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出院以来,她第一次看见他。他头发刚刚修剪过, 用发胶定了型, 乱乱的, 看着很精神, 上身一件清新的条纹衬衣,下面是九分裤和皮鞋。这时正用手帕擦着手,一边往这边走来,步履不快不慢。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女的年纪大概有五十来岁,妆化得很淡,脸却涂得雪白, 穿着中规中矩的开衫半裙, 想来就是给他煮菜做饭的欧巴桑了;另一个五月见过,是他父亲的助手。
助手左右手各拎着一只皮包, 腋下夹着一根以防万一的拐杖。要不是那一根拐杖,任谁也猜不出,他是几个月前曾被医生宣布过将来可能成为植物人或是需要截瘫的人。
花小姐老远看见久别的泽居晋, 又是激动又是喜悦, 呼吸异常急促,喉咙里哽咽出声, 眼睛湿漉漉的。在五月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之前,也在泽居晋没有看见它之前,它就一路哽咽着, 流着眼泪,猛地往泽居晋的方向蹿了出去。地面太滑,它蹿得太快,还没到跟前,“哧溜”一下,四脚打滑,肚皮着地,在地面上滑行老远,挣扎着爬起来,一阵风似地往他身上扑去。
花小姐终于扑到泽居晋身上的时候,泽居晋也已半跪在地,将它抱在怀中,揉它脊背皮毛,使劲亲它脑袋:“hana,hana!”
助手和欧巴桑两个人刚才好好的走着路,忽然看见这只大狗扑来,着实吓了一跳,正要拿拐杖去赶,见是泽居晋养的狗,才放下心来。又见泽居晋膝盖着地,怕他受伤,忙去阻拦,请他站起来说话,他却恍若未闻,助手也就不再多话了。
花小姐抽着鼻子把泽居晋全身上下都闻了一个遍,然后直着脖子嗷呜嗷呜地嚎哭,嚎哭声太响,引得来往行人为之侧目,泽居晋跪在地上,不停地安慰它,温柔地为它擦眼泪,不时亲亲它。
助手看看五月,看看和狗亲热的泽居晋,觉得这种场合还是避开为好,于是拎着包,和欧巴桑两个人走过来和五月打了声招呼,率先进入安检口去了。临去之前,向五月指了指自己腕上手表,示意她提醒泽居晋不要忘记时间。
等到一人一狗搂在一起说了很多话,五月才过去把hana拉开,喂一粒牛肉干给它吃。
他站起来,看着她,笑一笑:“sa酱现在也养成随身携带小零食的习惯了。”
她想一想,的确如此,不禁笑了出来:“包里连烤鸡胸都有。”
二人相对而立,笑过之后,都没有再说话了。突然,他摘去她头上草帽,把她额上有一绺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别到耳朵上去,却被她偏头避了开去。他一怔,手却没有缩回来,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把草帽又给她重新戴戴正。
她说:“对不起,今天有事情,没能和同事们一起过来。”
“没关系,sa酱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拉住仍然试图往泽居晋身上扑的花小姐,微笑说:“我赶来,是想让hana看看你,也想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决定把它带回日本了,告诉我一声就是,我可以帮忙办理检疫手续。在那之前,就养在我家好了。”
他想一想,说:“好。”
“时间不早了,请进去吧。”
“好。”
“泽居桑,一路顺风。”
“嗯,sa酱也保重。”
两个人互道珍重,再笑一笑,她转身走开。身后,泽居晋忽然叫她:“sa酱?”
她回头:“嗯?”
“没什么。”泽居晋看着她,站了一站,才说,“hana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她微笑着再次挥手:“泽居桑,撒哟那拉。”转身离去。
泽居晋走进安检口,向工作人员出示登机牌,进入安检区域之前,再回头看时,她站在远处,和狗两个,正怔怔看向这里。和他的目光对上,她不好意思起来,扮个鬼脸,向他挥手,拉着狗,这下终于走了。
总的来说,六月七月,一切都好,毫无烦恼。
猫和狗和她没有中暑没有生病,每天吃得多睡得香,心宽体胖;她的头发长了很多,没有去剪,在脑后梳了一个短短的马尾;工作一切顺利,翻译工作少了,税务已能独当一面,所以并没有因为泽居晋的离去而变得无所事事;至于学习,她论题为《日本语言中的美意识考察》的毕业论文也顺利通过,华东师范大学的本科□□也已拿到。本科□□到手后,小唐妹妹帮她去办了人才居住证,据说积到一定分数,就可转上海户口,成为新上海人,云云。
泽居晋已走,她也重新住回宿舍,负担减轻不少,四月份又刚加了一次工资,从现在开始努力存钱,过个三年两载,存够首付,买一间小房子,明年找一个年轻多金的帅老公,从此在上海安家落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八月里的一天,她带着花小姐出去跑步,一路跑到了世纪公园门口,正跑着,眼角突然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心跳漏了一拍,原地站了很久,才敢回头去看。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身后,是潮涌的人海。
八月底的时候,张江一带的工厂让电,公司一年一度的夏休开始,今年的公司旅游就放在这个时候。公司把她去日本的旅游签证都办出来了,但她却没有参加公司旅游。也没有什么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有点懒懒的,下班后就想回家,和猫狗呆着,追追剧,看看书,总之哪里都不想去。日本尤其不想去。
万部长本来还指望她去做导游,问问路,买东西和人家讨个价什么的,因她不愿一同去,所以对她颇有微词,但她就是不想去日本旅游。
九月,秋高气爽,天气舒适,雨天较少。她每天照旧上班下班,做饭吃饭,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她和猫都很好,只有狗不大好,出了点岔子,差点送了小命,她也为此差点和金秀拉翻脸。
事情的起因是金秀拉不小心把巧克力放到茶几上,花小姐偷吃,结果中毒,差点送命。
那一天,五月去超市购物,回来后,发现金秀拉已经在她房间里坐着了。金秀拉为了进出她房间方便,在她搬回来后,仍旧不舍得把钥匙交还给她。她开了门,和金秀拉打了声招呼,放下超市购物袋,就发现花小姐上蹿下跳,在房间里四处狂奔,兴奋异常。她才来得及换好拖鞋,花小姐就开始干呕起来了。
“欸?怎么了?”她慌了神,忙问金秀拉,“我不在的时候,你给它吃了什么东西了没有?”
金秀拉起初还想抵赖:“没,没吃什么吧?”
她低头去嗅花小姐的嘴巴,又从花小姐的脸上摘下巧克力碎屑,不敢置信地问:“你给它吃了巧克力!”
金秀拉忙喊冤:“不是我给它吃的,是它自己偷吃的!”
“吃了什么巧克力,拿来我看!”
金秀拉看她变了脸色,忙从垃圾桶里捡起包装纸递给她。她一看,差点当场昏过去,竟然是黑巧克力。她把包装纸往地上一丢,嚷道:“我是不是之前和你说过,猫和狗乱吃东西会死!这么多黑巧克力吃下去,要不是它个子大,早就死了知道吗!”
金秀拉弱弱说:“我把吃剩的半块随手放在台子上,去厨房间倒杯水出来后,发现就被它给偷吃了……”
五月没时间和她吵,跑到洗手间的药箱里翻找,能够催吐的药品一样也没有。赶紧抓了手机和钱包,拉上花小姐飞奔着下楼去了。花小姐很喜欢出去溜达,一见能够出门,兴奋得不得了,一边不停地干呕着,一边和她赛跑似的往小区门口冲,跑到前面时,它还会停下来等她,眼神像是说:快来呀快来呀,快来追我呀。但这个时候,它已经呕了两摊东西出来,四条腿也有点站不稳了。
一人一狗冲到马路上,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停下,她赶着狗上了车:“去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
司机反问她:“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里?你不说路名字,我往哪开?”
她赶紧又带着花小姐冲下来,拖着它往附近药房跑。跑进药房,钱包和手机往柜台上一丢,吼道:“来瓶过氧化氢溶液!”
过氧化氢溶液即俗称的双氧水,说是无色无味,但狗鼻子有多灵呀,当她拧开盖子,试图哄它喝下去时,它动了动鼻子,悄悄后退,企图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上去一把拉住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瓶口对准它的大嘴,试图能够倒进它嘴巴里去。花小姐拼命甩脑袋,左躲右闪,乱蹦乱跳,她没有办法,只好紧紧抱住它的脖子,把它脑袋紧紧禁锢在手臂中,试图往它嘴里灌过氧化氢溶液。
花小姐才尝到一点味道,马上惊恐万分,表情狰狞地瞪着她,喉咙里开始发出凶狠的嘶吼声,并朝她龇牙咧嘴,意思是:再敢给我喝这个玩意儿,我连你都咬,信不信?
她气急,大声骂它,噼里啪啦打它耳光:“蠢狗,蠢狗!我是在救你的命,懂不懂!你懂不懂!”打也不听话,她急得又去踢它的屁股。
花小姐体重有五十多斤,即便现在严重不舒服,力气也仍然大过她,有两次都把她甩倒在地,她爬起来,一面和狗角力,一面去掰它的嘴巴,把过氧化氢溶液往它脑袋上和脸上泼:“给我喝,给我喝!再晚就要中毒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向人家交代!我怎么向人家交代!”骂着骂着,已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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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里再见有好几种说法,“撒哟那拉”一般用于长时间的离别,是知道不会再见的时候才会说的再见,例如恋人分手。平时一般不会用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