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七、重来回首

她站在那里,喉间呜咽,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嘴巴腥咸,血渍还残留在唇齿之间。月光如洗,透过天窗倾泻下来,照在女子惊恐而慌乱的眼睛里。眼前是十二师姐血肉模糊的身体。她听见师兄弟们的骂声,无数柄银剑指着她,喊道:魔物!魔物!她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大颗的泪珠被甩落下来。

“愫君。”

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那般熟悉温暖。缓缓抬眼,一袭素净的白衣便那样穿越重重人海,踏歌而来。柳清明缓缓向她伸出手,语气轻而缓:“愫君,我相信你。”

梦境戛然而止。

这是愫君反反复复做了两千年的梦,只是,她知道,梦境终究只是虚幻。

两千年前,他疑她,伤她,她本该心如死灰,甚至恨他入骨,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梦境里仍然全是他的好,原来,自己是这般下贱的女子吗?

她记得昆仑上仙说过,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命的。

她苦笑,或许,这就是命吧。

愫君记得第一次遇见柳清明,不过五十岁,柳清明也不过刚满一百岁,刚变成成人的模样。

愫君出生的时候正逢神魔之战,父母皆在战乱中身亡。后来,她流落到人界,被一对年轻夫妇收养。夫妇给她吃最好的,穿最暖的,即使在那样饥荒严重的年岁里,她还是长得白白胖胖。不像姐姐,那对夫妇亲生的孩子,面黄肌瘦的,已经十五六岁却仍像十来岁的孩子。

当时,愫君年纪尚小,不知道人界十五六岁的女子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当然更想不通为什么这对夫妇对自己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如果想通了,她大概会偷偷逃走吧,那样也不会遇到柳清明了。

不过,后来想想,天命难违,即使当时不相遇,那一定也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某个地点,以另外一种方式相遇吧。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被夫妇买来顶替他们的女儿作为献给天神的祭品。

那日,烈阳灼灼。她被村民绑在一根柱子上,四周、脚下是淋了烈酒的干柴,再往前,是大碗大碗的鸡鸭鱼肉。她看见许多人站在高台下面看着这些食物直流口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东西放在这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不拿下去,大家一起分着吃。

直到所有村民齐刷刷跪在自己脚边,直到有人拿着火把点燃干柴,直到火舌舔舐上自己的脸颊,她才隐约想起这是许多年前,爹娘跟她说过的,人界特有的“人祭”。

她开始大哭,却没有人理会。就在她的衣服快被烧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云端似站了个白色的人影,再一恍惚,竟朝这边飞来,狂风呼啸而过,她听到村民的惊呼声,感觉被人抱了起来,再睁开眼,已经到了昆仑山脚下。

昆仑仙山,四季如春。

少年白衣,墨发披肩,剑眉星目。

他说:“我叫柳清明。”

她呆呆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大哥哥,心想:这就是神仙吗?似乎没有爹娘说的可怕呢。

后来,她才知道柳清明是九重天阙紫薇宫主的小儿子,天生仙胎,不到两岁时就远离父母,拜在昆仑上仙门下。柳清明喜爱人间,此次便是偷偷溜下人界玩耍,无意中撞见人祭,心下一软,才出手相救。

他说:“若无处可去,便随我拜入昆仑山吧。”

她愣了愣,笑着点头,昆仑山春光潋滟,细碎的阳光含在女孩火红的瞳仁中,美丽不可方物。

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昆仑上仙看出愫君是魔族之人,怎么也不许愫君拜入门下。

柳清明退一步求昆仑上仙允许愫君留在昆仑山。

昆仑上仙道:“清明,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天资聪颖,若假以时日,便可光耀我昆仑师门,莫为了一只魔物,毁了你的未来啊。”

柳清明第一次忤逆昆仑上仙:“师父若不同意,徒儿就长跪不起。”

昆仑上仙怒:“好,要跪就去后山思过崖!”

昆仑山以修仙盛名,门徒广泛,来此求仙者大部分是人界的□□凡胎,思过崖便是给犯了错的弟子反省的地方。思过崖处于昆仑山顶,冰寒异常,平日弟子们在这待上两个时辰都受不住寒冷,身体僵硬,痛楚难忍。柳清明此时也不过是名野仙,徒有仙胎,未得仙身,除了拥有长一些的寿命外,与众弟子无甚差别,此回却足足一天一夜未离开思过崖半步。昆仑上仙到思过崖时,柳清明已经神志模糊,却断断续续道:“求师父收下愫君。”

昆仑上仙舍不得徒儿受这般苦楚,无奈之下,点头答应。

愫君成了昆仑上仙第一百零七个弟子。

入门仪式完成的那天,愫君蹦跳着来到柳清明面前,道:“清明哥,我现在也是昆仑山弟子了呢。”

柳清明揉揉她的小脑袋,道:“以后要改叫大师兄了。”

愫君歪头,不解道:“为什么要改,清明哥不就是清明哥吗?”

柳清明不说话,宠溺地笑笑。

百岁之前的愫君是一副孩童的模样,总是喜欢跟在柳清明身后,抓着他白色的袍角,不放手,直到攥出一片褶子。

愫君不记得那天是听哪个师兄说了一句,娶一个人,就可以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她默默记下。

于是,那晚,餐桌旁,当愫君说清明哥,让我娶你吧的时候,柳清明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喝了好几壶水,才止住剧烈的咳嗽。

柳清明笑道:“好,我等你满一百岁,成人的时候,来娶我过门。”

她说:“好,一言为定。”

后来,愫君慢慢长大,渐渐知道原来只有男孩子才可以说娶,女孩子只能嫁人。不过,她还是把柳清明那句不知是不是玩笑的话当做许给自己的誓言。

一百岁以后,愫君不再跟在柳清明身后,而是牵着他的手,站在他身边。柳清明喜欢吹笛,最爱的便是一曲《忘仙调》。每次,愫君总是静静听着,然后默默落泪。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愫君的瞳仁是火红色的,那是纯血统的标志,而纯血统的魔是不可能修成仙的。自古神魔不能结合,他们之间有着此生难以逾越的种族界限。

只是,彼时,时光静好,少年白衣。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

他说:“心之所往,情之所向,无惧无怖,无怨无悔。”

她含泪,点头。

又过了几年,柳清明修有所成,晋升仙籍,成了一名下仙。愫君记得柳清明的父母还为了这事前来探望儿子。那时,柳清明开心极了。他说来昆仑山这么多年,除了五十年前,给师父贺生辰大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来过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他总觉着父亲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愫君安慰他,你别瞎想,哪有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可,第二天,真的见到紫微宫宫主,柳清明的父亲的时候,愫君也愣了。

柳清明的母亲是个气质非凡却慈眉善目的女子,见到小儿子,一下子便冲过来紧紧抱住,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紫微宫主见状急忙跑过来,拉开两人,用力瞪了柳清明的母亲一眼,似是在提醒她什么。

众人讶异,紫微宫主圆场道:“也不看什么场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柳清明的母亲深深望一眼儿子,不再多说。

愫君觉着柳清明的父母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柳清明的父母在昆仑山住了几天才回紫微宫。

有一天晚上,愫君看见柳清明从父母房里走出来,神情有些不对劲,愫君问他怎么了,他却什么都不说。

愫君跑去房间找他,却见柳清明一个人躲在房里一壶又一壶地喝酒,柳清明醉眼迷蒙地望着她:“愫君,你相信天命吗?难道神也躲不过天命吗?”

他说:“愫君,我们放手吧,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一瞬间,愫君害怕极了,她再也不能从少年澄澈的眉眼里找到昔日的坚定与叛逆,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摇头:“不会的,清明哥。”

她说:“愫君不怕天谴,能在一起一天便是一天,哪怕魂飞魄散,总算爱过,痴狂过,也好过平平淡淡苟活万年,不是吗?”

她仰头,轻轻覆上他湿润的沾满酒气的双唇。

柳清明一怔,伸出手,缓缓抱住女子瘦弱颤抖的身体。

酒气弥漫的屋子里,床帷低垂,他青丝披背,她瞳如劫火。

桌上,酒壶半倒,里面的酒几乎空了,余下几滴顺着桌沿,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后,慢慢积成小小一滩,和着月光,氲成一室春光。

那夜之后,柳清明再度变得坚定。

又过了不久,柳清明收到一个来自紫微宫的消息。彼时,神魔之战如火如荼,几日前天帝派紫微宫增援驻扎在魔界的军队,没想到魔界设下圈套,紫薇宫主与宫主夫人皆在那场战役中牺牲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清明没有哭,只是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喊了一声:“清明哥。”

他回头,只对她淡淡一笑。那笑与以前似有不同,多了犹豫,多了忧虑,再没有少年生无所惧的坚定与执着。

往后的时日,柳清明开始和她保持距离,即使上早课,也尽量不坐在一起。

那一日,她拦住柳清明。然而,不等她开口发问,他便转身又走。她想追,却被十二师姐拦住。愫君知道十二师姐本是凡人,师父说她天资驽钝,终其一生都难有所成。在昆仑山,许多人直到白发苍苍仍未能修成仙骨。然而,十二师姐却不惜废寝忘食,苦修三十年,终脱离凡胎,载入仙籍。

没有人知道,十二师姐的那些努力都只是为了能够永远守在柳清明身边,哪怕不被知晓,默默地,直到沧海尽头。

可她终究是嫉妒愫君的。

她嫉妒愫君与生俱来的长久寿命,她嫉妒愫君对大师兄亲昵的称呼,更加嫉妒大师兄对愫君宠溺的笑。

她拦住愫君,讽刺道:“整日跟在男人后面不放,魔物就是魔物,下贱。”

愫君道:“你说什么?”

十二师姐道:“大师兄是仙,你是魔,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愫君本就内心烦闷,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气愤,当下便与十二师姐动起手来,二人缠斗了半个时辰,最终被罚到弟子房抄书一千页。

以往这个时候,柳清明总会匆匆跑来跟师父求情,这次却破天荒得没有。昆仑上仙派人送来的饭菜,愫君只胡乱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

禁闭的弟子房内,十二师姐正认认真真地抄书。

月光透过天窗倾泻下来。

蓦地,愫君感觉身体突然一热,牙齿奇痒无比,一时间,竟有种想吃人的冲动。她冲到紧锁的大门旁,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然而,除了十二师姐回头骂她几句,再无人回应。

那一刻,十二师姐的嘴脸被无数倍地放大,令她厌烦,嫉妒。她是魔,十二师姐是仙,她和清明哥才是一类人,她和清明哥才是能够名正言顺在一起的人。

愫君的脑袋里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杀了她,杀了她。

愫君被昆仑上仙拦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师姐血肉模糊的身体和大批大批的师兄弟涌过来。她看到无数双或惊恐或憎恨的眼神。她看到她的清明哥一袭白衣,火速赶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昆仑上仙看着柳清明,怒道:“清明,我当初说什么了,魔物就是魔物,残忍好杀是他们的本性,当初你就是不同为师的话,才有今日的恶果!”

柳清明望着愫君,张张嘴想争辩什么。

昆仑上仙道:“清明,眼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边是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女放弃大好前程,一边是潜心修行终成正果,你,如何抉择?”

柳清明犹豫良久,最终跪下来,垂了头,低低道一句:“徒儿知错了。”

他抬眼,看向愫君的眼神变得躲闪犹豫。

他说:“愫君,对不起。”

他说:“愫君,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争辩:“不是我,清明哥你听我解释。”

柳清明不信她,谁都不信她。直到被罚去囚兽岛,直到昆仑上仙告诉她,她是柳清明修仙路上的劫难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昆仑上仙为了柳清明的未来,除去她,而安排的一场好戏,那晚,是昆仑上仙在自己饭菜里下了符咒。

她说:“你就不怕我告诉清明。”

昆仑上仙笑:“你觉着清明还会信你吗?如若信你,为何对此事不置一词,又为何从你被抓到现在,总共一百二十七天的时间,他从未露过面?”

她无言以对,她的声音与表达能力被昆仑上仙强行拿走的时候,她知道或许这辈子再无机会将真相告诉柳清明。

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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