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贵太妃的追称也实在不妥,宫中亲王的生母都还未加封为贵太妃,怎就轮到她一个被先帝厌弃的人了?”甄嬛犹在滔滔不绝,“若真允了敦亲王所言,那诸王和后宫太妃心中必有嫌隙,皇上也必失人心,前朝和后宫都将要不安稳了,可若是不允,敦亲王必定会怀恨在心,前番种种安抚便都白费心思了。”
安陵容猛地抬头看向甄嬛,一个几乎荒谬的答案在她脑中——赐封敦亲王一子一女的主意,不会也是甄嬛出的吧?
荒谬的同时,她也觉得震惊不已。原来甄嬛干政已经到了如斯地步,皇上竟然还无动于衷,究竟是对甄嬛包容太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安陵容想不明白,更不敢去想。
她静默地站在了一旁。
“年羹尧余党尚未清除干净,若此时动他,一时之间也只有四成胜算。”皇上沉下脸,“年羹尧早前就步步试探,靠拢勾结敦亲王,两人来往甚是亲密。如今年羹尧已经伏法,但他的势力却是不知有几分移交到了敦亲王手里。”
甄嬛垂手立在皇上身旁,缓声说道:“臣妾身处后宫,前朝之事若非事关皇上,臣妾也不敢涉及,臣妾只知道与皇上风花雪月,却不知皇上也有皇上的无奈。”
“帝王将相,后妃嫔御,又有哪一个不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各有掣肘。”皇上声音低沉,透着些许沮丧。
“那为长远计,皇上也只能忍耐了。”甄嬛抬眸看向皇上。
皇上用力闭上眼:“朕这个皇上做得是太窝囊了。”
安陵容退到一旁,专心调制茶水,不听不看,只当全然不知,可是甄嬛的话却已然字字句句钻进耳中,她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甄嬛借着关心皇上的名号,以谈古论今为遮掩,行干政之实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请皇上依照敦亲王所言,追封温僖贵妃为贵太妃。”
“啪!”
瓷器落地之声犹如惊雷般炸开,安陵容手一抖,险些砸了手里的茶壶,回头看去,却是见甄嬛上前两步,继续说道:“请皇上追封温僖贵妃为贵太妃,加以封号,迁葬入先帝妃陵,同时加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尤其是寿祺太妃为诸太妃之首,更要以太后崇以尊号,以显皇上孝义之情。”她顺手接过安陵容递过来的新茶盏,送到皇上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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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啜饮一口,沉默许久才说道:“不错,他要追封他的生母,朕就以,为太后祝祷祈求安康之名,为诸太妃都加以尊号。”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皇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
甄嬛立刻接话说道:“这样不仅言官不会有所议论,宫中王爷太妃也会感沐皇上恩德。只是果郡王的生母舒太妃已然出家,皇上要如何安置呢?”
“老十七不会在意这些。”皇上随口说道。
“果郡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怕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皇上轻视果郡王,不如也请皇上有意于果郡王吧。”甄嬛复又说道。
皇上舒展眉眼,说道:“这不难办,舒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如此,那便再无不妥了。”甄嬛展露笑颜,拍手称快。
皇上看着甄嬛,喃喃说道:“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能事事为朕留心。”
甄嬛低眉浅笑,忽而想起安陵容还在身侧,忙说道:“皇上为天下事操劳,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为皇上留心。”她看向安陵容,“臣妾自顾自地说,倒是忘了容儿也在,怎的一句话也没有?”
“臣妾听不懂这些,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喝茶了。”安陵容抬了抬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道,“早知姐姐能为皇上解忧,臣妾就不巴巴地跟着过来了。”她眸光流转,浅笑盈盈。
“你最是温柔细致,便是不说话,待在朕身边也是好的。”皇上对着她抬手,示意她上前,“朕觉得身子酸胀得很,你替朕揉按几下。”
甄嬛在一旁笑道:“容儿的手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臣妾都不知道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都是些小巧而已。”安陵容卸下护甲,走到皇上身后,摸了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莞姐姐为皇上分忧解难,不为前朝之事烦忧,臣妾只能尽心照顾皇上起居,惟愿皇上龙体安康。”
皇上舒坦地伸展了身体,酸痛的麻痒一寸寸散开,只觉得全身的感官都集聚在了方寸之间,舒爽又畅快。
安陵容一边按,一边悄悄抬头看向落座一旁的甄嬛,眼中满是忧色。
“姐姐如今进出养心殿都成平常事了,就连皇上生气,苏公公都让人第一时间来寻姐姐,姐姐没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吗?”回到碎玉轩,安陵容同甄嬛说起此事,“后宫不许干政,姐姐应当避嫌才是,怎能高谈阔论,渐陷渐深?”
“我与皇上只是谈论家事。”甄嬛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故作轻松地笑道。
“是家事还是国事,姐姐心里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安陵容当即戳穿甄嬛的伪装,“敦亲王请封一事,本就是前朝政事,姐姐再怎么言辞遮掩,再怎么引经据典,都摆脱不了干政的事实啊!”
甄嬛紧抿着嘴角,一时间无可反驳:“皇上说了,许我议政。”
“那又如何呀!”安陵容这才真的着急了,起身焦躁地踱了两步,“许不许你议政,不过是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高兴了,便是诸事安好,皇上不高兴了,姐姐就是干政之罪,到时候,谁会追究问一句,皇上是否有过许你议政之言?”
锥心之语掷地有声,寝殿里的空气有了片刻的凝滞,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甄嬛静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安陵容,声音沉冷如冰:“妹妹此言,是在斥责我吗?”她眼中似有一丝羞恼之色,“不知从何时起,我与妹妹差得越来越多,明明一开始,皇上更偏宠我更多一些,可是渐渐的,我却觉得越发力不从心起来。明明深爱皇上,却总觉得离他越来越远,只有在谈论朝政之事时,才会觉得彼此贴近一些,更多的时候,感觉皇上是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她起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安陵容,“容儿,你能懂那种感受吗?爱的人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明明身体贴得那么近,却又觉得两颗心隔得很远。”
甄嬛一步步靠近安陵容,露出几分凄哀的笑容:“年世兰死后,我总心有余悸,有时候好好和皇上说着话,她的脸就在眼前一晃而过,我生怕,自己也落得她那样的下场,所以才越发地想要固宠,可是容儿,你却如此轻而易举。”她轻声苦笑,“你是无爱一身轻,自是不知道我爱皇上的种种思虑。你是皇上的温柔乡,我便做皇上的解语花,如此两相安好,我也可做无事发生。”她微微变了脸色,“可是你今日却斥责我干政!”
“姐姐,我并非斥责,而是担忧!”安陵容慌忙解释,她没想到皇上对她的情深义重居然会影响到甄嬛,明明前世,甄嬛是独得皇上宠爱的,更没想到这一世的甄嬛竟然会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是替身这件事情,她暗自捏了一把汗,“自古帝王心难测,姐姐博学,自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今日是恩宠,明日便是刑罚,甄伯父刚立下功劳,位高权重,姐姐更该谨言慎行才是,否则日后怕是要牵连甄家满门。”
“古有汉成帝宠幸赵合德,将其酥胸当做温柔乡,流连忘返,今有容妹妹美艳动人,亦做皇上的温柔乡。”甄嬛眼眸微微冷下来,“妹妹提醒我不要干政,我也要提醒妹妹,珍重自身,勿要做了那祸国媚君的妖妃才是。”
安陵容猛地怔在原地,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几近颤抖地开口:“姐姐,便是这般看我的?”
一股尖锐的痛楚刺进安陵容的胸膛,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带上了痛意:“我与姐姐交付真心,才苦口相劝,姐姐竟是觉得我在阻碍姐姐受宠于皇上吗?”她不自觉淌下眼泪,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对甄嬛已经有了这么深的感情,才至于如今听到这样的话如此伤心,“我说过,我不在乎皇上的恩宠,只在乎姐姐……”
“妹妹不在乎,可是皇上在乎。”甄嬛眼中也含了泪,她用力咬着嘴唇,似是很不愿承认,“皇上很看重妹妹,妹妹竟是不自知吗?人人都说,皇上最宠爱的人是我,可我看得分明,皇上在谈及妹妹时,眼中总是不自觉地露出温暖笑意,这和我所认识的皇上完全不一样,是一种坠入凡尘的柔软和温情。”她闭上眼,眼泪划落,“容儿,我很嫉妒你,你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东西,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及的。”
安陵容与甄嬛泪眼相望,无数的话梗在喉间吐不出来。她能守住自己的心,却无从预判皇上的爱,甄嬛如此与她对峙,她无话可说。
“姐姐,对不起……”安陵容垂眸低声说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好像,再也不能和甄嬛姐妹相称了。皇上的爱,就像是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一道天堑,无从跨越。
“你走吧。”甄嬛擦了擦眼泪,扭过头不再看她。
安陵容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不论姐姐是否听我所言,我都要提醒姐姐,不要爱上皇上,若执念于皇上的爱,最终只会让自己黯然神伤。”
“这话,你初到碎玉轩的时候就说过。”甄嬛抬起朦胧的泪眼,眼底满是倔强,“但我偏不信,我用我全部的真心,赌皇上对我的一丝真情。”她扬起笃定自信的笑容,“容妹妹,且看往后吧,这一局,一定是我赢。”
安陵容紧紧拧着心脏,几乎要窒息一般,猛地转身离开碎玉轩,临到出门,她凄惶地回头喊了一声:“姐姐,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你……”她哽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莳萝豆蔻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但也只能仆随主状,齐齐离开碎玉轩。
上一秒还欢声笑语的碎玉轩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树枝上的雪压弯了枝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哦?吵架了?”皇后得到消息后一脸惊讶,“好好的,这两人怎么会吵架?”
祺贵人将听到的一一说给皇后听,最后说道:“吵得还挺凶,容嫔走的时候哭得连话都说不全。”
“容嫔倒是金玉良言,莞嫔若真听了她的话,从情爱中醒过神来,那才真是不好对付了。”皇后心情颇佳地喝了口茶,“这两人从一开始就紧紧抱团,怎么都拆不散,今日倒是意外之喜。如今,莞嫔的父亲官居从一品,容嫔的父亲虽说还只是从五品,可是涉及盐务,只怕还有得升,这两人要是一直这么要好,本宫可有得头疼了。”她搁下茶盏,转头看向剪秋,“去告诉下面的人,别让惠嫔闲下来,让她忙一些,免得她又去劝莞嫔和容嫔和好。”
“是。”剪秋俯身应道。
皇后又看向祺贵人:“让你阿玛多留意莞嫔的父亲,多抓些他的错处,静待时机。”
“是。”祺贵人嫣然一笑,俯身行礼。
甄嬛全然不知,皇后手里那把原本指向年世兰的利剑已经慢慢转向她,一张针对她的阴谋大网已经悄然开始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