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因果

六十、因果

六十、因果

那一头乌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有富可敌国的家私,没有颠倒众生的容貌,也没有令人惊绝的才艺。可是,当她抽掉横『插』在发髻上的亮银钗,任头顶乌云,如瀑布般倾落,身边的人,便只能让那片充满魅『惑』的黑云,弥漫了视野,此时,纵然后羿『射』了金乌落地,眼前光华如瀑,他们,再也见不到其他。

满头的青丝,自十岁以后,便未曾动过剪刀,只任它如山间的青草,恣肆地、不管不顾地生长。十六岁时,头上的发丝,便已垂至脚跟,乌黑、油亮。白天,她把它们梳成时下最流行的式样,引得女伴争相效仿;夜晚,那些头发,如同最美丽的披帛一般,覆住她精洁的背,同她一一起,进入梦乡。

家里有限的银钱,都得掐着指头,精打细算着用在节骨眼儿上,她买不起街头铺子里的香膏,不过,草木灰和淘米水总是现成的。白瓷的盆子里,盛着清澈的泉水,她轻轻地解开长发,让它们缓缓流泻,黑与白的对照,惊心动魄,令人『迷』醉。

——『迷』住了旁人,还有她自己。

只要轻抚头上的发丝,她的心里,便是欢喜。

二八佳人,正是议婚时节。虽非红楼富家女,房前的媒人,却总也不断。她向来不是佻达的女子,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

他们家不贪图富贵,只要女儿嫁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人。百般考察之后,将她许给成纪县一个叫黄知感的后生。

纳彩之后,她的终身,就算是尘埃落定。

她从窗隙里偷偷瞧过,那男子身材魁梧,面目普通,却令人觉得亲切、安稳,心里是没来由的笃定。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不光是父母,连她自己也放心。

新婚之夜,菱花镜里,映出动『荡』的光影,她的夫君,用粗糙的大手,帮她拿下峨峨高髻上的金『色』步摇。一头长发没了支撑,顿时如玉山倾倒,静静地泻了一身。——那委地的青丝,没有人能够不爱,纵然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河流,也不及其万一……

她回眸一笑,清丽面容烫伤了那男子的眼睛。从此之以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夜之间,她从垂髫的少女,变成了梳髻的小小少『妇』。

第二天清晨,她的丈夫牵过她的手,将一枚精巧的乌木簪放于她的掌心。并非多么值钱的物件,但是,那是他的心意,她懂。

嵯峨高髻之上,一根乌木簪将青丝挽定,除此以外,并无其他装饰。却无端显得发更黑,脸更白。无需胭脂花粉,自有艳光致致。

每天晚上,坐在妆台前面,在他宠爱的目光里,手持木梳,一下一下地梳头,便是最大的幸福。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温煦、恩爱、知足。寻常百姓,不用大富大贵,就这么无风无浪地相携到老,就是上天的莫大恩赐。可是,这是『乱』世,这样的愿望,注定成为奢望。

彼时,正是唐昭宗天佑年间。

年轻的昭宗皇帝,也想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可是,其兄僖宗死后,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兵荒马『乱』,饥馑渐臻,形势如此,积重难返。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黄巢和高仙芝步步紧『逼』,连战连捷,攻进长安,昭宗步入他先祖玄宗皇帝的后尘,避入蜀地。

天佑,天佑,天所不佑。这个年号,竟然成为天大的笑话!

连帅李继宗打出勤王旗号,要招集乡兵保卫四川,保全皇上。秦州的军务,由刘自然管领。刘自然发布军令,举州的适龄男子,都到军府报道,违令者斩。黄知感也是其中一个,他辞别妻子,忐忑不安地来到军府所在地。

当军中的吏卒喊到他的名字时,一直埋首于卷宗的大老爷刘自然抬起了他那高贵的头。

“你叫黄知感?”

“正是。”

“哪儿的人?”

“成纪县人士。”

“听说你妻子的头发是天上少有,世间难寻,如她肯把青丝裁下,献于本府,我就免你兵役,如何?”

“这个……小的做不得主!”

“那好,你回去想想,下一个……”

他妻子的头发,倒真是有名,连军府里的大老爷都有所耳闻。谁都知道,出去打仗,九死一生。就算能活着回来,十有八九,也不是囫囵身子了。刘自然觊觎他妻子的头发,幸耶?还是不幸?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也不愿糊里糊涂地白白送死。可是,那头青丝,是妻子的命,却让他如何开口。思来想去,罢罢罢,男子汉大丈夫,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算计一个女子的头发,算什么英雄!

他打定主意,这话是万万不能说。

可是,他虽不说,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飞到他妻子的耳朵里。人人都在羡慕黄知感,你看人家那媳『妇』娶的,关键时刻,能救命!这件事,他人还没到,她就已经知晓。

他回到家里,仍如往常一般,洗脸、吃饭、干活。半句口风都没漏。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主动问起。

“听说刘府君想要我的头发,给他,就能免你的兵役,有这回事吗?”

他沉『吟』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妻子明慧异常,撒谎怎么能瞒得过她,不如实话实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大丈夫殒身为国,也是应当!”

“你向来不喜欢打仗,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以弱质,托付于君,发剪尚可再生,人死即是永诀。君若南征不返,我纵有美发,又有何用?”

说罢,她抽掉乌木簪,拿起小铜剪,攥住发根,一径剪去。

转眼之间,垂至脚跟的头发,丝丝委顿在地。他与她,都红了眼睛。

她用青布帕子,包住剩余头发,短发的她,如男孩一般,只是身形瘦弱了些。

将地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收在一起,以红『色』丝线捆束,放入青丝囊中,送到刘大人府上。

乡野草民尚知道一言九鼎,没想到,刘府君竟然说了不算,青丝在手,黑如墨染,软似初蝉,那头发似含有九天玄女的精魄,令人目眩神『迷』,然则可扪可触,可亲可感。

刘大人让巧手的侍女和了丝线,织成一匹如烟似雾的薄绢,衬于衣里之中,蜀地酷热,那衬里竟有微微寒意,穿在身上,无比的熨帖。

刘府君达到了目的,黄知感却不能不去服役。出尔反尔又能怎样,他倒要看看,谁敢不服!当然,借口是堂皇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此用人之际,谁也不能豁免。

当征兵的文牒送到家里时候,黄知感的妻子正在灶前做饭,她手一抖,一瓢清水,浇在蓝布裙上,水渍弥漫开来,洇了一身。冰寒刺骨,透心的凉。

他们拿去了她的头发,还不肯放过她的丈夫,这些人,究竟想要怎样?浑身不停地抖着,牙齿碰出咯咯的响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不,不能就这么任人欺负,她要找刘府君说理去。黄知感拦住了她,这如山一般给她依靠的男子,摇了摇头。

她知道,事已不可为。就算说得过府君大人,又能怎样,一介草民,就是府君掌心的蝼蚁,再怎么辗转腾挪,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

跟他硬碰硬,不定还有什么不堪的机遇在前边等着呢。

哇的一声,她哭倒在地。泪如『潮』涌,伤心欲绝。

黄知感走了,夹在一片灰黑『色』的背影当中,渐渐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从此,他与他们的邻居一起,刀头『舔』血,枕戈待旦。若打了胜仗,饮至册勋时,那功劳都是别人的。倘若王师败绩,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亡。

自他走后,她每天都到村头遥望。明知道看不到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去看。

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拿青花白地的布帕子包着,也不复往日的光泽亮丽,那头秀发,同它的主人一样,都在等待中日渐枯槁。

——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可是,她连他的骨头都没有等到,那场大战——金沙之战,死了无数人,折戟沉沙,尸横遍野,连战场,都被鲜血染成了泥涂。活着的人,都缺胳膊断腿,满身的伤痕,他们忍着伤痛,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的同袍,都葬在那个坑里。

他死了,再也不能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一声没吭,便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不吃不喝,只是以泪洗面。没过几天,便瘦得如同一缕芳魂,只有那双呆呆的眼睛,间或一轮,证明这个人还或活着。

她的父母从外地赶过来,要带她回去。她年纪尚青,还可以重新开始,再找个好人家,日子,便可从头来过。

她虚弱地摇摇头,目光却是无比的坚定。父母走后,她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有人发现,向来不信佛、道的她,竟然整日整夜,对着苍天,喃喃念诵。那声音,时而哀切,时而高昂,时而如祈请,时而若诅咒。没有人知道,她口中念的都是些什么。

这女子,在旁人眼里,凄厉似鬼,往昔的云鬓花颜,仿佛同她的丈夫的尸骨一样,零落成泥,碾做尘。

不久,有人从城里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刘府君,刘自然大人,突然得了急症,死了。

她听了,凄苦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纹。有细心的人发现,从此以后,她睡得更迟,起得更早,对着虚空,朝夕礼拜,从无间辍。

一年以后,黄家的母驴,忽然产下一头小驴,黄知感的遗孀请了邻居,一起帮着接生。那头小驴落地之后,女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热水,洇湿了布,给小驴净身。擦着擦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捉住驴腿,细细观看。脸上,带着隐秘的笑意。

旁边的觉出事情有异,也凑过去看。女人把驴腿抬起,给他看。这人看清以后,吓得跌坐在身后的柴草堆上。

——驴腿上有三个字,刘自然!

“哈哈哈哈——刘自然!你也有今天!”

那『妇』人仰天大笑,状似疯魔。无数个白天,黑夜,她对九天神魔的祈请,终于得到了报偿。刘自然,刘府君,现在落在她的手里!

佛说: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是身如影,从业缘现。他种下了那样的因,就要收获今天的果。

女人还在笑,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角流出了丝丝的血。

邻居被这女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场,便趁她不注意,溜了回去。

第二天,这件事便传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听说,门前有一棵柳树的黄家,昨天产下一驴,那驴腿上的细『毛』,自然形成纹路,定睛看去,竟是刘自然三字。

这样的怪事,不能不上报郡守大人知道,郡守听后,差人叫来了刘自然的妻子和儿子,前往黄家识认。刘妻看了半天,摇了摇头,那驴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躺在母驴身边,很是悠闲。刘的长子,在别人的指点之下,捉住驴腿,看了看,只一眼,便连退几步。

黑『色』的驴腿上,有从生的白『色』杂『毛』,点划清晰,正好形成三个字。如同有人以浓墨在碑石上摩拓的一般。

那三个字,他怎么会不认识!——那是他父亲的名讳。

怎么会呢,怎么会?所谓的因果报应,怎么会如此之速?

这一切,都是巧合吧。

可是,万一这驴真是他父亲转世,留在这里,岂会有好果子吃,那样,他岂非成了不肖子孙?

刘自然的儿子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顿开:

“父亲生前,最爱饮酒食肉,倘若端来酒肉之后,这驴子大快朵颐,那便是我的父亲无疑!”

“好!就依你说的做!”黄氏的遗孀,听了这个建议之后,比谁都要踊跃。

不一会儿,仆人从集市上回来,拎了几个食盒,将里面的鸡鸭鱼肉,倒入石槽之中。

驴本是草食动物,从来不吃肉的。黄家这头新生的驴,闻到了酒菜的香味之后,竟然打了一个滚儿,忽地从地上跃起,奔到石槽旁边,低下头去,狼吞虎咽起来。

不一会儿,装酒的器皿和盛肉的石槽,就见了底。食毕,昂起脖子,长鸣了几声,似是酒足饭饱,极之畅快。随后,又流下了几行眼泪。

旁观者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刘妻和刘子,不住地抹着眼泪。刘的儿子同黄知感的妻子商量,愿以十万钱赎回此驴,牵回家去供养。黄妻听了以后,当即吐出两字:

“不卖——”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字字句句,咬碎银牙般的凛冽。

“给多少钱,我都不卖,就算搬来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刘的妻儿见黄妻态度如此坚决,知道坚持也是无用。打算以退为进,再等一等,等这女人消了气,态度软化了,再上门买驴。——在他们心里,这世上没有人不见钱眼开,真金白银放在眼前,会有人不要,除了疯子,就是傻子。黄家家境清寒,一个女人,自己顶门立户,总有她服软的那一天。

众人散去之后,黄妻回到屋子里,坐在镜前。解下头上的青帕,将从抽屉深处,拿出层层软布包裹的乌木簪,斜斜『插』在头上。

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那笑容里,融融脉脉,充满似水的柔情。仿佛,她的身边,有谁在看着一样。

“夫君,我终于可以给你报仇了!”说罢,她从墙上拿下一条熟牛皮编制的鞭子,走到驴圈。

一阵凄惨的驴叫声传来……

刘氏子多次登门,每次都增加价码,黄妻好整以暇,从不吐口。眼见那驴身上遍布条条血痕,自己却无能为力,刘自然的儿子又急又气,又惭愧,又遗憾,竟然生了一场大病,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死了好!死了好!刘自然夺去她的头发,如同生生剜去心脏;不守承诺,令黄知感走上战场,并且死于异乡,就是要了她的命。

她早已死了,别人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刘氏父子,不过是以命抵命而已。

战火肆无忌惮地蔓延,终于烧到了成纪县。为求保命,大伙儿四散奔逃,黄氏遗孀和那头驴,也不知所终。

纷飞的战火中,遍地的哀鸿,出自《儆戒录》的这个故事,也在硝烟中落下了帷幕。

读过之后,令人怅然。

这个故事的前半截,有可能是真的。

寻常百姓的『性』命,在官老爷心中,如同蝼蚁。他本来可以放生的,又拿了人家的心爱之物,于情于理,都应成全。

只不过,一个女人的头发,一个男人的『性』命,在他的心中,轻若翎羽。

他根本,就不打算成全。

就算背信弃义,别人又能拿他怎样?

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拿走的,是一个女人的一切。全部。所有。

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乎。看着那些小民蹉跌于尘世,摔得头破血流,才能显出他的权威来。

在现实生活中,那女人,除了痛断肝肠,哀哀哭泣以外,大概不会有什么别的作为了。她是弱质女子,即便仇深似海,也不能手提三尺宝剑,前去快意恩仇。

这个故事,给了她一个期望中的结局。

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无所有的女人,在夜里,将自己的痛与恨,煎熬成毒。通过不眠不休的祈请,求得神迹降临,为丈夫,也为自己,复仇。

故事告诉我们,休要作恶,要广结善缘,免得身后遭报应。

种下善因,才能收获善果。否则,因缘果报,不知道会沦落成什么。

假如生活,一如这般的条分缕析,黑白分明,恩怨必酬,那么,那些悲剧,也就可以避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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