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欣然摇了摇头,面上还是那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她斟酌着开口道:“我想你也知道,对于患者韩芊的意外,在原则上,医院和你都负有相应的责任。但由于韩芊身份特殊,她因之前中了彩票,在社会上有一定的知名度。现在她的家属一直有意要利用这一点,故意引导舆论,至于是为了什么,从前几次他们过来医院闹的时候,我也勉强能猜到。是想让院方在本应有的医疗赔偿基础上,再多增一笔巨额赔款。”
我垂了眼眸,心中略一思量,便有大致有了些概念,低下头咽了口唾沫说道:“是我犯了错,连累了院方很抱歉了,家属沟通的方面,我会想办法的。至于赔偿金,我......我会......”
“现在你的状况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我还在踌躇间,付欣然出言打断了我,“事实上,不管你自己对事件的责任如何划分,院方现在都已经快要确定,要将责任全部都推给你。这其中,李希瑞是主要都推进人。”
我对此全无在乎,只抬头看着她说道:“无论怎么样,错了就是错了,院方要怎么处理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我只想尽我所能地,尽量弥补这个错误。”我看向她的眼睛,“欣然,我不需要心理治疗,你回去吧。”
她的眼神变了变,皱着眉头与我对视了几秒,变了一脸疑惑都样子,口中喃喃着:“你不是......”她没有将话说完,我也没有精力再问,待她与我匆匆告别之后,病房又变得空荡荡的。
大概是沉睡得久了些,我对安静的环境竟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起来,努力地克制却还是无果之后,我心中的焦躁愈加强烈。情绪不稳,我又开始大口地喘着气,大概是调节的方式不得其法,过了一会,竟是连视线都变得有些迷糊了。
意识到情况就要变得严重,我挣扎着伸手想要去够呼叫器,不留神,却连人带被子地摔下了床。被角带倒了凳子俯身倒下时,我的腹部刚好撞在了凳沿。剧痛传来,我险些晕厥,恍恍惚惚中,仿佛听到病房的门被撞开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我确定,我是失去了意识的,对外界全无感知,只觉得耳中闹哄哄的一片。当终于能从这段轰鸣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我才再度睁开双眼,视线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廖佳磊满面焦急的脸。
他看着风尘仆仆的样子,嘴边布满短短的胡须,眼中有着几条血丝,背上还背了一个中型的旅行用背包。我这才想起,醒来后似乎是一直都没有见过他,正想张嘴问问他去哪了,一张嘴才突然觉得不对劲儿。
我强忍住心慌,又开口随便说了句话,依然在耳中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喧嚣声中听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我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惶,转头看去,发现廖佳磊其实也一直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懂。
脑袋里一片混乱,我难耐地想要将耳朵埋进被子里,却一直不得其法。我颤抖着将刚恢复里一些知觉的手捂在耳边,想要将脑海里所有的声音隔绝,去发现其作用不过是杯水车薪。想来还真是讽刺,就在十几分钟以前,我还埋冤房间里太过安静,现在,却就快要被耳中的吵闹逼得发疯了。
我想,我现在应该如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那样,痛苦地嘶吼,我甚至还能想象我大叫的样子,也隐约能听到嘶吼的声音。可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后来闻讯赶来的唐生,我看见他们张口,面色千篇一律的焦急,但我很难听到他们的话。更令我恐惧的,是有好几次,我明明听到了,但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还是没本事地哭了,汹涌的泪水让我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当我模糊地分辨出一个反着光的注射器的针尖,当我意识到身上密集的痛楚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我竟为这右手臂上传来的沁凉感,感到感激,我知道,一个叫做安定的液体,此刻正透过我的层层肌肉,流进我的血脉。
人的大脑有着分工明确的机制,这在思维的处理上尤为明显。在我意识回复但尚未来得及睁眼的这段时间,伴着耳中似乎再也不会停止的喧嚣,我为自己下了一个病情诊断:中央后回听区受损,信息处理障碍。
为避免从病理性昏迷中脱离出来的病人再度陷入无知无觉的险境,主治医师一般不会给病人注射安定,但唐生显然是给我用了。出于这样的认知,我睁开眼后,看见了坐在一旁默默看书但唐生,并不觉得惊讶。
撇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看着还没有用过的紧急唤醒装置,我微微抬手,转移了唐生的注意。他一见我醒来,便立即站了起来,神色虽是着急,但口中什么也没说。在按了呼叫铃后,他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确定了体温后,掏出手机按动了几下,将屏幕转过来面对我。
屏幕上一串简介的文字:“感觉好些了吗?”,我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感觉心中的千言万语,却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阻挡。我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感到有些悲哀,私下尝试着去习惯耳中绵绵不绝的吵闹声音。
唐生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将放在桌上的一张纸拿给了我,不发一语地静静坐在一旁,示意我看向纸张。这是一张普通的文件纸,上面公正方挺的文字,一看就是出自唐生之手,文字的内容:
“杜茜,出于治病但必要,以及顾及你的情绪,我选择当然也只能,以文字的方式,告诉你这些。
我相信,你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现在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也不再赘言。现在重要的,是为了避免你永久性半失聪,对于紧急的治疗计划的制定。在这一点上,我需要一些你的意见。
首先,要不要做手术?
现在根据脑部的造影情况,无法判断具体是什么情况,扰乱了后回的一些组织。当然,可能性最大的,还是有未知的血块儿,压迫了传入或者传出神经。
在这样的前提下,手术可能达到的效果,或者可能造成的损失,是不能预计的。是不是要保守治疗,我尊重你的选择。
另外,关于你和韩芊的医疗纠纷。
之前顾及到你刚醒,我没有将更具体的情况告诉你,眼下但状况虽然也并没有比当时好,但由于时间紧迫,我也只能希望你,足够坚强。
韩芊陷入了昏迷之后,负责她的权益申诉的,是她的婆婆。老人家固执,私下协商的状况不是很明朗。又鉴于她所提出的条件过分了些,医院方面现在更偏向于推卸责任。我明白,你现在对于这件事应该也是处于强烈的自责之中,但有些情况,我还是有必要让你了解。
造成这一切的起因,也就是你晕倒的事,或许不单单是你自己身体的原因。在一定的假设基础上,也可能是他人的蓄意所致。”
我看到这儿,猛地抬头看向唐生,面上带着些不敢置信,下意识张开口就要说话。在又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现在到状况后,黯然地停了嘴。唐生将我的一系列变化看在了眼里,抬起手,动作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将那张纸再度放在我眼前,让我继续看下去。
“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是对你的担心外,也出于此事的确存在许多疑点这一前提。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那次陷入昏迷前,你还在休息室晕倒过一次,而那一次,我收到了一张你他人所拍的,你当时的照片。
我出于对你的担心,当时立刻便找来,想要劝你不要进行手术,但你没有接受我的意见。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说的,是当时我俩交谈的情景,竟是有目击者的。也是由于这个状况被有心者利用,并且大加宣传利用,从而导致了院方态度的彻底转变。
除了这个,两个多月来,相似的疑点我还发现很多,在这里为了节约时间,我不再多说。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事件的确是存在这样的可能。以及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我,还有很多关心着你的人,和远在国外等着与你再相见的你的母亲,都望你好好的。
我的承诺永远有效,无论你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的目光定在了最后的一行字上,预想中自己会热泪盈眶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但我心中的感动,想要侧生给他一个拥抱的心是真切的。隐约中我意识到,情绪的传播障碍,大约又是神经系统损伤的一个后遗症。
我看向他,想到在自己这样的一个状况下,仍不离不弃的他,于脑中的一片混乱中,深刻地感到幸福,我拿下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支笔,在纸张上那一长段文字的下方,写下这样的一行字:
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