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陆英在寺内静默旁观,见宋演等奋勇迎敌,果毅无伦,不免暗暗赞叹。只是刀枪无眼,不管双方有谁误伤性命,今日必将酿成大祸。
因长啸一声,令众人暂且停斗,立于阶上朗声道:“各位义士,在下陆英,奉吴国谢太傅令,招募天下英雄共拒北汉,恢复中国衣冠。众位义士俱是当世英豪,岂能以有用之身,永为江湖草莽之士。何不与在下同举义旗,联络燕赵俊杰,驱除胡虏,光复故土?
“到时为国立功,封妻荫子,千古流芳,青史扬名,岂不快哉!”他边说边往前行,十余步间走到阵前,挡在宋演等人与郭家水寨众人中间,笑意盈盈望着寨中各头领。
那跋拔大山本鲜卑胡人,性烈如火,号曰赤火金刚。听他言语之中尽是鄙视胡人异族之辞,且斯文俊逸不像习武之人。只当他好大喜功,无知狂妄到想三言两语折服众人。
因而甚感厌烦,怒道:“哪里来的白面小道士,在这口出狂言,可先问过爷爷手中大斧?”话音甫落,手中开山斧抡圆了当头劈下,满拟若是小道士招架不得,定要将他劈作两半。
只见陆英微微一笑,侧身一让便使斧劈作空。跋拔见一招不中,正欲转过斧横截他腰腹,却被陆英以袍袖搭在斧上,只是轻描淡写往侧方一带,自己拼尽全力砍出的一斧就偏了尺许。
跋拔大山连砍数下,均被陆英不费吹灰之力化解。跋拔略白的脸上憋得通红,心中惊诧莫名,这道士莫非会妖术?
陆英自习得天真道人含章拳真意,日进千里,如今早已不复吴下阿蒙。他以柔克刚,将跋拔大山开山之力尽数化解,又以绵绵劲力将他大斧引得东扭西斜。纵然跋拔有万钧神力,如何能伤他分毫。
就像用利刃去破风,风始终还会往前吹,用刀剑去刺水,水面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场中众人见此皆骇然,宋演等亦诧异他少时不见,道法竟然精进如斯。张丑、宋侯、司马隽、慕容德离得最近,初时只当小道士故作从容,学人家仙风道骨,在跋拔大山巨斧之下恐血溅当场。
待得看到他谈笑之间便令跋拔大山巨斧徒劳无功,皆以为这小道士必会妖术。慕容德与跋拔大山同为鲜卑人,虽属不同种落,但自从乱世中投靠郭漠以来,两人最是要好。他见跋拔受制,心有不甘,猛然上前一步,撩起青龙刀斜斩向陆英大腿。
慕容德人动刀起只是瞬息间事,还不待众人细思是陆英被连腰砍下一条腿,或是慕容德同跋拔一般徒劳无功。却见慕容德脚下一个踉跄,手中青龙刀威力卸去,不得已以刀柄拄地撑住身体,右腿单膝跪地,好似向陆英行礼一般。
陆英一手虚扶,笑道:“慕容头领何须行此大礼,快请起!”
慕容德满面羞红,怒不可遏,奈何右膝不知被何物击中,又痛又麻,一时无力起身。只得以手臂强撑站起,骂道:“妖道,你使得什么妖法?凭这就想让我等臣服吗!妄想!”
陆英又笑道:“在下并无妖术,只是方才捏了个泥丸在手中把玩,慕容头领刀锋威猛,在下心中一惊,竟失手将其弹在头领腿上,当真抱歉。”
众人闻言皆不信他能以泥丸击倒如此一条大汉,待细看慕容德膝盖时,果然见他裤管之上有一点泥污,污迹四溅开来。于是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小道士功力竟然如此浑厚,从未听闻世上有这等武艺。
若是暗器、弹弓之类,或可勉力为之。
但并未见他扬手抬臂,不知何时弹出泥丸,竟有如利弓劲弩,威力骇人。
郭漠在不远处虽看不真切,但见陆英一出手连折两员大将,唯恐再有损伤,忙下马上前抱拳道:“陆道长,在下河阳寨郭漠,敢请陆道长及宋英雄入寨一叙,郭某有浅陋下情以闻,还望陆道长万勿推辞。”
陆英笑着回礼道:“郭公,久闻大名,幸得相见。寨主既有所请,敢不从命。”于是郭漠、陆英把手言欢,竟如平生好友一般。
留下周启帅众人守在白马泉寺,陆英及宋演二人同郭漠寨中上下人众齐回水寨。行不五六里,但见前方好大一片水泽滩淀,依凭横塘堤岸,借用水势沼泽,筑起寨栅壁垒无数。
堡垒相望,围壁勾连,舟船舰舸,禾稻掩翠。寨中居民无数,各营生计,宛然独立小国。
二人被邀至临河大堡,此处为郭漠所居,城高墙厚,内里屋宇宽敞,陈设颇见豪奢。众人分宾主坐定,有仆从奉上茗茶。
郭漠道:“好教陆道长、宋英雄得知,在下平生所愿唯报效国家,福荫子孙。奈何遭逢乱世,六七十年间五胡乱华,中原沦陷。在下与朝廷正朔悬隔江河,虽有投奔之心,实无可行之机。
“今既见二位少年英贤,知大吴必将中兴,天下势能一统。郭漠呕血立誓,甘愿为朝廷犬马,为天子、谢太傅作车前卒。请陆道长将郭某拳拳之心启禀太傅及朝廷,以成全郭某微志。”
陆英喜道:“郭公有如此之志,实乃国家大幸。如今北汉蒲刚即将举国南侵,正是英雄报国之时。郭公手下兵精将勇,定能大展宏图,决胜疆场。届时名扬天下,功存竹帛,当为宇内表率。”
宋演亦笑道:“郭寨主既有此心,我等便是同侪好友,何不将白马泉寺中众位义士及两位寨主请来,共求一醉!”
郭漠大喜,忙命人盛礼恭迎白马泉寺各位豪杰来此,宋演怕周启见疑,随之同往而去。
未几,周启、郭芝、郭颂等都来到大堡中。天真道人一身脏兮兮道袍,闷闷行在众人身后。那郭芝、郭颂昨日失手被擒,自是颇感耻辱,跋拔大山、慕容德等六人方才临阵折戟,心中亦郁郁不快,只是碍于郭漠颜面没有发作。
此刻见陆英、宋演皆为座上宾,他二人技艺高强,众人自也信服。只是这邋遢老道不知何方神圣,浑身臭烘烘,竟也恬不知耻地高踞上座。
当下郭颂向跋拔大山、慕容德、张丑三人使个眼色,同时上前对天真道人言道:“道长,我等有内情相告,请道长借一步说话。”
天真道人笑嘻嘻全不戒备,答应一声便向他四人走来。待道人上前数步,四人突然发一声喊,齐齐抓住道人四肢,想将他举起扔出厅外,聊发心头无明业火。
却见四个彪形大汉,各抓天真道人双手双脚,弓腰屈膝,使出吃奶之力,那道人竟未有一丝晃动。四位金刚乃是水寨以身强力大称名的好汉,所习功夫也尽是威猛霸道一路,平日马上、步战,舞动数十斤兵器谈笑自若,此刻却奈何不得这枯瘦老头。
座中众人除陆英外皆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言语。不知这四个大汉为何与脏道士为难,也不知为何他们好似挪不动道人半分。陆英心知天真道人道法深不可测,见他们自找苦头,只从旁暗暗幸灾乐祸。
周启、宋演等人虽见陆英对这老道礼敬有加,却未见他有何奇异之处,此时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郭颂、跋拔大山、慕容德、张丑四金刚拉拽了半晌,见道人岿然不动,已知人不可貌相,欲罢手回身之际,却又发现双手粘在了那道人肮脏腥臭的身体上。想退退不得,想进进不动,一时之间震骇羞惭无地自容。
天真道人哈哈一笑,言道:“乖孩儿,怕你们道爷坐得腿麻,一起来给道爷按摩松骨,好不孝顺。”
四人齐声乞饶,皆曰:“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道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们。”
天真道人袍袖一挥,四人仰面八叉摔出三四步远,起身之后不敢有丝毫违忤,各个弯腰恭敬施礼,哪还有半分金刚气魄。
天真道人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走到门口,言道:“此地无聊,贫道先行一步了。华亭小子,好自为之吧。”说罢竟大步向堡外走去。
陆英忙追出厅外,郭漠以下皆跟来尽情挽留,口中谢罪不止。道人充耳不闻,再不与众人搭话。
待来至黄河边,眺望滚滚波涛,山河如画。天真道人不禁面有愉色,皱巴巴脏兮兮的道袍,此刻迎风飘拂,众人眼中竟衬托得他仙风道骨,宛如即将飞升的神人。
陆英情知他去意已决,不愿与众人混同俗流,也不再劝。伫立良久,天真道人吟道:“朝游北海暮苍梧,两袖清风义气殊。三入洛阳人不识,朗吟飞过蓬莱湖。”
吟罢,抬脚将岸边一杆竹篙踢入大河,飞身落在竹篙之上,如凌波驭水般逆流而去,片刻间踪影全无。岸上众人皆以为神人,望风下拜,诚心顶礼。陆英对着天真道人远去身影深施一礼,默道翠屏山再相会。
当日河阳寨大摆筵宴,宾主尽欢而散。陆英、周启等宿在水寨中,少不得与郭漠再商讨些关键事体。
如今北汉前锋大军屯驻中原,关中六十万征夫奉诏集结,纵然往洛水诸堡一行,也必徒然无功。是以陆英、周启计议,明日暂返建邺,面禀太傅之后,再做定夺。郭漠也打算派卢佳、郭芝二人跟随陆英一行,只为向朝廷表明心志,博个官身正途。
正是:
胡汉英雄龙虎斗,燕赵豪杰逞威风。
试问阵前谁敌手?俊才还待展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