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的春天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暂的春天,冬天与夏天的交接缺乏必要的过度,就像一个人的头直接长在脖子上一样,刮过几阵懒洋洋的南风之后,花草树木刚刚吐出新芽,水城的夏天就要来临了。或许正是因为水城的春天是最短暂的,它所以才是最迷人的,才被水城人所珍惜它的分分秒秒。于是,公园里,田野上好像到处都是身着盛装踏青的水城人。
作为水城的象征,春天里的趵突泉总会成为水城人的心爱之物,在经过一冬的蛰居之后,伴随着漫天飞舞的柳絮,人们扶老携小,欢天喜地,争相涌进这座著名的北方园林,与春天倾情约会。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艾虹和张络来到了趵突泉公园。这个时候,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暖暖的风扑在脸上,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温柔小手在人们的心中轻轻地抚摸着,抓挠着,令人心旷神怡,惬意陶醉。
艾虹是坐在轮椅里出现在游人们视线里的,一个月以前的那个中午,她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家里,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却从此面无表情,不能言语,走进了一个混沌不堪的世界。
那个中午与平素并无异样,沈勇回家的时候还把他从西双版纳买回的一副缅甸玉镯带了来,并亲自给母亲戴上试试,希望郁郁寡欢的母亲能开心一点儿。自从那个除夕之夜,一股难以名状的烦恼始终在缠绕着艾虹的心,好像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上面似的。她知道,这都是因为沈勇和华的家庭危急所致。沈勇家外有花,而妻子又是难得的好妻子,这怎么能让华接受得了?又怎么向华已经死去的父亲交代?在艾虹的眼里,华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她不忍心看到华受到如此残酷无情的伤害。春节过后,艾虹就想找个机会跟沈勇谈谈,阻止儿子的行为,保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作为母亲,她认为自己应该尽这个义务。但是,沈勇总是避而不见,或者回家呆不了几分钟就走,使艾虹几次想张嘴询问却欲言又止。
“沈勇,你回来,我有事跟你谈。”现在,艾虹摘下玉镯,放在茶几上,望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沈勇,说。
沈勇停止了脚步,迟疑地回过头来,母亲的眼神已经告诉他,她一定会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与他谈。沈勇心知肚明,或者说,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母亲将要成为华的代言人,出面干涉自己的事了。
“妈,你有什么事吗?”沈勇走到母亲的跟前,并没有坐下,说,“我公司还有事儿,我必须马上回去。”
“什么事儿这么重要?”艾虹的脸上已经挂上了几丝不悦,说。
沈勇的目光不敢与母亲对视,他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玉镯,有些不耐烦地说:“生意上的事儿。”
“过一会儿再去不行吗?”艾虹提高了嗓音,说。
“不行,”沈勇再次走到门口,说,“挺急的。”
沈勇的这种态度是在艾虹的意料之中的,她猛地一拍沙发,说:“天大的事今天你也不能走!你屁股上长尖了?家里一分钟也坐不住了?你不把这个家当作家了?你在外面做的好事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艾虹的手落到沙发背上的声音把沈勇吓了一跳,同时也把正在给花浇水的张络惊了下。艾虹看到,张络手中的水壶差点滑落下来,水淌了一地。
“艾虹,有话好好说嘛。”张络拿起拖把,擦着地上的水,劝解说。
“老张,你别插嘴。”艾虹斜眼看了张络一眼,说。
沈勇的头仰了仰,然后就抬眼看着这个叫张络的男人,眸子里闪现着愤恨的光芒。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自从父亲沈建涛死后,张络走进这个家门,他就没有喜欢过张络,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在一天天地更加痛恨这个男人。张络进了沈家的大门,就成了沈勇的继父,但沈勇未曾叫过继父一声爸爸,尽管继父对他是友好的,也是亲昵的,有时候甚至是低三下四的。沈勇至今记得,张络当年第一次抬起手,想亲切地抚摸一下他的脑袋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并跑出了家门,任泪水涌出眼眶,天黑了仍然未归,吓得母亲拿着手电筒到处寻找,最后才在马路边防空洞换气孔的水泥台上找到了失神的他。沈勇明白,父亲是为救华而牺牲的,但是,他始终认为,父亲死得冤,他的死与张络有关,或者说,没有这个叫张络的男人出现,他的父亲就不会死,会活得好好的。这是因为,当父亲还在人世的时候,他就从父母亲的争吵中听到过张络这个名字。张络!无论是从母亲口中还是从父亲口中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另一方总会暴跳如雷,恼羞成怒,而那天父亲与母亲正是在围绕着张络展开最激烈的一次交锋之后,父亲离家出走,独自跑到了黄河大坝上,并为救华而陷入泥潭,命丧黄河。这就不能不叫沈勇怀恨在心,如鲠在喉。沈勇彻底明白自己的父母与张络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在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之后,他认为,张络是打破这个宁静家庭的根源所在,罪魁祸首。有时候,沈勇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如果没有张络的出现,他的父母就不会发生争吵,不发生争吵,父亲就不会一个人出现在黄河大坝上,也就不会冒死救华,他也不会认识这个叫华的女人,那么也就不会爱上她,并执意娶她为妻,让他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所以他认为,正是这个叫张络的男人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自始至终生活在痛苦里,他就不能不恨张络。
现在,艾虹显然发现了沈勇眼中的愤恨,她也知道儿子从没有接受过张络,甚至对张络还怀有几分仇恨,他的眼里只有父亲沈建涛。1967年那个无雪的冬天,当反动权威的女儿艾虹嫁给根红苗正的车工沈建涛的时候,艾虹并没预料到会有今天这样一种结果。那时的艾虹如花似玉,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她嫁给沈建涛的目的已经不能为今天的年轻人所理解,但在那个时代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现象,那就是出身不好的女青年会通过婚嫁改变自己的身份,寻找一把保护伞,艾虹便是其中之一。艾虹本是医科大学的高才生,应该是一名出色的医生。但是,随着一场叫做“*****”的灾难的到来,她毕业分配到一家市级医院以后,便被剥夺了作医生的权力,被降格使用,成了一名急诊科永远上夜班的护士。护士艾虹对待工作是认真的,但对待婚姻却是草率的,在与她热恋的男友因为她家庭出身不好,怕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而另寻佳丽,娶了一个局革委会主任的女儿为妻之后,她哭了整整一夜,然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给了铁路工人的儿子沈建涛,她以自虐的方式表达了对爱情的绝望。
沈建涛属于大龄青年,谈了几个对象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坚持到最后,半途而废了。不过,在街道上王大妈的引见下,他与艾虹见过一面之后,艾虹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并最终把她娶回了家。当时,沈建涛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个不幸的人。与沈建涛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本分老实而又有点固执的人,他最大的优点是心眼好,最大的缺点是愿钻牛角尖,脑子不会拐弯儿,认死理,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心直口快而又颇具幽默感的艾虹时常发生冲突。人们常常会对动辄以拳脚相向的男人抱有嗤之以鼻的态度,打老婆是一个男人最无能的表现。但是,沈建涛笨嘴笨舌,又有点口吃,艾虹又偏偏口齿伶俐,得理或者不得理都不饶人,几句话就能把沈建涛噎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不满就需要发泄,艾虹用的是语言,而沈建涛用的是拳头。政治背景导致了这场婚姻,性格不和引起了家庭的矛盾,没有爱情的婚姻经不起一点点风吹草动,在一个叫张络的男人出现在艾虹的面前的时候,她便成了他的俘虏,投入了他的怀抱。
张络大了艾虹有十多岁,是个心内科医生,他离婚后调到了艾虹所在的医院,并很快与有夫之妇艾虹相爱了。他与艾虹的暧昧关系终于被同事们察觉,并不胫而走,成了当时整个卫生系统最大的新闻,人们在饭后茶余对他们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细节都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目睹了一般。
这件事过了近一年才被沈建涛发现,他默默无闻地戴着一顶绿帽子却没有丝毫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