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长春宫弥漫着浓浓的死气,皇后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看着虚空的一点,声音沙哑如老妪:“皇上……皇上还没来吗?”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海底濒死的珊瑚最后透出来的一点红,视线不由自主地朝着远处的屏风看去,期盼着她的夫君能出现在那里。
可是没有,素白的屏风上只摇曳晃出几道虚虚的烛影,烛光盈然,却照不散满室的阴霾,也照不亮皇后心底的灰暗,她听见岁兰抖着声音回道:“李公公说,皇上政务繁忙,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皇后的气息陡然萎靡了下去,她惶然落泪,声音带着颤抖:“是了,前朝事多,皇上不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眼底的软弱之色暴露了她,此时此刻,她不再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而是瑟缩在角落、卑怯乞求夫君垂爱的可怜女子,眼泪一滴滴顺着眼角滑落,她伸出手,拉住沉默坐在床尾的愉贵人,“阿沅,别恨他。”
愉贵人的脸隐匿在昏暗的阴影里,皇后却清晰地看见了她脸上晶亮的泪痕。
“阿沅,是我自己不中用,一天天拖垮了身子,不是皇上的错,你别怪他。”皇后的声音依然如往常那般温柔,她轻轻叹着,“自小,我便被教养着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这个位置给我的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但我知道,这个位置并不好坐,我站在六宫的最高处,行差踏错半步就会粉身碎骨,跌入万丈深渊,阿沅,我真的很怕。”眼泪汹涌而出,皇后的哭声低哀婉转,便是到了此刻,她依旧是那般温婉柔美。
“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为他!”愉贵人哽咽着咬牙开口道,“书瑶,他满心都是皇权,为达目的,他以情爱为饵,诱你入局,立你为后,却又流连万花从中而冷落你,如今你病重如斯,他连看都不来看你一眼——弘历他不配你这般真心相待!”
“阿沅,别这样说他。”皇后微微睁大了含泪的双眼,“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和皇上没有关系。他是天下之主,不能拘泥于小情小爱,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永琏才出生,皇上就秘密立他为太子,哪怕永璜早早出生,他也没让庶子占了嫡子的尊位,阿沅,他心里是有我的,怪我……都怪我,没能照顾好永琏……”
愉贵人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我不会原谅他的。”
皇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一股冷冽的寒意却从身体里急急地冲上来,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团又一团的猩红在她唇边炸开,染红了她如玉的脸,也染红了愉贵人朦胧的眼。
“书瑶——”
夜来风寒,呼地吹灭了灯笼,惊动了正伏案分析前朝局势的安陵容与甄嬛,紧接着,小印子就急匆匆地跑进来:“启禀皇太后、太后,长春宫来传,皇后薨逝。”
皇后薨逝,这四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安陵容与甄嬛的心头滚过,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惊诧,还是甄嬛先开口发问:“怎么回事?前阵子齐太医来回禀的时候不是说,皇后身子已经好多了吗?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奴才也不清楚,只听长春宫的宫人们说,皇后娘娘先起本不是什么大病,是因为端慧太子薨逝而伤心过度所致,只是后来病势缠绵,越发连起身都不能够了,前阵子齐太医换了一张新的药方后才好些,可过后又不知怎的,身体每况愈下,直至这两日……”小印子一一道来,说到后面也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太后娘娘,需要奴才去查一查吗?”
安陵容紧紧皱起眉头:“去查,不要错漏一丝一毫的细节。”她转眸看向豆蔻,低声道,“你和小印子一道去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豆蔻和小印子齐声应下。
安陵容垂眸沉思,而后又抬头吩咐莳萝:“明天请愉贵人过来一趟。”
“是。”莳萝俯身领命。
崔槿汐再次点燃蜡烛,寝殿里又盈盈亮起,甄嬛眼神却冷冽如寒冰:“但愿不是我们所想的那般。”
然而,真相永远都是残酷的。
“奴才去调查了太医院的药方,齐太医留档的方子已经给周太医看过了,说是方子没什么问题,但其中有两味药的用量要注意把握,煎药的时候多了或少了都不行,奴才留了个心眼,又去查了皇后娘娘前两日喝过的药渣,”小印子声音有些紧促地停顿了一下,“那两味药足足多了一倍的量。”
“煎药的人是谁?”安陵容看了眼坐在榻下的愉贵人,对着小印子问道。
还没等小印子回话,愉贵人就脸色惨白地低声开口道:“是竹枝。”
小印子点点头,而后默不作声地退下。
“竹枝是皇上的人,你该知道的吧?”安陵容幽幽地看向愉贵人,“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愉贵人眼神空洞地抬起头看向安陵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皇太后想知道什么呢?”她看着安陵容幽深的眼,低低地痴笑了两声,“臣妾知道的不过是些荒诞之事,皇太后若是愿意听,臣妾多说些也无妨。”她便将哲妃所留册子上写的东西尽数说给了安陵容听,直说到口干舌燥。
末了,愉贵人慢慢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臣妾说完了,皇太后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安陵容看着她,缓而慢地摇了摇头:“没有了,你跪安吧。”
愉贵人起身行礼,临走前,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那册子上说,皇上能活到八十八岁,皇太后信吗?”也不等安陵容回答,她又冷笑了一声,又自顾自说道,“臣妾不信。”
看着愉贵人离开的背影,安陵容恍惚想起盛夏那天,她坐在廊下睡着时做的那个梦,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我就知道,皇帝是被哲妃给蛊惑了。”甄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墨来,“难怪皇帝现在做事一点章法都没有了,合着他以为自己是先知,不仅要做出一番成绩,还要做得比册子上写得还要好——这不是胡扯吗?虽然不知道哲妃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本册子,但明眼人一眼就该知道其言不实,皇帝真是糊涂了。”
安陵容紧紧抿着嘴角,猜测道:“愉贵人说,皇帝并没有看过那本册子,而哲妃到底和皇帝说了多少我们也不得而知,但我总觉得她说的和愉贵人看到的会很不一样。”她灼灼看向甄嬛,“愉贵人所言,哲妃在皇帝登基前便死了,哲妃若想活命,定要百般遮掩此事才行,否则,岂非是诅咒她自己早死?她误导了皇帝,甚至,给他灌输了很多错误的思想,比如,皇后。”
甄嬛神色一凛,微微沉眸:“若我是哲妃,必定竭尽全力给皇后泼脏水,让皇上厌恶皇后,借以换取自己一线生机。”她缓步走到安陵容身边,“而等到皇后一死,富察家为了不让大权旁落,在重新送家族女子进宫和扶持已经位列妃位的富察氏之间,必定会选择后者……呵,真是野心勃勃,她竟想着做皇后呢。”
“她实在是蠢,全然不知道对一个君王说那样的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安陵容慢慢喝了口茶,只觉得满嘴的苦涩,“皇帝也实在是无情,他对皇后下手,大概是觉得她无法为自己诞育嫡子吧。愉贵人所说的内容中,皇后前后生养两位皇子,最后都没能留住,而现实也确实如此,皇后的确没能护住永琏……”
“他就这般执念吗?”甄嬛也有些感慨,“当年的乌拉那拉氏也是,看重嫡庶尊卑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我不明白,是否嫡出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安陵容猛地呼吸一窒,甄嬛的话似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头,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宫中敲响大丧之钟,皇上辍朝九日,服缟二十七日,又命嫔妃皇子们服白布孝服,皇子截发辫,嫔妃剪发,满汉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后才准剃头,举国齐哀,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日,男去冠缨,女去耳环。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这样隆重的丧仪从未有过,而皇上亲自定下“孝贤”二字作为皇后的谥号,晓谕礼部曰:“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五年,正位中宫二载,逮事皇考克尽孝诚,上奉圣母深蒙慈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二年九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则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所有应行典礼,尔部照例奏闻。”
如此郑重其事,众人皆赞叹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富察一族更是极力感念皇上恩德,纷纷上折子谢恩,再三表明忠心,直言誓死追随皇上。
“他倒是会利用人心。”甄嬛听说了此事后,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当年荣保嫁女时还有些不情愿,如今女儿没了,倒是忙不迭地来表忠心了。”她拿着剪刀精心修剪花束,“那么一大家子,我瞧着只有皇后的胞弟还有几分长进,其余的人,哼,徒有其表罢了。”
“大家族可不都是这样么?一代又一代,总会有那么一两代出歹笋,好吃懒做,只贪图享乐不求取上进,那自然就是好笋被歹笋挤占,家族再大也要被败完。”安陵容看着甄嬛修剪得宜,花束慢慢成型,盯着中间最艳丽的一朵紫菊,喃喃道,“但若是一株好笋长成参天绿竹,撑起了整个家族,就又另当别论了。”
时间过得极快,晨起梳妆描眉,夜里雨露承恩,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日子便一天天地疾驰而去,睁一睁眼,就又是新的一天。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新选的秀女们在乾隆三年夏天来临前进了宫,一个个唇红齿白,娇嫩又鲜艳,其中尤为常在陆氏得宠,不过半年时间就一路晋封到了庆嫔,一时风头无两,即便嘉嫔传出怀有身孕的消息,也不曾动摇她的盛宠半分。
“那陆氏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门户出身的秀女罢了,也敢和本宫平起平坐?”嘉嫔扶着肚子,气得身子止不住颤抖,“才刚封嫔,就敢当面顶撞本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绿珠连忙安抚嘉嫔,温声劝道:“娘娘别动气,当心伤着肚里的小皇子。”她扶着嘉嫔坐下,而后说道,“庆嫔这是有人作保呢,听说她处处讨好贵妃,动不动就往咸福宫去呢。”
“如今宫中后位空悬,贵妃虽位份最高,但却是个身子不中用的,保不齐再过两年人就没了,讨好她?哼,庆嫔也是个蠢的。”嘉嫔平复了一下心绪,摸着肚子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等本宫生下皇子,晋升妃位,到时候再处理掉娴妃,皇后宝座便是本宫囊中之物,到时候,本宫再抽出空来慢慢收拾她。”
寝殿里点着檀香,被暖气一烘,倒显得比寻常的檀香更浓烈三分,火炉里的炭火噼里啪啦地炸开火星,在幽寂的黑夜里越发显得诡异。
然而,嘉嫔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庆嫔也正在密谋着对她下手。
“愉姐姐,那香嘉嫔已经在用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静待时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