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在邮局寄礼物时,天色蒙了薄薄的灰,一位老太太抬着头喃喃自语,下午还出着太阳,怎么现在就刮风了。
我从记事本中拿出名片大小的贺卡,落笔写下生日快乐! 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置入包
装袋,和锦盒一起放进国际包裹。
“可以封口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在锦盒上轻轻吻了一下,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
不释卷的灯光像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静谧的幻出温暖的光,我站在门口,挨着大玻璃门框,风在身后肆意撩动我的长发,心情有些疲惫。风铃在我耳边叮咚作响,柠檬合起书,走过来,和我对望。
台阶上柠檬的眼睛说着话,我仰着头看他,他拉起我的手,走进书店,我在软沙发里找到习惯的位置,把自己蜷了进去。过了会,他递给我一杯暖水,是我惯用的杯子。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树叶被翻飞着吹起又落下,有几枚敲打在玻璃上,引得我们回头看,人说一叶知秋,没曾想四月也有如许大风。
“毕业后的第二个夏天,我写过一篇三四万字的帖子,《恨不相逢未嫁时》。年少的纠葛情绪,都写在了那个故事里,我记得16岁那年,有个女孩对我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浅浅的唱《红茶馆》,声音里有种掩藏不住的忧伤。那时,她23岁,婚龄将近一年。”我蜷在沙发里,看窗外落叶无声,柠檬在身后的大书桌边,很安静,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听我絮絮叨叨的说:“多年以后,关于她点点滴滴的片断,都渐渐从记忆的罅缝中流走,只有那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幽怨的眼神和声音,总在某个转瞬间跳跃到我支离破碎的记忆里。”
窗外的叶子逐渐堆积,风声竟然从门外呼啸而过,叶落花飞,透过玻璃窗望出去,也只是一幕幕碎片。我眨眨眼睛,玻璃窗里的影子也眨眨眼。“朋友曾开我玩笑,说在这篇帖子中,每个人那么善良,偏偏每个人都喜欢我,是不是在我的世界里,潜意识的希望所有人都围着我转。”
“柠檬,你知道么。念书的时候,确实有许多许多人喜欢我,男生,女生,校内的,校外的,我不记得了。可我记得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在文章里写的那个人。我是真的喜欢她,可是偏偏到最后,她喜欢了别人。”我的泪开始不受控制的逃出眼眶,沿着我的脸颊落在手臂上,茶杯里。“我知道他们喜欢我,薛麟宸叫我给他个机会,言旭也叫我给她个机会。可我呢?谁能给我个机会?”我有点混乱,语无伦次,只是想说出来:“我尝试了,我试着重新爱上一个人,可我做不到!他们都不是我爱的那个,我知道他们都对我好,我也知道言旭为我做的一切,可是,可是……他们都不是徐逸羽,他们都不是小狐狸精。”
柠檬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我没有回头,窗外大风起兮,落叶成浪,我无法保持安静,呜呜的哭出声来:“我好害怕,我告诉了她我珍惜她,我告诉了她我希望她快乐,柠檬,其实我好害怕失去她,我真的不想重蹈覆辙,我不想到了最后,我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了别人。。。”我越哭越大声,街上早已没有行人,我可以肆无忌惮。“就算所有的人都喜欢我又怎样?我要的不是他们,我只爱我心里的那个人!~~~”
我双手抱着温热的水杯,挨着软沙发,哭得气息不宁,柠檬抱着我的肩膀,将我轻轻的拥了一下,我想笑笑,泪水一滴一滴从我尖尖的下巴滑过,深深呼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会对柠檬说这些话,也许我一直想说,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柠檬是安静而温暖的存在,像大书柜里的书。
“
我总想取暖,于是漫无边际的说一些话,明明知道会伤害了别人,可总是一剑斩下仍牵丝带缕,这是不对的,我明明知道这不对,柠檬,我很难受,就好像心里有个永永远远的缺口,”我按着自己的心脏:“有一角,恒久的缺失,我在黑夜里不断的取暖,可是任何人,都不是她,都不是。。。”
长街上风卷落叶,竟然也如潮水般一波一浪,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心疲惫,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再睁开眼,天已经全黑。耳畔有悠扬的旋律,我缓缓的转头,柠檬坐在另一端的四方凳上抱着木吉他,清脆的音符从他指尖散入空气,看我醒了,他微微一笑,阳光般暖在心头。
离开不释卷时柠檬递给几张折好的信笺,我转回身,站在台阶上,轻轻拥抱他,再放开。就像他轻轻拥着我一样。
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粉红色脸蛋,热气熏腾,等水雾散了些,我拍拍脸,对着镜子中逐渐清晰的自己说,加油!
柠檬的信笺是印着波浪的纯白色,展纸墨香,竟然用钢笔写就。
“今晚听到一个女孩的秘密,做为信任的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么。
你曾问我,为什么姐姐姓姚,而我姓宁。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爸爸和姚远的妈妈结婚。于是她成了我姐姐。由于我父亲工作特殊,我和姐姐常常转学,所以我们跟同学都不熟。就好像,我们只有彼此一样。每天一起去学校,走进不同的年级,再一起等放学,回同样的家。
时间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飞快过去,姚远上大学了,而我还是个中学生。她开始频繁的参加社会活动,当学生干部,做义工。她身边聚集着不同的人,但都非常优秀,无疑,她就是最优秀的那个。
每次她放假回来给我看照片,和我去旅游,我心里都很骄傲,觉得她的全部都和我分享。
直到一年暑假,她不回来了。我存了钱去她的学校看她,她来接我,身边站着一个和她一样美好的人,真的,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一起,旗鼓相当又珠联璧合。
呵呵,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你一定知道,她就是安璇。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深爱着姚远,可当时,我真的愤怒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然而,最让我感到羞耻的是,我竟然也爱上了安姐姐,有一天我们一群朋友去露营,我看着她们手挽着手在月光下说悄悄话,黑夜在她们身边都变成了温柔的保护,月亮在夜空里就像她们誓言的见证,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丽。
小樽,我终于明白了,我爱的两个女人永远都不会爱我,因为她们的眼里心里,只有彼此,谁都进不去。
那天晚上成了最美好也最疯狂的记忆,我回来后大病了一场,我身体本就不好,那一夜,只是诱因。
你知道今天我弹的吉他是谁的吗?你一定以为是姚远的。其实,那个吉他是我的。是我上大学时她送给我的礼物。可惜那场大病之后,我无法说话了。医生说是心理原因,姚远为此很自责,她一个人远走他乡,去了偏远山区支教,而安璇,也嫁给了别人。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拿着信笺,心里如长街上翻飞的叶,起落难停。翻过信笺,下一页只写着几行字:
“今晚她俩看电影去了。我很开心。她们都是我重要的人。看着她们幸福,我也觉得好幸福。经过这么多事情,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小樽是聪明的女孩,一定会明白的。”
夜里睡得安稳,难得香甜的一觉到天亮,我在衣柜里找了件短夹克,套在衬衫外,出门时亲了亲躺在枕边的小泰迪熊。她幸福就好,谁给的,又有什么所谓呢。师姐懂得,柠檬也懂得。
坐在公车里计划着今天的工作,采访稿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和范良将照片配上文字即可。副刊的半个版还等着起草,写什么呢?天空阴沉沉的灰,不知是否会下雨,心情却亮了些,我幻想成蓝色。
安璇遮了件防辐射衣,托着下巴看采编系统,我走过去在她耳边偷偷笑:“昨晚的电影好看么?”
她愣了一下,微红了脸:“什么时候学得你师姐的八卦。”师姐翻着最新的《中国摄影》边走边看,我和安璇对望一眼,偷偷笑,不让她知道我们在聊她。
上稿率逐渐恢复,副刊的稿子也得了A+,好朋友们闹着发薪水要请吃饭,我乐呵呵的都答应了。想着要不要给言旭打个电话,不为其他,只是想谢谢她。
我很庆幸每次走到迷宫路口都能遇到贵人,他们并非给我富贵,却让我安心,像一只迷途的野猫,遇见橘红色路灯的温暖。
午后三点半,天空并没有如往日般露出期待的阳光,反而越发阴沉,我双手按在键盘上,逐字逐句推敲新文章。内线电话清脆响亮,安璇接了,递给我,说副刊部主任有指示。我接过听筒,对方说□□登录不上去,让我打开msn接收下一期的策划安排。
一边点击msn我一边和安璇抱怨,为什么采编系统不能更完善,所有的事儿都在上边解决不就……话未说完,msn登录成功,弹出许久不见却还是那么熟悉的头像。
“昨晚深夜醒来,看着她在我身边熟睡,微微皱起眉头的俏皮模样,不知她正梦着什么。我想起一年前,我也这样在你身边熟睡,你是否也曾这般甜蜜而无奈。”
“于是突然想给你打电话,想和你说对不起。虽然这些对不起,都只能是对不起而已。”
逸羽的头像是灰白的,显示她不在线。我没有细看她发送这些信息的时间,因为思维还没转过弯。我不太理解这些文字的意思,虽然她用的是中文。我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再细细的重看一遍,重看一遍……什么东西在心里支离破碎……
我不是早就明白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我不是只要她幸福就好,谁给的都无所谓吗?
原来昨天的电话,她压抑又无法压抑的哭泣,是要和我们的感情做决绝,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话,是因为屋里有别人,不,不是别人,是她的心上人,是她的枕边人。
我觉得眼眶发烫,脑子里轰鸣的声音嗡嗡作响,安璇隔着一张办公桌对我说话,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感觉心脏跳动的频率已经超出所能承受的范围,又好像它早已忘记了跳动,死寂如尘。
“小樽……小樽……”师姐摇晃我,她的声音透过重重的水纹传到耳边,模模糊糊的不真切。我伸出手想关掉对话框关掉显示器,可我必须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强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
等安璇也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必要这么矫情。放开师姐,关了对话框。“我没事。”平静的说。
安璇弯下腰捧着我的脸,想研究这句话的真假。我用掌心覆在她双手外边,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她重复一遍:“我没事。”
她放开我,拉师姐走开。我打开副刊部的对话框,接收策划安排。
沉沉的天空压不住云层的昏暗,尚未下班,已经沥沥淅淅下起雨。安璇穿上薄毛衣,说载我回家,我拍拍她按在我肩上的手:“我想写完这个稿子。明天要用。”
她凝神看我好一会,才淡淡的说:“等会可能要大雨,回家注意安全。”
“我知道。坐公车回去。”冲她真诚微笑。
办公室还有两位师兄,各自赶稿,雨越下越大,手机短信响了几声,师姐的关心或者言旭的着急,我没有查看。
我想我的心不是飞快跳动,也不是停止运转,它只是不见了。甚至来不及,破碎。
把稿件提交到副刊部的稿库,我背起包包出门,和师兄们说再见,等电梯时看到窗外星月无光。
给朋友们分别回了短信,说我没事,一切都很好。最后打开的是安璇的,她说她也曾抱着枕头大哭整夜,醒来发现地球照常运转。
我对着短信笑笑,别担心,我会对自己好。
天黑得几乎看不见路,我站在报社大门口打电话叫出租车,也许等车的人太多,瑟缩在风里渐渐冷了温度失了耐心。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按照短信提示再次打电话给出租车司机,对方大声说对不起,刚才接了个女乘客以为就是我。
再等十分钟,出租车终于绕到跟前,打开车门按不下火气我开始大叫大嚷:“你们什么服务态度,我在雨里等了多久啊?这么大的雨!我要投诉你!”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不断的赔礼道歉,我皱着眉头咬牙按下怒气,是自己心情不好,跌到了谷底没必要拉着人家陪葬。
车窗外大雨滂沱,有个年轻女子一手打着伞一手抱着个婴儿,站在路边似乎也在等车。我心里一动正要叫司机停下,司机已经开口:“这就是我刚才接的女乘客,我以为是她打的电话叫的车,看她怀里抱着小孩子怪可怜的。你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接错了,赶紧叫她下车。她说送她一程,我说我也没法子,公司知道要罚款的。”
司机还在絮絮叨叨,我赶紧大喊,停车!停车!!!司机吓了一跳,踩着刹车在路边嘎嘎作响。
推开车门回头跟司机说:“你载她走。我回去叫她上车。”不等他回答我跳进雨中,雨幕太急,积水已经漫过脚踝浸上腿腹。
抱着婴儿的女子千恩万谢,我抹着脸上的雨水大声喊她快上车。车子开走时扬起高高的水雾,我站在树下看它开到十字路口。雨大得连路灯都只是摆设,我站在树下看着飞驰而过的车辆有些迷惑,是谁曾经在这个十字路口抱肩伫立,是谁的背影在阳光下忧伤寂寞,是谁的温情被我拥进怀中相依相守……
雨落如注,看不清眼前的车辆心里的人儿,我捂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不想自己那么狼狈无助,手上温暖的一定不是泪,只是雨水也有了温度。
……此后许多年,我常常回忆起这个背影,回忆起我拥住她的那一瞬间。我是明白的,无论什么时候,为她倾其所有,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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