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天晴云轻,空气里已然带上了丝丝热意,闽州今年新摘的荔枝,一路冰镇送上京来,皇上着令内务府各送一筐给未央宫、永寿宫、景仁宫,剩下的一筐则各自分给其余各宫。
“这荔枝多汁美味,吃多了却只觉得甜腻。”安陵容难得小性儿,轻摇着扇子对甄嬛笑道,“这东西金贵,幸而不是年年送,不然多劳民伤财,马儿都要跑死好几匹。”
“是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艰难。今年天气热得早,本该去圆明园消暑,只是我算了算账面上的银子,可吓了一跳,连连劝皇上休提此事。”甄嬛苦笑一声,一件件掰扯来算,“太后身上不痛快,不宜远行,你我身边这几个孩子若都带上,也不是易事,乳母保姆便是一大堆人,圆明园那边又要重新着人布置,也都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价出去。”
安陵容闷声轻笑:“前两日皇上还和我说,你甄姐姐俭省,这个月宫里出账的银子比上个月省了七千多两,倒是比皇后还要勤俭持家。”她学着皇上的语气,逗笑了甄嬛。
“你可别饶舌,等今年选秀一过,再进几个新人,这银子多花上一万两也是不够开销的。”甄嬛嗔笑道,“虽说这次选秀是为着三阿哥和四阿哥,但如今宫里人少,得宠些的也就顺贵人和宁贵人两个,委实也太冷清了。”
“皇上这两年越发忙于朝政,于宫闱之事上慢慢地不上心了,如今皇上膝下已有七位阿哥、四位公主,子嗣上也算有个交代了,姐姐没见太后这两年都不怎么催着皇上了吗?倒也不怪皇后着急。”安陵容自然是听说了皇后近来要捧三阿哥上位为太子的消息,冷然笑道,“不过她也怨不得旁人,谁让她当年孤注一掷,硬是撇了六阿哥不要呢?不然也不至于今时今日只有三阿哥这么一个独苗。”
甄嬛浅浅而笑:“三阿哥是长子,如今又是半个嫡子,自古以来,立太子无外乎立嫡立长,皇后最看重这两点,在她看来,皇上册立三阿哥为太子可算得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然无所谓其他孩子。”她眼眸微微一闪,“但我听着皇上的口风,倒是更倾向于立贤一说,似乎有意于你的七阿哥。”
“弘昊年幼,不合适。”安陵容却是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决了,“弘昊如今不满三岁,皇上却已过知命之年,便是再撑上十年也是不够的。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皆是不妥。”
甄嬛闻言轻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上的动作:“既如此,便只有四阿哥最合适了。”
“四阿哥出身高贵,读书又肯上进,比起三阿哥可不差什么。”安陵容微微点头说道。
自从甄嬛回宫后,四阿哥的玉碟就改到了她的名下,如今他是爱新觉罗氏和钮祜禄氏的孩子,再不是什么宫女李金桂的孩子了,相比之下,三阿哥生母是汉军旗,如今也不过是养在皇后膝下而已,相较而言,三阿哥在出身上倒是比四阿哥矮了一截。
甄嬛沉思了片刻,暗自敲定了主意:“那四阿哥的福晋就得好好选一选了,得选个家世出众的才好。”
“姐姐看过呈上来的秀女名单了没有?可有中意的?”安陵容也正有此想法。
“我打眼瞧了,觉得富察氏、董鄂氏都不错。”甄嬛确实是已经看过名单了,许是大伙都知道这次选秀是为了给两位阿哥选福晋,参选秀女年纪都偏小,“只是董鄂氏容貌艳丽些,富察氏容色偏清丽些,性子呢,两人也是天差地别,一个爽直泼辣,一个温婉和顺。”
“四阿哥的脾性姐姐是知道的,只怕会看中富察氏。”安陵容轻笑着说道,“不如让他自己去瞧瞧?咱们就别替他做主了。”
甄嬛指着她笑骂一句促狭,转而点头道:“也好,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主意。”她缓缓喝了口茶,又愁眉道,“说起这个,我担心起玉娆来。前两日,皇上好端端地提起要给玉娆改名字,我一听口风就知道不对,当即就顶了回去,玉娆也明里暗里地婉拒了,可我瞧着,皇上似是并不打算放弃,临走前,还将贴身的鸳鸯佩送给了她。”
“玉娆比姐姐,更像纯元皇后吧?”安陵容说得很轻,甄嬛却听得很清楚,两人相视一眼,无声苦笑,“若真是如此,姐姐可得快些打算玉娆和慎贝勒的事情,”她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太后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若让慎贝勒再守孝三年,只怕夜长梦多。”
甄嬛郑重点头。
然而,这桩亲事还没有个头绪,另一桩亲事却猝不及防地砸到了甄嬛眼前。
这一日,安陵容收到消息,说皇上以瓜尔佳文鸳大不敬为由问罪其母家,瓜尔佳鄂敏已被革职收监,正想去永寿宫和甄嬛说道此事,却是崔槿汐说慎贝勒和果郡王正在圆明园比箭,皇上邀她和甄玉娆观赛去了,安陵容只能作罢,转道去了咸福宫。
夜幕降临,皇上设宴牡丹亭,只是亭外并未种植牡丹,而是密密地盛开着火红的石榴花,在无尽绿叶荫荫之中,燃起簇簇夺目的红焰,远处,梨树杏树已是繁花落尽,只剩满目葱绿苍翠。
席间女眷,除了甄嬛与甄玉娆,和皇上特意让苏培盛去请的宁贵人外,还有恒亲王福晋与孟静娴。
甄嬛摇着团扇,慢悠悠地扫过孟静娴,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果郡王身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明明在凌云峰时,她总是掐着手指、算着日子地记着他有几日未来见她,可如今,她却根本记不得有多久了,一个月?三个月?或许更久。 果郡王似是因为今日输了骑射而心情不佳,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御酒,脸上已然带上了三分醉容,对面坐着孟静娴,垂眸抬手间皆是世家女子的温婉与傲气,一双美目时不时地看向果郡王,偶尔不经意地与甄嬛对视,笑盈盈的眼眸中是藏得极深的敌意。
甄玉娆与慎贝勒相对而坐,她今日穿了一身鹅粉的的衣裳,裙摆绣着广玉兰花,雾发堆云一般,用一排纯银的发针束起,简单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晶莹通透的碧玉簪,幽幽碧光晃动,如她眉眼间流转的风华,一时间让慎贝勒看呆了。
歌舞声毕,果郡王带着醉意抚掌叫了一声好。
皇上兴致盎然地举着酒杯走到席间,笑着说道:“允禧越发长进了,骑射俱佳,老十七的骑射原本都是皇阿玛手把手教的,如今浑都忘了,还不及七八岁时候的本事了。”
慎贝勒起身扣手作揖,不好意思地笑笑。
“皇兄,我这是把酒问月多了,生疏了。”果郡王举杯朗朗而笑,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倒是皇兄您一直勤力,精于骑射。”
皇上似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一般,放声笑开,一旁的恒亲王也吃吃地笑起来:“老十七还没有成亲,若是成亲,那手脚不得更发软了吗?”
这话说得孟浪,恒亲王福晋连忙在一旁给他使眼色,甄嬛用团扇掩了掩,有些不堪入耳,宁贵人却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座下甄玉娆全然没听懂,一脸茫然,唯有孟静娴微微红了脸,拿着手帕在唇边擦了擦酒渍以示遮掩。
果郡王也跟着笑起来,把酒杯一掷:“早知道这样,这酒就不喝了。”他撑着桌沿起身,“皇兄恕罪,臣弟有些醉了,想出去散散酒气。”
他身形有些不稳,站起来时晃了一瞬,皇上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不曾想,却是从他的衣襟里掉出一只缨色荷包来,被皇上瞧个正着:“什么东西?”
果郡王下意识就要去捡,被皇上喊住,一旁的苏培盛忙上前将荷包递到皇上面前。
这是一枚陈旧的荷包,上头的花色都有些褪了,但不见丝毫破损,可见收藏之人的用心。皇上仔细看了又看,蓦然笑道:“老十七定是在哪里留情了,要不然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女儿家的玩意儿?”他看向孟静娴,“可是你送给老十七的?”
孟静娴的脸色极为不自然,良好的教养让她扯出了一抹不算太僵硬的笑容:“回皇上,并非臣女之物。”她余光看向甄嬛,眼中神色莫名。
甄嬛的脸色早在荷包掉出来的瞬间就一寸寸惨白起来,若非酒酣醉红,只怕此时早已被看出端倪。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荷包里装着什么!
那是她的小像!
是她初入宫的那个除夕夜,冒雪去倚梅园祈愿,亲手挂在梅枝上的小像!
甄嬛稳了稳神魄,神色转瞬就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这个荷包朕怎么觉得有些眼熟……”皇上翻了翻荷包,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点点凝冷下来,他打开荷包,翻出里面的宣纸,只看一枚殷红剪纸小像被小心翼翼地夹在中间,完好无损。
似是有些看不清,皇上拿到光亮的地方,对着灯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醉意倏然褪去,他的神色全然冷了下来。
恒亲王凑上前来细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剪纸小像倒好像是熹贵妃呢。”
甄嬛猛地头皮发麻,后背吹来一阵凉风,带着夜晚的潮湿露气,顺着毛孔渗透进肌理,连五脏六腑都生出森森寒凉,她咬着后槽牙才忍住颤抖与战栗,转眸间,她与宁贵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唇边衔了一抹冷笑,甄嬛缓缓说道:“莫须有的事情,这一年来臣妾已经经历太多。一张小像而已,怎么认定就是臣妾呢?”
宁贵人立刻说道:“这张小像的确有些像熹贵妃,但皇上不觉得也挺像三小姐的吗?熹贵妃沉静端和,而小像上的女子眉目却是亦喜亦嗔,臣妾越看越觉得像三小姐。”她打量着皇上的脸色,缓声道,“再过一个月便是七夕了,皇上是否也该成全一段佳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