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儿,若是坐的累了就起来吧,已不碍事了。”
一阵暖意融融的春风拂过,吹得书案之后的那人衣袂飘飘长发在身后轻舞,他时而看看我,时而提笔垂首,眼下听他如此一说,想必他大约已是画得差不多了。
今日,天刚蒙蒙亮时落离便兴冲冲的跑来紫竹林里寻我,他说是有事要到凡界去走一遭,要我陪他一同去。自从他做了仙界的太子就变得分外事多,今次他既然难得清闲,我自然是定当奉陪的。
我二人随意在凡界一座小城的偏僻处落了脚,一路摸索行去,随着人流愈来愈多,竟是来到了一处山温水软的湖泽旁边,湖泽沿岸新柳旖旎黄鹂翠鸣,惟可惜风光无限好,行人却颇多了些,不免有些吵闹。
湖畔上有一些百姓在自家门口摆出摊子,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绫罗绸缎的,有卖五花八门的饭食糕点,也有卖色彩斑斓的纸鸢,林林总总,看得我是眼花缭乱。不过,乱归乱,我总还是晓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落离定也是知道的。
当我第十八次将脚步停在一家卖饭食的摊子前,落离终于忍不住地说道:“竹儿,这样吃下去会把你吃坏的,你若喜欢这里的饭食,哪日我让香凝到此将它们的做法都学会就是了!”
“不用不用,那多麻烦!”我笑嘻嘻的朝他摆了摆手,“快啊快啊,落离你也来吃点,真的很好吃呀!”
落离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既而不知是跟那家摆摊的小伙子低语了些什么,总之,我就是觉得那家饭菜的分量越往后上就变得越少,到最后的一道饼饵上来时,偌大的一个盘子里竟只是摆了小小的一只。我说啊喂!奸商也不带这样的吧!
从第十八家摊子起身后,落离怎的也不让我再沿摆着摊子的那一侧道旁逛了,再后来我就被他拉到湖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告诉我,适才那摆摊的小伙子与他说今日是凡界一年之中的立春节气,这座小城内及笄之后又还未出嫁的女子,于今日都会让画师在这湖旁为她们作画留念,他说他也要为我作一幅。
这虽不是落离第一次与我作画,但如此正经的却还是第一次,以往通常都是我在修行时,或是抚琴练字时他方随性画上一幅,是以此次我确是甚为在意的。于是乎,我将佑思笛从腰间取下拿在手中,旋即又学着一旁姑娘们的样子,摆出了个自认为还不错的姿态。
一个多时辰过去,落离终于有了要画完的意思。我匆匆行至案前俯首看去,画中人物风景俱是惟妙惟肖,精美逼真的仿佛就在眼前,而那画中的女子则更是眉似远山面若芙蓉,乍一看,竟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为之惊艳。
“啧啧啧,真是铁画银钩的好笔法。”
“嗯!着实是绰有余妍难得一见的好画啊!”
身后有些许行人经过时,都禁不住停下步子为此画咋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好不热闹。
落离画完最后几笔之后将手中毫笺搁下,少顷,他侧身悠悠地看着我,眼波眄睐宛如一泓春江暖水,低声问道:“竹儿觉得可好呢?”
“好是好,只是……”我仔细地端详着书案上的画卷,一时觉得完美无缺,一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落离看看我又看看画,眉眼弯弯的问:“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此处煦色韶光山清水秀,而你又让我坐于湖边山前作画,却为何竟是将这山水风光画得这样远、这样淡薄?”复又多看了几遍,我总算找出了哪里不对,待我此话一出口,就闻身后的诸位行人亦跟着连连称是。
落离闻言,伸出一根手指从我鼻梁上轻轻刮过笑而不语,我疑惑地看着他将方才已搁下的毫笺再次执起,转眼,他将笔尖在陶砚中舔饱了墨,旋即洋洋洒洒地在画卷落款处写下一句——世上无物堪比卿,江水不深山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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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无物堪比卿,江水不深山不重……”
被自己梦话吵醒从梦中坠入现实的我,不禁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我仅是想回到后院歇一歇的,不想却竟是入了梦。而这梦已数不清楚到底做过多少次了,以前同落离尚好之时我就曾做过,在师傅的净瓶之内时也曾做过,只是,没有一次比此次来得更加清晰真切,就好似那不过是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般,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可悲昨日的我太傻太懵懂,竟总是为落离如此简单的一言一语便难以自拔,现在想想,那当初并非凡人且还贵为仙界太子的他,江水和山川于他而言,本就是不深不重的!
我将先前躺下时覆在面上用来遮光的书卷拿开,入目之中日光绚丽樱飞蝶舞,天气真好……
怎么会不好呢?流云不是同我说过天宫内的气象素来都是天君心之所系的么?天君大婚在即,心情自不必说,所以,这天气又怎会不好?
可仙界这样多的女神仙,却为何偏偏是香凝?
“天君今日在早朝上宣布之事……可是当真?”
流云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响起,这个时辰约摸应是他下了早朝回来了吧,然则,方才他说到天君,难不成落离也来香沉殿了?
“既已下了朝堂,兄长还是唤我落离的好,家人之间倘若也如此称呼,岂不生分?”
我的疑虑还在心间盘桓却已被事实应证,循声看去,正是落离与流云二人在并肩谈话,而且一边谈着,一边还迈着闲庭信步正向香沉殿后院的花园内走来。
我心中暗道不妙,思及前几日偷溜出去刚在仙山上巧遇落离,怎的今日就让我们三人在此地碰面了?如此,岂不是眼看着便要漏馅了么?!
“这位是?”
还没等我想出脱逃的办法,那二人竟已行到了我的欹案之侧,落离看着我向流云低问,眼光清冷神色漠然,分明是一副已将我忘了的形容。我默默松了口气,胸口却又莫名其妙的觉得一阵憋闷。
想是我只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不免有些发呆,流云见状,俯身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欹案上拉起,温言道:“九九,来见过吾贤棣天君。”
我不禁有些讶异,不晓得流云为何要这样与我介绍落离,但此时我尚无心思及这些,只面朝落离屈膝深深一拜,道:“仙婢从九九拜见天君陛下!”我正说着,落离欲上前将我扶起,我有所察觉,赶忙不着痕迹的轻巧一避,继续道:“天君到此,九九有失远迎已是有罪在先,不敢再劳烦天君!”
流云轻笑一声将我扶起,当即在我鼻子上捏了一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道:“九九,我可从未将你看做过仙婢,落离他虽尊为天君,但他终究亦为吾棣台,是以也可算作你的家人。”话到此处,流云摇着手中的折扇,顿了一顿,方又道:“下次若不当众的话,九九便不必这般多礼,不知九九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我揉着鼻子含含糊糊地回道:“嗯,大概明白了。”话毕,我自省流云确未说过要我做他的仙婢之类的话,而我也从未做过仙婢该做的事,然听他如此一说,想必他指的应是我住在他府邸之内的事。只是,这般便可算作家人了?
流云见我回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落离亦冲我浅浅一笑,颔首道:“嗯,兄长说的对,九九下次无需同我多礼。”
“是,九九谨记天君之言。”我微微欠身应下。
复又寒暄了两句,他二人便到十步开外的一张石桌旁落座品茗,我则背对着他们斜倚在欹案上,不停地将执在手中书卷翻了一页再一页,然而,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却全然不知。
一只茶盏被放回桌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流云问道:“对了,贤棣来此寻我可是有何着紧之事?”
“也无甚着紧的,”片刻后,落离回道,“就是想同兄长借几个人。”
“哦?贤棣何出此言?”
落离言语间多有吞吐,道:“兄长定知,长年来我身旁的仙娥只得香凝一人,如今,我与她将要……”话及此,他默了一忽儿,继而又道:“今晨说的那件事已不剩几日光景了,可是,要准备的物事却还有许多,这般状况我总不好去凤妍那处借人,故只好来叨扰兄长了。”
闻言,我继续装模作样的去翻手中的书卷却翻了个空,垂首看向地面,不知何时它竟已从手中滑落到了脚边,我俯身伸手将它捡起,但闻流云满含笑意地说:“如此看来,此事贤棣是当真的了!既是这般,我待会儿便去吩咐她们,贤棣尽管放心,却谈不上什么叨扰的。”
“还有,”我微微侧首用余光看去,见流云轻抿了一口茶水,续道:“笥婧姨娘也会回来吧?我遣几个人去将她的长芝殿好生拾掇一番。”
“不,多谢兄长好意。”落离忽而接话道:“我并未通知母妃,她现今蛰居在外清修,此事不过乃是一桩小事而已,还是不去打扰她了。”
我竖起尖尖的耳朵听得正起劲,听到此处,刹那间胸中似有人突然擂起了大鼓一般咚咚作响,那位流云口中的笥婧姨娘,落离口中蛰居在外的母妃,岂不就是……那折了颢玉性命的人!
可是,她居然不在天宫,而且还蛰居在外!
蛰居?!
六合八荒之内的神仙分布何其之广,单单是寻找一个神仙已实属不易,何况是要寻找一个蛰居起来的神仙!这不是比大海捞针、水中捞月更难为本姑娘么?
我默然在心中思忖一番,私以为当下落离的大婚无异于是最好的时机,然落离竟说他并未打算通知笥婧,而我见不到她,即使是甘愿拚命相搏却又有何用?是以当务之急是必须想尽办法让笥婧前来,我嘛,则亦必须趁此良机一举了事!
“那此事便劳烦兄长多挂心,我还有些事务需待处理,就先行回去了。”
落离饮完盏中茶水起身拜别流云,他如今虽已身为天君,但眼前看来,却仍是同多年前一样谦恭礼让没有丝毫的架子。不过话说回来,静水流深,他貌似一切平和安好之下深藏着的那颗心,究竟真的是岑寂无澜还是惊涛骇浪,自始至终都不是我所能够洞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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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棣且放心!”流云亦站起身来不疾不徐摇着扇子,道:“我立刻便去交代,为兄在此先道声恭喜,就不多送了。”
“恭送天君!”我裣衽而拜送走从欹案前经过的落离,他面无表情只略略点了点头。这一刻,我真有一种自己不过是一颗竹子的错觉。
倏忽之间,肩膀被一只手臂揽入其中,徐徐香风扑面而来,流云对我的毫不见外我早已不以为意,可他如此站在我身旁却又半晌不语,便实是稀奇。是以我转首欲瞧瞧他到底发的什么呆,却不料,竟正与他那一双似点了漆墨眼眸两两相对,假如再近一分,恐怕他的鼻尖都能碰上我的脸颊了。
须臾,他双唇微微翕动,只那口吻却是与平日里洒脱的形容大相径庭。
“天君的背影就如此受看么?九九的眼睛都要看直了呢,原来本君竟不如他好看?”
顿时,我只觉得额头有豆大的汗珠纷纷往外冒,流云的双眸更是一眨不眨,瞳孔深邃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将我吸进去一般。
我将脖颈向后拉远几分,勉强笑道:“哪、哪有!流云兄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又怎会不好看?嘿嘿……”
我自查并未有失言之处,怎奈那流云反倒是面色一沉,反问道:“那为何不曾见过九九如此看过我?”
如此?我忍不住抬手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可介于这种状况下,我不好直接去问一个在前天夜里喝酒喝多,且眼下还在犯迷糊的人,于是乎,我也只得顺着他的意愿曲意逢迎道:“有的有的,因为流云兄每次都背对着我嘛,当然看不到了。”
“真的?”
我拼命地点头:“嗯!我心拳拳,惟天可表!”
闻言,流云总算将他的脸庞与我拉至正常距离,虽然手臂还未松开,但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由此我总结得,原来攀比美色不仅是女子之间的嗜好,男子之间亦然,而眼前这个男子,显然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