有手段就算真本事。
“刚刚那么多将领,我心里都有些紧张这些小动作会被他们发现呢……不过这样阴了他们一把,要是还不能震住他们,那下次就只能真正见血了!”碧胧叹了一口气,但愿这些武将还是花花肠子少些吧!
“徐徐图之。”百里珉的目光依旧温和,神态静谧。
碧胧抬起头看着他,心里头一下子奇异般地安定了下来。
到中昌边境的时候已经盛夏了,这一路再也没有发生哪个将领阳奉阴违的事情,碧胧都感受到了手下兵士微妙的慢慢转变。
中昌的边疆这个城市的城主远远地亲自相迎,这些日子他们都靠西徽陆陆续续从边疆临时拨过来一些军队帮助抵抗了南玄了大大小小的攻势。此刻看到西徽派来了主帅和军队,城中的许多百姓都出城来热情地迎接车队。
“主上,您在看什么?”喧嚷的人群里,有一个没人注意到的角落,一个魁梧的大汉轻声询问着前面的少年。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