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情况下,在留下了那样一句话后,不管我是真心的,还是真心为了转移话题的,那之后我都该迅速的消失了,再不济,走出这个区域随便找个地方躲着默默哭泣总是必要的。只是我忘了我在医院,而医院总有意外。
最终我没有成功离开,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迎面冲过来了两三个护士,她们神色颇为急躁地越过了我,鱼贯而入我身后的那个病房,好死不死的是,还正就是韩芊的病房——一个标准的单人病房。
没顾上再看一看唐生的脸色,我转身便跟着向里跑去,预想中应该会看到韩芊虚弱而状态危急的样子,我提前还特意掐了一把大腿,算是做好了应付可能到来的惊吓的准备。只是进去一看,我还是没能避免地意外了,因为韩芊并不如我所想的任何一种异常的样子,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带着十分生动的笑,神色抱歉地对着赶来的护士说道:“对不起啊,我刚刚不小心碰到了按钮,害得你们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没忍住再仔细打量着她,凭目测,大部分的指标都还算正常,硬要说有些不对劲儿的,大概也只能是呼吸略显急促了些。
调动还仅存着的反应,慢慢地有种隐约的猜测浮上心头,韩芊口中的不小心或许是故意的,她想要引我进来。
这个猜测随后因她看过来的依然温和而略带笑意的眼神得到了证实,我心里先是一沉,随即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之前神色匆忙的两个护士,开始动身返回,她们又一次越过我,走出病房的门,唐生站在门外,伸手为我们关上了门。
我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韩芊,夏日总是会觉得闷吧,我感到有些不能呼吸,虽然忍不住地喘息着,临到头了,该说的话再没有逃避的可能,我张开了口.....
“杜医生刚才跟唐医师吵架了吗?”韩芊的话音,出现在我出口的前一秒。
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被堵了回去,我有些错愕,再一想到她的话,顿时手忙脚乱地开口解释道:“不,不,不是的,我跟他,没什么的。”
韩芊脸上的笑变得有些不以为然,倒也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看着我再度开口道:“过来坐下聊吧,真要算起来,也是很久没见了。”
我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难掩探究地看向她,可以放轻脚步地依言走过去坐下,舔了舔唇,终于还是开口说道:“韩芊,我想对你是,对.....”
“谢谢你,杜医师。”她却没听我说完,突然出言打断了我。
“什么?”我侧了侧耳朵,有些怀疑是不是耳鸣复发了,还反复地摇了摇脑袋。
韩芊一脸淡然地又重复了一遍,语调不似之前,言语中的真诚却像是更甚了。这着实是让我更是费解了,暂时也放下了之前的重重顾虑,很有些不能理解的看着韩芊道:“你怎么会对我说谢谢,把你害成这样子,让你无知无觉地躺了半年之久还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人,可就是我啊!”
韩芊闻言浅笑着摇了摇头,转眼看着窗外的浓郁的夜色缓缓地开口道:“前天,我醒来的时候,外面也是这样的画面。当时我以为自己依然还沉醉在那段长长的梦里,有这样的误解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那样的梦,很平静。”说到这儿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眉眼间尽是安详:“后来有很多医生护士跑了进来,她们掰开我的眼睑,用手电对着照,我想闭眼,却办不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我一度觉得千疮百孔的世界。”
我闻言垂了垂眼眸,斟酌着说道:“我想过你会有这样的心理,但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当然,不只是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不愿意看到你沉睡。我知道,他们或许有一些,是怀着不单纯的想法。我希望你不要去管他们,其他的人,就像你的丈夫,连店里的工作都不要了,日夜不缀地来照顾你。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存在,所以希望你至少能念着这些,不要放弃生命。”
韩芊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安安静静的,神色也没什么异常。我无法从脸色上,判断出她是否已经听进了我刚才的劝说,拧着眉头,看着她正打算再度开口,她却又一次先我一步说道:“我听唐医生说,那次手术之后,你好像也同样陷入了昏迷,是吗?”
我皱眉垂眸,没太在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那次手术之前,我就已经出现了身体可能会出问题的征兆,只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就是因为这样,我害得你陷入了长久的昏迷。韩芊,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想,至少得对你说一声,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说着我有些情难自抑,并且十分不应该地哭了出来,用手捂着脸,呜咽着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知道,我也没有没有想过,跟你道歉能有什么用。伤害已经发生了,即使我再后悔,甚至一度想过,要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该多好?但这样都无济于事。我无耻的偷窃了你的生命,你想要什么样的赔偿都无所谓,我都,都能接受,真的,我都,都....呜呜~~~”
哭泣怎么也停不下来,我自觉丢脸,死死便趴在床沿,即使话说完了,也不愿意起来。恍惚中,我感到后背被一双羸弱却温暖的手轻轻的抚摸,几乎是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周女士。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双手,它干净而老茧累累,它属于劳动人民,它同时也属于我的母亲。无数个夏夜,这双手为我盖上被无辜踢翻的薄被,扇着蒲扇,帮我驱赶蚊子,轻拍我的脊背,哄我早些入睡。手的主人总是不多言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将她所有的爱,通过这小小的也沧桑的一双手,传递给我。
我渐渐停止了抽泣,恍然地抬头,愣愣地透过迷蒙泪眼看向韩芊,看到她张口,我的耳中传来她细细的也温柔的声音:“直到手术前,当让我满怀着惶恐于不安躺在就要被送进手术室的病床上,即使知道主刀医生是你,我的心,也从来没有一刻,放下来过。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害怕。”她牵起我的手,扯了一张旁边桌上的卫生纸,一点点仔细地帮我擦去上面粘连的泪水,“护士拿着细长的针管,那针尖的锋芒在灯光下似也发着亮光,她将麻药注入我的身体。从后背传来的酥麻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后我什么力气也使不出,瘫在病床上。即使是那时候,我也还是满心焦灼,那时候我想,我的生活不会再好了。”
她将我被擦干净的手放回原处,复又拿起另一只,换了张纸,同样细细地擦拭,“一觉醒来,我发现我的世界变了。”她说到这儿不知想到什么,抿嘴笑了笑,“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能信的,我和倪删认识以来,从来没有一次,得到过他的照顾。生活上,他从来都表现得勉强能够自理而已,最开始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奢望,但慢慢的我发现,其实打心底里,我渴望得到他的照顾。”
韩芊看着我的眼中显露出了些许惊奇,继续道:“所以当我看见他摸索着帮我按摩身体,当他将饭一个个地从餐盒中拿出来,用勺子挖出,尽量地凭着感觉要凑到我嘴边。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好了。”
她终于将两只手都擦了干净,随后又拿了张纸,开始往我的脸上凑,她笑着说道:“倪山变了,以前他怨天尤人,总是因自己身上一个又一个的不幸而伤悲,他努力地活着,却每天都像是活在地狱。其实,我也变了,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即使就在刚刚,我和婆婆大吵了一架之后,现在,心里,也是平静的。”
她放下了纸,定定的看着我继续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我最信任的医生,你也有最高超的医术,我希望你不要再自责,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她顿了一下,又开口补充道:“也没有任何人,特别是我婆婆,可以以此事,来刁难你,因为,你是我的恩人。”
离开病房时,我整个人处于一个极端浑浑噩噩的状态,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道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傻傻的坐了多久,吹了多少冷风。
周遭仍是一派黑暗,我却感到自己的心灵正慢慢变得光明,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我想,我的确是从韩芊那儿,得到了救赎。万千的慨叹在胸腔荡漾,头顶的夜空竟也是星光璀璨。
多年的职业生涯,我所遇到的大多数人,他们都是向死而生的,所以我和大多数的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活在当下的人,他们的世界是如何的美好。
正是感叹的时候,一个陌生而沙哑的男音传入了我的耳中:“你怎么没告诉我是在医院?知道在这人杀人多不容易吗?我不管,你必须给我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