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富春山居不远时,远远见门口有几人身着典校署戎服,为首朱红服色,挎长刀者正是石亮。
陆英叹息一声,对宋演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与昌明兄看来都欠了石庚明的……”
宋演笑道:“反正要束手就擒,能给老友送一份功劳,也不枉宋某下回大狱。”
陆英道:“昌明兄放心,我一定早日解脱你出樊笼!”
宋演高声道:“庚明,别来无恙乎!想是有公干来此?”
石亮抱拳道:“宋都尉,陆兄,下官奉命请宋都尉去典校署走一遭。还请二位体谅!”
宋演笑道:“既是庚明有请,宋某自当从命。”
陆英道:“庚明,不知宋都尉犯了什么事?”
石亮道:“下官不知,自有茹大人查明真相。宋都尉,请!”言罢,便与宋演并肩离去。
陆英望着他们走远,独自踽踽回了府中。道元和尚已经离开,陆英无心与人言语,便早早关在屋内静坐。
第二日,陆英来到简静寺,求见支妙音主持。他思量一夜,能救出宋演的只怕唯有此人。
杨元琳虽是尚书令,但头上有会稽王,身旁有王国宝掣肘,料也有心无力。其他人陆英更指望不上。只有这支妙音,当初似乎对宋演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是以他先来此一试。
支妙音见到陆英,显得甚是惊奇,待问明来意,淡淡笑道:“陆侍郎,王家的婚事贫尼也听说了。没想到这其中还与宋将军有纠葛。只是,宋将军擅离职守,又在京师当众打人,这个罪过不小呀!”
陆英道:“妙音主持,王国宝父子多行不义,只怕终究难得善终。主持就算不嫉恶如仇,也该匡正道义,为陛下为朝廷保护宋都尉。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宋都尉这等年轻勇将,定会有大用的!”
支妙音思索片刻,又笑道:“有了!我就对陛下说,宋都尉求战心切,此番回京是为了请命出征。不想被王仲玠公然凌辱,这才一时激愤,误伤了王公子。陆侍郎以为如何?”
陆英道:“只要主持出言,陛下定然无有不从,在下信得过主持。”
支妙音道:“只是婚姻之事,王庾两家已经定下,纵然是陛下也不能强加干涉。恐怕宋将军无缘抱得美人归了……”
陆英道:“在下相信姻缘天注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支妙音笑道:“陆侍郎此言倒不像道家,反是我佛家因果之报了。”
陆英道:“不论何家,只要言之有理,陆英都是奉行不悖。”支妙音又与他闲谈几句,陆英即告离去。
出了简静寺,陆英想起朱府家人,不知他们有没有琳琳消息,便顺道往南而来。
陆英登门请见,不一时朱孚自府中出来,见到陆英施礼道:“陆兄,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朱孚也已长成翩翩少年,身材修长,面容英俊。
陆英笑道:“朱公子,果然有乃父雄风。令姐自从与我在河北分别,原本要去彭城寻朱将军,不想朱将军移镇淮阴。在下路过淮阴,却未能见到令父令姐。不知朱公子有淮阴的消息吗?”
朱孚面色微变,强笑道:“我也不曾有父亲消息。只知道他目前镇守淮阴,今年还未曾相见。”
陆英道:“既如此,我便不进府叨扰了。若是有令姐消息,还请烦告!”
朱孚如释重负,拱手道:“一定,一定!陆兄慢走。”
陆英施礼告别,
心中疑惑不解。纵使朱将军不同意这门亲事,琳琳也不至于突然消失无踪吧。到底是何缘由,连朱孚都变得吞吞吐吐。
此时想不明白,只有容后再想。所谓万事莫强求,只要琳琳平平安安,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等到陆英回府,皇甫思禀道:“郎君,堂上有客来访。”
陆英问道:“何人?”
皇甫思道:“他自称姓朱,来自吴郡。小人不曾见过。”
陆英略一思索,心中已知。便对皇甫思道:“准备午膳,美酒。郎君我有故友招待!”
言罢,大步往内,边走边道:“朱公子,龄石兄弟!”
来人正是吴郡朱龄石,如今也与朱孚差不多年纪,只是更加魁梧健硕。
听到陆英回府,急忙步出厅堂,躬身施礼道:“陆道长,朱龄石冒昧打扰。千万莫怪!”
陆英扶着他双臂笑道:“龄石啊,长成一条好汉子啦!快堂上请,今日你我兄弟定要痛饮几坛。”
朱龄石受宠若惊,讷讷的被他拉进厅中坐定,才道:“陆道长,没想到还能记得龄石。当年在木渎,我年少识浅,多有冒犯。如今想来甚是惭愧!”
陆英道:“龄石何须拘束!你我意气相投,兄弟相称便可。我年长几岁,叫我一声陆兄,不吃亏吧。”
朱龄石爽朗笑道:“兄长不弃,龄石自是求之不得!”
两人闲谈少顷,皇甫思奉上茗饮,摆下杯盘,准备酒膳请朱龄石享用。陆英与他连饮了数盏,终于使朱龄石放松下来。
陆英道:“可惜今日昌明兄不在此间。不然你们两位英雄才俊相逢,定然一见如故!”
朱龄石问道:“昌明兄……可是北府军扬武都尉宋昌明?”
陆英道:“正是,昌明兄与我一同回京,如今碰上些小麻烦,过几日便可与龄石相见。”
朱龄石道:“龄石虽年少,但自幼喜爱刀枪弓马,常思能沙场立功,为国杀敌。也曾听闻宋昌明刺杀北汉阳平公蒲戎,阵前斩大将梁成,五丈涧单骑护主帅的威风。若是能结实这样的英雄,当真快事也!”
陆英道:“昌明兄若是见到你,定然也极为投缘。他日你们二人并肩上阵,扬我国威,诚可期哉!”
两人畅饮欢谈,不觉日已西移。将至黄昏时,皇甫思门外叫道:“宋将军回来了!”
就见宋演虎步而来,大笑道:“华亭,好香的酒味!趁我在牢狱受苦,你却独自享用吗?”
陆英道:“英岂敢忘记昌明兄!这不是有贵客盈门,才倾力款待嘛!”
说着拉起朱龄石手臂,笑道:“昌明兄,与你介绍一位少年才俊。吴郡朱氏子弟,朱龄石!龄石兄弟武艺出众,胆略非凡。正是昌明兄同道中人!”
朱龄石拜道:“朱龄石见过宋都尉!”
宋演打量他两眼,拱手笑道:“龄石兄弟,宋某是个粗人。称我名字即可,切勿多礼。既然华亭如此赞赏你,定是了不起的汉子!来,接着饮酒!”
宋演在典校署禁闭一日,此刻见到美酒哪里还忍得住。不由分说将朱龄石按回座中,添桌换盏就饕餮起来。
朱龄石看他豪放,自也不多行繁缛之节,三人你来我往,这一番饮宴好不痛快。
当夜无话,第二日天刚放亮时,朱龄石早起练武,就在富春山居东花园中,袒露上身,只着一条单裤,拳脚刀法扎扎实实地耍来。
时值初冬,江东天气虽不甚寒,也已木叶摇落。朱龄石少年精壮,却浑不知冷意,几路刀法下来,全身都冒着热气。
宋演听到声响,在一旁观看良久,忍不住出言赞道:“好功夫!”
朱龄石收了架势,笑道:“昌明兄,莫要取笑我。不过是每日习武已成惯例,便来此僻静处胡耍两下……”
宋演道:“哈哈,我哪里有取笑之意!分明就是有板有眼,一看便不同凡响!”
朱龄石再三自谦,不敢在宋演面前自矜。两人讨论武道,切磋功夫,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半个时辰。
陆英正命戴菊喊两人用早饭,便听得门口嘈嘈嚷嚷,有不速之客上门来。
家丁阻拦不住,几十人纷纷涌入。陆英看时,这帮人都持枪挎刀,各个面目不善,入了院中分为左右,中间赫然乃是王仲玠。
陆英微微冷笑,这草包不知死活,竟敢杀上门来,真把我陆英当成泥胎木偶了。
于是,他迈出中堂,在台阶上立定,寒声道:“王仲玠,你这是何意?”
王仲玠微瘸右腿,两边脸颊都肿起半寸高,只听他嘟囔道:“姓陆的,把宋演给我交出来!嘶……今天我非宰了他不可!”
才说两句话就疼得龇牙咧嘴,显然昨日那两巴掌着实不轻。
陆英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打算明火执仗地行凶吗?”
王仲玠捂着嘴哼哼,他身后一人见王公子不方便,自告奋勇出列叫道:“小子,王公子要你把宋演交出来,没听到吗?今天我等不与你为难,劝你少作出头鸟!”
陆英仔细看了一眼,方认出这人竟是他茅山旧邻居,上清宗的诸葛不卞。想不到这上清宗越来越不成器,沦落到与王仲玠作爪牙的地步。
陆英冷笑道:“诸葛贤兄!你不在茅山好好修道,跑来我府上作甚?我陆府有条规矩,凡是上清宗之人概不允许入内!”
诸葛不卞听他报起旧怨,也不稍有羞赧,仍傲气十足地喊道:“你这破宅烂院,平日求我都不肯来。只要你把宋演交给我等,道爷一刻也不多留!”
此时宋演、朱龄石听到声音,刚从东园赶来,见到王仲玠等人,宋演怒从心头起,暴喝道:“狗奴才!你还敢来!宋爷爷人就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王仲玠一见宋演,也是分外眼红。他昨天挨了打,又羞又怒,回府后就向王国宝告状,请典校署将宋演下狱。
谁知今早便听到消息,宋演又被放了出来。王仲玠恶向胆边生,既然宋演能在京师行凶打人,还不受王法约束,那自己堂堂王家公子,岂能怕了他。
不就是比拳头硬吗,多带些人就是。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看到宋演活蹦乱跳,还出言不逊,自己身上的痛楚更加锥心,当即下令道:“宰了他!给我宰了他!”
诸葛不卞本与陆英有仇,得了王公子号令,更没有畏惧,吆喝一声,带头杀了过去。他仗着上清宗习武的底子,又靠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宋演放在眼里。
陆英虽然惹不得,但他要是敢出手,难逃一个大大的罪责。因此诸葛不卞毫无顾忌,抽出腰间宝剑,拿腔作势杀向宋演。
就算宋演真死了,也不过是与豪门公子争风吃醋,互殴而亡,算得什么大事。
诸葛不卞上清剑法似模似样,但落在行家眼中,不免上不得台面。宋演待他近前,一个蹬腿揣在他胸口。
可怜诸葛道长本拟扬名立万,怎奈学艺不精,一合未交就仰面飞了回来。
见宋演踢飞诸葛不卞,余下众人再不留情,就在院中架刀枪群起而攻之。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数十人都手握兵刃,饶是宋演武艺精绝,一时间也险象环生。
陆英正要相助,却见朱龄石从手中提的皮口袋中抽出两把飞刀,抬手一甩,正中两人大腿。
两刀甩出,又从皮口袋伸手一探,再拿出两把飞刀,如法炮制又伤两人。
围攻宋演的打手们突遭袭击,不免乱了阵脚。宋演初时尚且留几分忍耐,等身上被长枪刺了两个口子后,狠劲上来再不管不顾。
劈手夺过一把刀,将白刃舞得水泼不进,上下高低砍出一片血雨。王家的护卫打手哪见过这么凶狠的两个猛人,转瞬间风头轮换,有胆小的早就逃之夭夭。
宋演钢刀前面狠砍,朱龄石飞刃远处乱扎,有十来个倒霉鬼不幸横卧当场。
王仲玠见势不妙,双腿发软就想逃跑。他一转身出门,王家打手更无斗志,呼哨一声走得飞快。
诸葛不卞也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外就走。
宋演大喝一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三五步撵上王仲玠,从后背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王仲玠如杀猪样惨嚎,宋演怒气不减,抬脚将他踹翻。抽出刀来狠狠一剁,大好头颅咕噜噜顺着山坡滚下去,只留王公子肥胖的身躯还在微微抽搐。
宋演站在龙场山陆家门前,对众人喝道:“回去告诉王国宝听了:宋演为民除害,今日且替他管教儿子。若是再敢作奸乱政,宋演不论追到天涯海角,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陆英见他杀了王仲玠,知道大事不好。王国宝定然不能善罢甘休,继续留在京师恐怕性命难保。
于是赶紧拉着他道:“昌明兄,如今既做了这等大事,还是早早离去的好!建邺毕竟是首善之地,你光天化日杀人在先,任谁也难遮盖。王国宝多行不义必自毙,等到朝廷除此奸贼,那时你今日所为,便是首倡义举,未尝不能功过相抵。”
宋演道:“杀人偿命!宋某既然敢杀此贼,就不怕用头颅抵罪。再说王国宝一手遮天,江河虽广,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与其躲躲藏藏,隐姓埋名,不如慷慨赴义,也是男儿大丈夫所为!”
陆英劝道:“此言差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宋兄留此有用之躯, 将来为国征战沙场,多有立功之处。我相信,等王国宝伏诛,宋兄必能东山再起,重振威名。”
朱龄石也道:“陆兄说得对!古来奸佞之臣未有不自招灭亡者。宋兄杀了王仲玠,杀便杀了,本就是他私闯民宅,行凶在先。但如今他父当朝秉政,必然要断你个泼天大罪。何妨暂时隐忍,等到云开日出之时,再作良图!”
宋演道:“既然二位兄弟如此说,宋演唯有从命。只是……”
陆英道:“放心吧,庾小姐那里,我自去分说!如果她愿意追随昌明兄,我送她到你身边。”
宋演道:“龄石,你今日也动手伤了人,还是跟我一起走,暂避风头为好。”
朱龄石点头道:“也好。那我们便去吴郡暂避,若是王国宝追到姑苏,凭我朱家几世经营,也不难找到栖身之处。”
于是三人计议已定,宋演与朱龄石立即出城,往吴郡朱家暂避。
陆英命人去官府首告,称有人私闯民宅,以致发生殴斗,死伤人命之事。然后又遣翠羽往简静寺一行,将王仲玠被杀的事情告知支妙音主持。
建邺县匆匆遣捕盗吏来至,问明凶犯是谁,逃往何处后,立刻禀报贼曹尚书与廷尉署。并请秣陵县协助追缉凶犯,严查扬武都尉宋演形迹。
尚书台大小事务皆须王国宝经手,贼曹尚书得知王二公子身亡,不敢耽搁立刻上报。
王国宝惊怒交加,严令司隶校尉与廷尉捕拿宋演,并要城门守军封锁各门,许进不许出。同时传唤陆英至尚书台,亟欲追究他包庇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