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仰慕的死,对这个家来说,在这原本就充满灰色的家庭中,又涂抹上了黑色的一笔。
紫夜还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她悲伤吗?她一直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下过眼泪,她也没有表现出无法承受的悲伤,即使是她儿子阿守也无法理解母亲的怪异举止。
她坐在床上,双手抚弄着那柔软的被褥,双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敲击着双膝,似乎是在弹奏钢琴一般。这个房间阳光实在是不太充足,而紫夜又拉上了窗帘,因此房间显得很暗。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敏希。她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不惊扰到紫夜。这房间铺着红色的地毯,因此不会发出很响的声音,而紫夜一直一言不发,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敏希走进了她的房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可紫夜没有开灯,而且把窗帘也拉了起来。她似乎一直害怕着什么窥探着自己,因此也往往会锁门,敏希也很久没有进她的房间了。
她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书桌摆满了各种折纸,床头也放满了许多非常难懂的书籍。银色的水晶吊灯在阴暗的房间里也没有显现出任何出众的地方,而挂在墙东侧的那幅西洋水彩画,这时候也感觉若隐若现,像是蒙上了许多灰尘,就连色彩也看不大清楚了。书柜里的藏书,摆放的顺序都一如既往,这多半是仰慕整理的,他是一个对任何事物都非常刻板到了神经质的地步的人,紫夜也经常为这点和她抱怨过。而现在,这以后,紫夜也许也不会去动那些书了。它们会永远尘封在里面,就如同每个住在这里的人的心一般。
紫夜终于发现了敏希,懒散地问:“姐姐,你现在是来安慰我这个寡妇的吗?”
也许是为了顾及紫夜现在的心情,敏希没有和她计较,而是坐到她旁边,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够老是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面,你应该学习面对现实才行埃别多想了,一切我们都会帮你处理。你节哀顺便吧,我知道,对你说些坚强起来的话是很可笑的,你不是那种听得进这类话的人,我很清楚你现在的心态。”
“是啊,”紫夜把脸转向墙角,她的面容看起来似乎是被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一般,不禁有些让人感觉恐怖,接着,她就对敏希爱理不理的。敏希似乎也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只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么,你保重吧。”然后,她就出去了。
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踏着地毯,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寂静。过道的灯光非常微弱,这反而更衬托出一副诡异的气息。敏希嫁到这里已经过了十几年,在这个别墅内,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有着神秘的色彩,无论在哪里,似乎也没有办法让人安心。有时候侧耳倾听,似乎可以听见有人在叹息,又仿佛可以隐约地看见人影。每一个人,的确都在戴着面具生活,他们栖息在这别墅提供给他们的阴暗角落里,似乎也可以在这寂静中得到安详与满足。可是,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感受到安宁的地方。
沿着楼梯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的时候,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画室,就感觉似乎在走入另一个境界。敏希经常会走到这个画室来。事实上,在这个家庭里,家庭成员很少聚会,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大家都不会去侵入其他人的领地,所以往往都不会去和对方见面,更不用说到对方的居住之地去。因此,这个画室,除了她和仰风,基本上都没人来过。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仰风就一定会来作画。
这个别墅到底有多少房间,是怎样的结构,敏希可以说一无所知。这个家里,包括佣人在内,都像机器一般,墨守成规地遵守着相同的生活方式,在某一天的某个点做哪些事情,几乎从来都不会改变。不会有人探究这个别墅本身,它太神秘,太黑暗,有时候就如同一个虚幻的境界,它是一个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坟墓,在这里生活久了的人,都会变得和行尸走肉一样。
升起了壁炉,多少感觉暖活了一点。画室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放置着画架、颜料等各种画具,墙上虽然会挂上几张比较不错的画,可是过了几天就会被新的替换。仰风这个人实在很没有常性,他似乎从来不会对自己的画满意,不过,敏希也无所谓。再过一会儿,他大概就要来了。这里的柜子中,一定会放上一些美酒,敏希总会在他来以前,为他开一瓶红酒,然后倒好两杯。
时间到了,因为楼梯上也铺着地毯,所以敏希听不到走路的声音,但她可以肯定仰风一定走在楼梯上。他从来也不会迟到,他就像一只准确无比的钟,永远也不会延迟或早到一分一秒。
果然,他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衬衫。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敏希的存在,而是直接就到了柜子旁,拿起了那杯红酒。
“处理仰慕的后事累吗?”敏希问他。
“没什么,反正他目前还需要在警察局待一段日子。看来他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安息的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一杯红酒递给敏希,然后和她碰了杯。
“你刚才的话是在戏谑吗?或者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呢?”敏希稍稍让她的唇触到了红酒,几乎没有喝下去,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心虚?”仰风凝视着酒杯中那浑浊的液体,摇了几下,冷笑着说:“难道说是我杀了他吗?”
“这也只有你知道而已。”敏希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句话,然后走到仰风面前,垂下她的头,问:“怎么了?今天没有心情画画?你自己也知道吧?一切都是你们家族本身的问题,不是吗?你们追求艺术的境界,封闭了自我,你们对现在或者未来都没有兴趣,你们只希望活在一个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的境界里,拥有着自己的‘王国’,不是吗?你们全是‘异类’。而我呢?我也和你们同化了,这个家族的一切,只有那么简单。”
“你让我晕眩了,敏希。别这样了,你知道的,我和这个家的所有人一样,我们渴望的是寻求一种永恒的境界,我们憎恶着‘平凡’。所以我们拒绝平凡人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可是,仰慕把紫夜带到了我们的生活中来。她那双眼睛,充斥着太多世俗的污浊的东西,她就代表着‘平凡’,她的到来,让仰慕似乎……”
“你清楚的,仰风。她和我不一样,她并不是特别适应这个家。在这个家族里,没有关怀,也没有温暖。我们所有人都只会顾及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因为其他人而高兴,也不会为自己而悲伤。”
仰风的头比刚才更加低了。他挥了挥手,说:“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这里会出现一个幽灵之类的。这个地方,实在是很适合写恐怖小说啊,不是吗?我最近正在酝酿要不要写部恐怖小说出来呢,希望可以深入人类的内心,真正窥探他们的黑暗部分。我所渴望的就是这样的意境,人类有太多自私丑恶的部分存在,每一天都在腐烂。而黑暗,正是人类的本质,这个别墅也正集中了人类的黑暗,是酝酿出这类构思的好地方埃不是吗?”
敏希突然感觉有些恶心,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个人。眼前的他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是喝醉了吗?不会啊,敏希一边想着,感觉有些头晕,一边坐了下来,扶着额头,不让自己的脑袋垂下来。仰慕被杀害的时候,那鲜血淋漓的惨状仿佛又出现在她面前。
“是啊,你说得对,”敏希自言自语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把话说给谁听。
仰风没怎么注意敏希,他开始拿着颜料盒,作起画来。
他作画大多都是即兴的,他从不需要模特,也不会去写生。他可以在自己的头脑中浮现各种景象,他可以很容易得记住并把它们全画出来,就如同是打印图片一般。他似乎,只是一个电脑的输出工具而已。这个画室从来都不会缺乏灵感,即使它一成不变,也是如此。仰风很少向别人展览自己的画,也不会让它们接触阳光,而他不满意的画,就一定会烧毁,即使画得还不错,如果后来画出了更好的,他也会烧掉以前的画。他很少画人,更不会把风景和人一起画出来。他所画的大多是美得不真实的自然景观。他在作画的时候,表情一直都是僵硬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已经初步勾勒好,接下来开始上色。敏希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有时候会注意着他的笔,有时候会观察着画,她似乎要把这个古怪的男人看透,可她却很难做到这一点。
突然她开始感觉到有点冷,可能是空调的温度调太低了。可她一动也没有动,她不会在仰风作画的时候做任何其他事情,只是单纯地观察着他。敏希记得她曾问过仰风:“你从来也不画人吗?”
“我没兴趣。”他往往就是这样的回答。
仰风终于画完了。
“这次可能会比较好些吧,”他放下画笔,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这时候的敏希在意识到是一个人在作画,而不是一个机器在打印图片。
仰风从来不会问敏希他画得怎么样,他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不会被虚荣心满足,而是单纯地沉浸在一种自我的意境里,就如同敏希所说,他们只需要一个自己的“王国”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完全都不重要。在自己的领域里,他只需要自己的肯定。
“你不认为有点冷吗?敏希?”仰风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这点,说:“去把温度调高点吧。”
“好吧,”敏希答应了他,走到空调前拿起放在下面柜子上的遥控器调节温度。
“你帮我把它挂起来吧,就把那边那幅瀑布拿下来好了。”仰风就这样对她说道。
敏希一一照做以后,她忽然径直走到仰风面前,蹲下身来,说:“仰风,我不想再和你过这种日子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和你们这些古怪的人生活了。你带我走好吗?我们一起走,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不是吗?我……”
“我不会走的,”仰风根本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说:“我的生命从这里开始,也要从这里结束。外面的世界太肮脏,太丑陋了,我永远也不要离开这里。只有这里的空气才不会混杂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才不会让我的生命被束缚祝你不明白吗?敏希,你进入这里以后就无法出去了。这个地方没有世俗的浮华,我们都沉浸在虚无的境地里,我们都不会受到现实的伤害。如果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就要被许多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束缚住,让我们没有办法摆脱,我们就必须要……”
“是啊,我已经挣扎了太长时间,明知道是徒劳却还在妄想说服你。你们都是疯子,全部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家,你们不能够真正地面对生活,难道你不渴望幸福吗?”敏希那渴求的眼神,闪烁着某种强烈的意念。
“不,幸福只是痛苦所披的外衣而已。人类的yu望太多了,如果在世俗的社会生活,就会有无穷的、可耻的yu望,人类就不会满足,那什么才是幸福呢?不,幸福根本不存在。敏希,如果你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你可以离开,到正常的社会去,我不会拦着你的。”
“你难道可以完全隔绝自己,在这个地方生存吗?”
“是啊,没错。”
“你们全是疯子。全是疯子……”敏希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粉碎了。这个家庭的黑暗,沉重地向她压来。她无法逃避这一切,这就是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