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旧地重游

再往深处走, 只见和我年纪一样大的杨得顺夫妇,还有外号“长个儿”的刘丹的父母,还有一对南昌老夫妇。92年就退休的他夫妇, 一直住在家属楼, 现在楼里空了大半楼房。只有他们没搬走, 他们潇洒地在院子里玩扑克牌。老熟人一见面, 都异口同声地说:“稀客、稀客。”

“十年了, 弹指一挥间。我今天重返旧地,是来办第二代身份证。我的户口还在革命老区。”我哈哈大笑了一阵,过去从没有过的笑声, 今天笑出了尊严。他们急忙让座,我一落座就想起了守夜的情景, 不算久远的记忆永不磨灭。事事清晰, 就在眼前。这种古老的板凳曾经是我的木板床, 困了累了就躺在上面打个盹。那木板凳对我来说是饱含了多少辛酸。

刘丹的父母还是那口气:“我知足,十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我和老公在家里自己种菜, 自给自足。女儿打工每月寄一千块生活费,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殊不知她女儿因为她父母这样伸手拿钱的方式,在外面要面对多少困难,给多少男人□□?这样的方式即使当时赚了钱,可对姑娘的整个人生的将来是怎样的影响?对我来说是了如指掌, 但我不能一语道破。仔细看了看她那种所谓的快活, 这种快活还会过早衰老吗?我有点不解肯努力打拼有什么不好?她的快活逍遥却把黑发变成了白发, 她笑起来还发现掉了几颗门牙。“长个儿”刘帮林待客倒是热情, 还是80年代的瓷杯和暖水瓶泡茶方式, 一杯茶水端过来了。她脸上还充满一种讽刺和甜蜜的距离。

杨得顺妻子是个老好人——直爽,她说:“柏花, 你在外面风雨漂泊一点也不显老。和‘长个儿’同龄人一比,你的黑发一点没白,倒比他两人年轻十岁。”

“我也老了,岁月不饶人!”我是从苦到甜,悲剧让我与众不同。面对过死亡,而且存活下来了。人也是一个器物,各有各的容量,像天地一样包罗万象的容量是圣贤帝王所效法的。像山海一样包罗万象的容量,是公侯将相所效法的。我欲不可去,求可节。人要胸怀宽广,谁也不挤兑谁,才能获得快活自在。

我肃然站在他们中间,60平米的老房子摆放着原始家具。他们厅屋里仍是80年代的风格,还用着80年代的老吊扇,老家具等。

刘丹的父母,从92年下岗,一直呆在这里。也没下海,也没打杂,只靠挖些空地种些蔬菜,平时就指望女儿打工寄点钱度日。家里还一个无所事事的调皮儿子,整天沉迷于上网。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女儿也是为了父母操碎了心。

刘丹的父亲刘帮林,60不到,早已白发苍苍,斜靠在门边。抽着烟,为自己亲手种植的烟叶而自豪。妻子卫生搞得很干净,水泥地都闪着光。厅屋里一张矮方桌,铺好了桌布。一架闹钟,“滴答滴”着走着分秒时针。还有一排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她又从房间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她针线活儿干得很不错,每年冬天都要替亲朋好友多打几件毛衣。

我一直注意到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就像黑手遮住了脸庞。我站在面前,对着这些房子。看看这些房子终于成了荒凉的空壳,没有灵魂,也无人进去。那虎视眈眈的院墙边,再也听不到往事的细声碎语。我的恐惧和苦难都深深埋在这里,说不定我还不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些美好的一切。可是,这里只有几栋空荡荡的楼房,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氛。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坦然,我只叹一口气,伸一个懒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朝着迷惘的旧屋前进。

永远也回不去了,这一点确定无疑。过去的岁月仍迫在咫尺,我却无力忘却并永远置诸脑后。种种往事,说不定碰巧的事,就又回到我脑海中。那种恐惧,那种诡秘的不宁之感——感谢上帝慈悲,现在总算平息了。过去曾一度演变成不可理喻的盲目彷徨,我的忍耐力惊人,也不怨天尤人,即使往事不再重演,我也忘不了充满愤愤然的过去。

杨得顺的妻子仍是老样子,温柔大方,她从她家阳台处探出头来:“柏花,上来坐一坐啊。来,花不了多少时间,喝杯茶再走。”

“不了,以后再来,我还要上小街派出所办第二代身份证呢。”

杨得顺的妻子,姓曾,名桂兰,她从屋里走了出来。此人又瘦又高,穿着深黑色的衣服,那突出的颧骨,配上两只深陷的大眼睛,她朝着我这边走来。我向她伸出手,一边羡慕她那高贵而安详的态度,她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死一样冰冷,没有一点生气?

她房间里有一股安逸的陈年气味,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但我的那些藏书有点多,有时经常清理旧书。一边应和她的每一句话,对往昔和未来没提任何问题,满足于眼下的现实,满足于这点小小的荣耀。她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困惑,一会儿打着哈。她说照样过日子,我环顾四周,给自己多少灌注点自信。

“我和刘天明买了城里的房子,在城里开了烙饼店,生意很红火,店里有大儿媳妇帮忙打理。岁月荏苒,我俩将在城里白首偕老,有朝一日,接你们去玩玩。”

我庆幸过去苦难没有打倒我。土地再荒,不会拒绝一锄一镐地耕耘;河流再干涸,不会蔑视涓涓细流的汇聚;太阳再阴霾,不会永远遮挡阳光地挥洒;山峦再沉寂,也不会阻挡茫茫绿色的蔓延。

信仰所在,便是我今天的感受生活的爱之所在,憧憬的幸福所在。幸运不会主动光顾你,要靠自己去争取,麻木地听从命运的摆布,任凭进取心在岁月中消磨殆尽。丧失了进取心的人,就如同一部陈旧的机器,锈迹斑斑,而且还会最快的速度蔓延下去。

老刘妻子来了,她的声音一贯大喊大叫,我蓦地一惊,甚至感觉几分恐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眼里透出某种既怜悯又有鄙夷的奇怪神色。她问:“你怨不怨吴导得?”

我笑着回答她:“我感谢折磨我的人,没有吴导得做垫脚石,也许和你们一样呆在老房子里。搓搓麻将,玩玩扑克牌,聊聊天就过去了日子。”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我虽然像头笨驴,但我将泥土踩在脚下,创出一片新天地,创出新的辉煌来。

其实,最能损害我们的能力,破坏我们的前途的,无过于不幸的环境。以不幸的环境为理由,不想去挣脱它。贫穷的人往往心灰意冷,不想尽最大的努力走出困境,摆脱贫穷。现在粮管所大多数人都走出去了:做生意的做生意;开出租车的开出租车;开各种店的开各种店。都离开了此地。今天所看到的只有这几家,向贫穷妥协,认为贫穷是他们的宿命。现在我相信自己战胜了自己,家里再也不会欺压我。说实在的,曲折和苦难我这一辈子早领教够了。

在困境中,只有奋发图强,才能拯救自己。一个有志气 的人,是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古人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跪着乞讨,在得到金钱的同时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失去了许多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我只要看到刘天明的一笑,就意识到我俩在一起携手共进。再没有思想和意见上的分歧,在我们之间没有屏障。

诉苦至多是博得别人同情,但得到别人同情时,你就从心里已比别人低了一截。乞怜可能连同情也得不到,而得到的是数不清的白眼,自暴自弃更是下下策。所以只有自救才是摆脱逆境的唯一方法,才有今天的东山再起。只要眼睛不失去光泽,心灵永远不会荒芜。

自信是我十分珍视的品格,当我一生当中,我的自信来的太晚了一点。但我最终一扫怯懦的因素,摆脱了自卑,胆寒和怯生的羞态。牢记刘天明说的话:“只有活着就有希望。无论多苦,多么悲伤,只要好好活着,就能走出人生低谷。”

珍爱自己,活出自己的风采,从而生命的价值就会得到提升。

当我孤立无援的时候遇到了刘天明,在痛楚无助的时候是他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是他给我分担人生的苦难;是他给我送上一束鲜花;是他给我祝福;是他给我温暖的力和量;是他指导、督促、叮咛和告诫;是他促使我成为一棵笔挺的从茂的树,而不是沦为一棵随风飘动的小草。

旧地重游,整个乡村大院只剩下这么五六户人家。由原来的百多号人,剩下不到十多号。而粮管所的各种建筑依旧,却大范围破旧,几个大圆仓还和原来的一样,只是铁做的东西都锈迹斑斑。

外围到处杂草丛生,还有一对退休的周老头夫妇,他们在院子里种菜养猪。日子过得挺实在,他们的儿女都在城里买了房子,老两口舍不得乡下的空地空房,留了下来。他们自给自足日子也是挺开心,他们握着我的手说:“人生在世,只要勤快,努力就有收获。”

几句简单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回敬他们:“你们说得对,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周老头激动地说:“你由弱者转化为优势了。”

人与人之间相同,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谁也不比谁多一只手,多一条腿。人与人之所以不同:则是一些人因志向、信念而坚强;而另一些人因胸无大志,而退缩,而软化成软体,懦弱。同时,这些人也只是根据当地风俗,习惯于行事,遵循当地普遍的成见而已。

我选择了拼搏的生活,百折不挠,奋斗不息。

回到平乡,我仍然干我的老本行小吃行当。我的烙饼店生意红火,大儿媳妇就像我当年一样兢兢业业。

我赞她:“也是能吃苦的苗子,将来生活也是会过得好的。”

大儿媳妇微笑。

邻居夸奖:“柏花,你这个何静是你亲生女儿吧,要不怎么这么勤快呢?年轻人真难得。”

“可不是,她比我亲闺女还亲呢。这是我大儿媳呢。”我乐哈哈地笑着应答着。可我心里就像吃了个蜜那样甜,我和何静累了一整天,我催她:“媳妇,你早点回去吧,店里我来收拾。”

这天夜里,我突然被腰上一阵剧痛惊醒,仿佛像刀割一样难受。我咬紧牙,然后轻轻地爬起来,不惊动丈夫,他也累了一天该好好休息。我轻轻走到客厅喝水,这种疼痛对我来说乃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从十八岁起就已双肾结石。曾经都是自己找草药治疗,医生也不能常常跟着,几乎一年发一次。已经打出来两颗石头,都是吃草药打出来的。现在药吃得太多了,再也不管用。

从平乡医院出来,拍的片证明大石头超过三厘米,非做手术不可了。但我内心企图多喝水多跳动,妄想把它跳下来。我怕吵醒睡着的丈夫,就用毛巾垫在地上,赤着脚跳跃。跳得我满头大汗,只是缓解了一点疼痛,这种疼只是生过孩子的妇女才知道,那是可怕的一种割肉的疼痛。

已是凌晨四点钟了,长长的走廊一片漆黑。外面也没有路灯,静悄悄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仍在厅屋里赤脚跳。为了不吵醒丈夫,我咬着牙忍着痛,现在想想为了生存,奔波拼命,就只有忍着努力活下去。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打工,直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店铺,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容易吗?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倒下去,我要坚强。于是我大量喝水,又死命地双脚跳蹦,希望把肾里的石头跳下来。这种痛苦没几个人能忍受下来。

刘天明辗转反侧,终于发现老婆不在旁边,他睡得朦胧地问:“老婆,怎么了,我早就叫你别干了。”

“我结石了,还挺大的。”

“去医院做手术吧,别干了,趁何静能干,你呀,不把身体治好赚再多钱有什么用?我的小傻瓜。”

“哎,我这不争气的身体,生活刚刚有点喜色又要去开刀。”

“吃面啰,早点去户口所在地医院手术吧。肾结石一落地,心里的石头就落地。”刘天明唏唏嘘嘘地劝我。

终于出来吃面了,刘天明笑哈哈地说:“快吃,快吃,我们马上动身。”

我拿起手机打了何静的电话:“喂,何静,我和你爸要去宜成。因为这两天我肾结石犯的厉害,腰痛得很,恐怕要做手术了。店里就由你打理,拜托了。”

“妈妈,你放心去吧。好好保重身体,这里有我。”

“XXXX次列车从XX开往XX的列车到站了……”

刘天明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我的手朝剪票口走去——

我们到了人民医院,办好了住院手续。住院卡上写着11月9日,床号29号。我心里一惊,9日又29号床,我挺迷信的,该不会住很久吧。

刘天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医院每天都有人康复出去,也每天都有人进来,你真迷信。”

穿白大褂的徐医生过来:“29床病人明天早上不要吃东西,做常规检查,黄医生负责开药。今天病人可以随便走动。”

刘天明带着我来到春天公园,为了缓解我紧张的情绪。公园里到处围满了老年人,有的打牌,有的跳舞,有的拉二胡,有的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小朋友玩过山车,精彩刺激的转转车。蹦床上的小朋友跳得欢乐,摔倒了又爬起来。

一会儿我们又从超市买了一些营养品。刘天明说一旦动了手术,他要24小时陪着我,所以这些东西趁早买好。

我笑着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经过一系列常规检查,只要血糖、血压不偏高,医生就说:“29床上午9点进行手术。”

“怎么那么巧,开刀时间也定在9点。”我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刘天明。

“相信科学,如今医生技术好,很快就会好的放心,我的傻妹妹。”

“你就会逗我开心。”

“下个月我带你去旅游,陪你去爬山。看谁得第一,我天天爬十九搂,功夫肯定比你好。”刘天明给我快乐的希翼与憧憬,想法子缓解我紧张的情绪。马上要手术了,他想尽可能减轻我的心里负担。

我的手机响了,我按了一下手机按键:“喂,是吴娟呀,我马上要进手术室。”

“妈妈,我和彭坚马上就到了,正在上电梯……”

病房里刘天明和我在一起,他握着我的手:“老婆,千万别紧张。放松!放松!坚强一点。”

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是谁?这点痛算得了什么,人生的苦痛早已麻木了我。”

“妈妈,我和彭坚陪你来了。你要加油哦!”

“没什么大不了,有刘天明陪护就够了,别耽搁你们的工作。”

吴娟转身对刘天明说:“谢谢您!刘叔!”

“29床准备手术,先上十六楼打麻药。”麻醉师手里拿了一个本子然后又说:“家属签字,病人也要签字。”

我和刘天明签完字之后原本一同走了几步。

“家属多的话可以先回病房,病人会由专业人员接送。若是留几个在这里等的也行,怕有什么事叫唤也方便一点。”

刘天明和吴娟还有彭坚在手术室外等待。

上午9点我就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室整洁明亮。医生和助力都穿上了白大褂,戴上口罩和手套,把造影图往墙上一挂,然后后背开始打麻药,右手打点滴。很快进行了手术,医生说:“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左肾积水化脓了,难道你全然不知?应该平时有高烧反应。”

“我天天忙得团团转,不是昨晚实在疼痛难忍,丈夫又逼我来医院,平时发高烧,我只当天气太热的缘故。”

手术中,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沉重的负担,在我内心倒有一种成功的成就感。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成家立业了,我也该歇歇了。

上午的手术总共花了两个多小时。主刀手小徐小心翼翼把肾里面的一个蝴蝶形状的大石头取出来,放在医疗器械的铝合金盒子里。医务人员终于松了口气:“29床的病人,你的肾上的石头奇形怪状,要不然可以做微创手术,3.5厘米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凹型。不然你也不用吃那么多苦,伤口就没有那么大。今天我给你缝了九针,术后要好好静养。”

一辆平车如同水面那么静悄悄地漂移了过来,护士们把我运上床,高举我的输液瓶。护士、实习生、助手医生、主刀医生徐先生。

我刚从全麻的状态中醒来,他们安然把我抬上病床,医生和护士他们开始交代养护事宜。我想他们应该又累又饿吧,此时正好午时。

吴娟看见妈妈的脸色苍白,都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彭坚也是如此,他们围着我,刘天明坐在床边陪我,握着我的手说:“老婆,好好休息。”

彭坚说:“妈妈,我们马上去熬蛇鱼汤给您喝,长伤口肉快。”

护士小姐说:“病人6个小时之内不能吃东西,也不能睡枕头。”

刘天明说:“吴娟和彭坚到楼下饭店去吃饭吧,吃完后带一些过来给我吃就行。”

虽然我脸色苍白,但我体内飘着散出来的芬芳,足以使我变得坚强。那是生活长期以来教会我的坚忍和努力生活。养成这芳香的本质,我高兴。

护士小姐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怪怪的,我病历卡上写着快50岁的人了,却没有皱纹吧。我身上的皮肤,脸上的皮肤,好像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黑,通红的嘴唇也像是涂抹过红色的口红。这都是很多这个年龄的人不具备的。我有些欣喜。

刘天明整夜没有合眼,一会儿倒尿袋,一会儿倒引流管里的血水。按铃换药,细心呵护都是他来。

六个小时过去了,麻药全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动弹不得,又非常痛。刘天明从我脸上观察得出:“老婆,有痛就喊出来吧。隔壁有个男人,也是开刀拿结石,结果呼天喊地地痛。”

我用手抹掉眼泪,不忍让他担心,他已经很不错了,模范丈夫从我心里的尊敬:“老公,我开刀打了止痛药水,一点都不痛,你睡一会儿吧。”

“没事的老婆,我一个大男人一个晚上不睡算得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