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英来到廷尉署,将日常事务处理完毕,又命人呈上朝廷公文查阅。上面载有朝廷旨意,会稽王养子元显拜为侍中,征虏将军。
陆英摇头轻叹,皇家之事外人也管不得许多。这会稽王年近三十尚无子,便从宗室过继了一名侄儿为嗣。
如今养子孙元显刚十六岁,便授侍中之职,看来是打算将朝政大事都交给儿子来管了。
这时陆道隆来报,殿中少监冯鉴出宫,到了其外宅之中伺候母亲。请示陆英是否要将人带来廷尉署,以询问先帝驾崩事况。
陆英签下文书,称有其外宅仆从首告冯鉴贪贿,命陆道隆好生请冯鉴来问话。陆道隆领命,派杨凌带人直奔冯宅。
冯鉴初时根本不把廷尉放在眼里,狂言即使有罪,也轮不到外朝处置。
但杨凌受了陆道隆死命,必须将人带回。等到廷尉署衙役动粗时,冯鉴才察觉到事情不对,急忙命人回宫报告陈太妃。但他终于拼不过粗蛮的衙役,无奈只得跟随杨凌来到廷尉署。
冯鉴带到,陆英亲自升堂,排好诸班衙役,置下各种刑具,命人关闭廷尉署大门,沉着脸望着冯鉴半日不语。
冯鉴被他看得发毛,只得先开口道:“廷尉大人,是哪个贱婢首告咱家?请他出来当面对质!咱家几十年来在宫中伺候陛下,兢兢业业夙夜不寐,何曾有过贪贿之事!”
陆英闻言冷冷道:“夙夜不寐?那你倒是说说,先帝驾崩之夜,你在何处?”
冯鉴膝盖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好不容易站立身形,强笑道:“陆大人说笑了!小人自然守在陛下寝宫,陛下魇崩,小人……如丧考妣!简直比死了父亲还要痛悔……”
说话间便泪如雨下,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陆英又道:“本官听说,你与外臣勾连,早就暗通消息,只等陛下驾崩,便召外臣入宫草拟遗诏。可有此事!”
冯鉴大惊,梗着脖子道:“陆大人,你怎能信口开河?咱家与哪个外臣勾结了?请你讲明白!难道你是说王大人不成?”
陆英一拍桌案喝道:“冯鉴!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不动大刑,你是抵死不认了?”
两边衙役将刑具甩得铛啷啷直响,恶狠狠望着冯太监。把冯鉴吓得魂不附体,但仍嘴硬道:“陆大人!王国宝大人乃是相王腹心,如今总揽朝政,手中有生杀大权。你虽为廷尉,也无权处置中官!”
陆英冷笑道:“如今廷尉署中,本官说了算!给我打!”
言罢两边衙役轰然应命,手握大杖将冯鉴掀翻在地,作势便要痛打加刑。
冯鉴见势不好,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精神,急忙求饶道:“陆大人,且慢!有话好说,你想知道什么,小人从实招来就是!”
陆英摆手命人撤开,问道:“先帝晏驾之时,是否有外殿旁人入过寝宫?王国宝是否提前得了讯息?”
冯鉴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犹疑道:“陆大人,你想让小人怎么招?”
陆英怒喝道:“给我打!”
冯鉴尖叫道:“慢!慢!小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夜,有陈太妃,那时还是陈夫人,她宫中侍女数人来过寝宫,入殿送了一床锦被便即离开。王国宝大人来得蹊跷,陛下刚刚驾崩,他便深夜叩宫门,幸亏王侍中阻拦及时……”
陆英道:“陈太妃宫中侍女入寝殿时,显阳殿值守的有多少人?”
冯鉴道:“当夜陛下酒醉,
小人做主让内侍、宫女们都饮了几杯,早早便放他们去歇息……有人来时,只有小人与两个小寺人在殿外伺候。”
陆英问道:“那两个寺人如今何在?”
冯鉴道:“陛下大行,会稽王令他们陪葬了……”
陆英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陈太妃可知道此事?”
冯鉴道:“太妃仁善,当初并不知道详情……只是王国宝大人劝说她,为了太子安危着想,须得依计行事。”
陆英对陆道隆言道:“记下,王国宝阴谋弑君,勾结陈夫人、殿中少监冯鉴,趁夜命宫女弑杀陛下,又妄图入宫篡改遗诏,祸乱天下社稷……”
说完,一旁书吏早就挥毫而就,与冯鉴口供一同呈给陆英。陆英看罢,命人递给冯鉴道:“按上手印,签上姓名!”
冯鉴咬牙按了手印,又道:“陆大人,小人不会写字!”
陆英道:“不会写字?那就把你印信留下!”
冯鉴忙道:“大人容我想想!好像勉强能画个样子……”
言罢用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冯鉴二字,递给衙役呈上。
陆英得了供状,嘱咐他好生伺候陈太妃,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冯鉴满口答应,千恩万谢的离去。
冯鉴刚走一刻,宫内殿中监就派人来到,质问廷尉署有何职权审问殿中少监。
陆英命陆道隆自去应付,他拿着那份供状陷入了沉思。虽然有了王国宝弑君罪证,但会稽王当政,恐怕也不会真对他下杀手。若是没有外力压迫,想动王国宝何其不易!
王国宝兄弟怂恿会稽王削藩,谋划如何解除王孝伯、殷仲康等军镇大权,但又怕操之过急,逼反了他们。
朝中地方暗流汹涌,各人有自己的算盘。过了两日,收到密报称,王孝伯有意发兵讨逆,并已联络荆州殷仲康互为声援。
陆英心知时机将至,定下心来静候那一日。同时,朝廷也收到了王孝伯的奏章,他自请北伐,要求征兵备甲。
王国宝等人更惧,拜王孝伯征北将军,不同意他兴兵之事。又将免除陆英廷尉之职,调任他为国子学祭酒。陆英借故迁延时日,称有积案未清,暂不能交割。
京口终于传来消息,王孝伯抗表京师曰:“后将军国宝得以姻戚频登显列,不能感恩效力,以报时施,而专宠肆威,将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阖叩扉,欲矫遗诏。
“赖皇太后聪明,相王神武,故逆谋不果。与其从弟王绪同党凶狡,共相扇动。此不忠不义之明白也。
“以臣忠诚,必亡身殉国,是以谮臣非一。赖先帝明鉴,浸润不行。昔者赵鞅,兴晋阳之甲,诛君侧之恶,臣虽驽劣,敢忘斯义!”
表上即行,刻日起兵,大军向建邺而来。荆州殷仲康亦遥为声援。京师戒严,朝野哗然。
王国宝惶惶不可终日,其弟王绪建言,矫诏召来杨元琳与车胤而杀之,以除士人之望,然后挟天子与相王发兵讨伐殷、王二藩。
王国宝从其计,召来杨元琳与车胤,却不敢加害,反而问计于二人。
杨元琳素有才名,先帝遗诏丧册都是他一人起草。车胤为国子学祭酒,清廉方正,幼时便有囊萤读书的美名。
两人都是当世名流,受海内仰望。
杨元琳对王国宝言道:“王、殷二人与卿素无深怨,不过是竞逐势利,博取名望罢了!”
车胤道:“昔桓大司马围寿阳,弥时乃克。今朝廷遣军,孝伯必坚城自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荆州军奄至,君将何以待之?”
王国宝更加惧怕,于是上疏解职,诣阙待罪。俄而又后悔,诈称陛下有诏,复其本官。
陆英见良机已到,将冯鉴供状遣人密呈会稽王府,逼迫孙玿给个说法。但毕竟关涉先帝死因大事,还是暂不公开的好。
如果这供状白于天下,会稽王、陈太妃都将难脱罪责。此时搅得皇室大乱,恐怕使社稷一朝倾覆。
会稽王收到廷尉供状心内惊恐,又害怕王孝伯、殷仲康并力迅猛杀来。于是委罪于王国宝,派遣谯王孙尚志押解王国宝、王绪兄弟交付廷尉。
孙尚志乃是谯王孙恬之子,如今袭爵王位,为骠骑大将军谘议参军。
陆英在廷尉署大牢看到王国宝时,其人已经委顿不堪,丝毫不见当朝第一权奸的影子。
王国宝把持尚书台,又领选官之事,同时兼任中领军将军,也就是京师禁军主帅。
如此军、政、人事三大要职集于一身之人,不过因为王孝伯登高一呼,便锒铛下狱,任谁不说人生无常。
陆英看着曾经英俊倜傥的王大人,如今衣衫污秽、须发凌乱呆怔在牢中,想跟他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谈起。
他父亲王坦之,一代忠直名臣,想不到竟生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后人。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岳丈谢太傅一直鄙视其为人,如今看来还是颇有先见之明。
陆英刚要转身离去,王国宝突然惊叫道:“陆大人,下官有密事禀报!有绝密之事,陆大人,下官……下官还有用,不能死啊!还不能死!”
陆英怜悯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他还心存幻想,真是何其愚蠢。但走到如今地步,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才能有限,却空负野心。
一个机谋不足以成就其野心的人,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终归逃不了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等到无用时,轻而易举即可被人捡起来扔掉,还要将所有的过失都加在他头上。
陆英道:“王大人有何事要讲?”
王国宝上前几步,跪在地上谄媚地望着陆英,低声道:“大人,下官戴罪之身,不敢当王大人之称。还请大人屏退左右,下官有绝密大事禀报!”
陆英道:“本官做事从不避人,你有话便讲,若是无要紧事,本官就不奉陪了!”
王国宝忙道:“陆大人留步!小人知道先帝崩殂隐情,大人想听吗?”
陆英斥道:“住口!你还有脸提先帝?你干的事情冯鉴早就招了,还用得着你来卖好?”
王国宝呆若木鸡,没想到陆英已经从冯鉴处知晓原委。他本想痛下决心出卖会稽王,再通过陆英联系上王孝伯,允他戴罪立功。 如今幻想破灭,不由他不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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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英看他模样,厌恶地一挥衣袂,转身离去。
廷尉署定了王国宝兄弟弃市之罪,上报会稽王后,迟迟不见回复。
陆英命人再去王府禀报,说王国宝在狱中胡乱攀扯,恐是存了乱国之心。并暗示,若是不赶紧处死他,等他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怕要难以收拾。
会稽王终于下令,王国宝赐自尽,王绪弃市斩首。
斩了王绪后,会稽王遣使到王孝伯军中,深谢愆失,痛悔受奸邪蒙蔽之由。
于是王孝伯罢兵还京口,传书各地尽皆偃旗息鼓。唯有荆州殷仲康起初并未发兵,虽然答应了王孝伯,但犹豫不敢下。
等到听说王国宝伏诛,才抗表举兵,派遣王全期驻屯巴陵。会稽王修书告知他王孝伯已经回师,殷仲康也只得收兵。
陆英由密报得知,殷仲康起兵多受桓敬道鼓动。本来没甚主意的殷刺史,禁不住桓敬道连哄带吓,说王国宝有意削藩,你本就没有大功,将如何保住名位。
殷仲康闻言觉得在理,但又害怕势单力孤,找王孝伯怕人家不理他。正好王孝伯遣使去了江陵,殷仲康就坡下驴,奉王为盟主。
但他还有心观望,直到王孝伯逼死王国宝,名震天下时,他才匆匆抗表起兵。
起兵后又因为部署王全期、雍州刺史郗晖等人心存异见,暗地出工不出力,最后落得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陆英大事办完,知道会稽王不会允许他继续担任廷尉。于是交卸了差事,上国子学任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