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隐一大早回到原来的家,请人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已经坏掉的、不能用的,通通都扔了。当年付钱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出去,后面扔不扔,对这份标签上的“价值”而言都没有差别;他要狠心扔掉的价值,是它们附带的回忆。
可人还是要学会断舍离,只有清理掉不需要的旧回忆,才能给必要的新生活腾地方。
向青山和女友过来帮他,钟隐待不了太久,还得赶回去送盐盐上幼儿园。
“那我先走了,过会儿麻烦你们看一下。”
“嗯行,随时联系。”
打扫阿姨还在清理角落,向青山关上门,看见女朋友在房间里绕圈圈:“干嘛呢,头不晕啊?”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邻居的事情。”
“怎么了?”
“说不上来。”女孩啧了声,“感觉很微妙啊。”
“说呗,我还能怪你不成?”
“呃,就是,你有没有觉得……”女朋友斟酌词句,“盐盐很像霍先生?”
姑娘是霍西悬的忠实粉丝之一,看中的不是钱,仅仅是颜。向青山知道这事儿,也尽量大度地不在意。反正他们平民老百姓再如何肖想,终究与霍家这样的阶级是有壁垒的。
“霍先生?”向青山一点儿都没把这两个人往一块联系过,“可是盐盐是小钟收养的孩子啊。”
“你知道他是从谁那儿收养的么?”
向青山还真不知道。也许是出于对孩子成长心理的考虑,钟隐不太提起这些,虽然不避讳盐盐是养子这一事实,但对他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好。
钟隐和霍西悬是旧识,而且,现在他也或多或少感知到,是比普通同学、或者说比一般朋友还要多一层的关系。具体多出多少,他没再细想。
他们都曾在Q国留学,盐盐的妈妈也是Q国的,那如果……可是,再怎么说,这世界上也不至于有这种尴尬的巧合吧。
女朋友和他想的则是完全两条路线:“要不是他俩都是男人,”她撇撇嘴,“我都脑补出一场盐盐其实是霍总不知情的儿子、小钟和他分手之后带球跑的豪门狗血大戏了。”
“……也不至于这么扯吧。”
虽然,向青山不得不承认,想象一下这样的源头,竟有种诡异的合情合理。
*
最近和裴越融的联系多了起来。今天正好有空,他们一起吃饭。
裴越融依然在跟那个“小美人”约会,这已经打破了他情史的最长记录,如果霍西悬不是了解裴越融的为人本性,他会以为他动了真感情。
也许性格合得来,也许长相真的对胃口,也许只是用顺手了一时懒得换新,总之二十来岁的裴越融,尚不具备爱上谁的能力。
看他眉飞色舞分享着小美人的的故事,霍西悬有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约会对象有儿子的事情,又觉得自己这样八卦多此一举,说不定裴越融就是喜欢和人父约会。
话题终于从裴越融的战绩转向霍家最近的情况,原本专心致志地搅着奶昔的任绡忽然抬头问:“你这几天,去西三环做什么?”
霍西悬心里一惊。钟隐现在住的小区,就在西三环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与公司、家都南辕北辙的地点。那个房子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别说任绡了,就是霍世骁和蒋政也不知道。
任绡……为什么会提起?
“你看见我了?”
“没有,我妈那天和阿姨们聚会,正好路过,回来问我来着。”任绡不带感情色彩地瞥了他一眼,“我告诉她你去见客户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任绡喝了一口奶昔,语气悠悠,“是见客户,还是,见的别的什么人?”她好像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话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霍西悬也搞不清楚。
但他并不喜欢她这样有些质问的语气。外人不清楚,她不会不懂,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一旁的裴越融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低头吃自己的,不敢多言。他虽然早就成年,在自己的地盘也算是年少有为风生水起,可对于霍西悬和任绡来说是外人,或者只是一个小弟弟,而孩子是不能参与进大人的事情的。
霍西悬当然也知道有第三人在场,不适合谈论过多,瞥了眼另一边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降低存在感的年轻人:“越融,去帮我买瓶水。”
其实他们都在餐厅里,出去买水完全是多此一举,但裴越融懂这是一个支开他的信号——也乐得被支开。得了圣旨,裴越融顾不上擦嘴连连点头,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你好像忘了。”目送那小子的身影离开后,霍西悬缓缓转向任绡,“我们只是对外要假装一下关系,也不是真的情侣或夫妻,你似乎没有资格干涉我的私事。”
无论是因为霍任两家绑在一条绳上的关系,还是仅仅因为霍西悬的绅士风度,平时偶尔互怼也就算了,他很少会真的对任绡说重话,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
“好像忘记的是你吧。”任绡丝毫不怵,淡定地奉还,“既然我们对外要假装关系,麻烦你做好,对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是。不要让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如果做不到……”任绡堪称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戛然而止。
如果做不到,就趁早结束这种荒诞的假面关系。
霍西悬想,她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就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她是听说了什么,不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需要被当成合作筹码也好,不得不陪着他、陪着霍家演戏也罢,这一切并非任绡的错,她也只是一个无辜牵扯进来的女孩子。
在钟隐出现之前,他可以随波逐流。但心上人重又回到他的世界,霍西悬没办法再勉强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绑在身边。
为今之计,只有解除和任绡的“婚约”。
那后果有多重,他不是不懂。他有面对暴风雨的力量,只是还需要一点勇气。
*
“爸爸你看,”男孩趴在玻璃窗旁,“下面有灯。”
虽然窗户已经锁上了,但是对孩子的安全教育还是得有。钟隐并没有一起凑过来看,只是告诉他不要靠近窗边后,招呼他过来喝牛奶。
盐盐双手握着杯子,埋头喝,再抬头嘴唇一圈白,像胡子。小孩问:“那个叔叔为什么要把房子送给我们呢?”
“是借给我们,不是送给我们。”
“那为什么要借给我们呢?”
“因为我们现在有困难。”
盐盐想起幼儿园老师说的:“有困难的时候,朋友要互相帮助?”
幼儿的思维是直线的,在他们的世界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非黑即白。伸出援手就是朋友,对他好就能记得。
孩子说得没错,朋友的确该互相帮助——如果他和霍西悬还能算作朋友的话。
有些话是不能对盐盐讲的,讲了他也不会明白;但钟隐深知,从九年前第一次感觉到心动起,他和霍西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
钟隐睡到半夜忽然惊醒,第一反应是去一楼看看盐盐。他同盐盐并无血脉,仍却相连。父子同心,盐盐在极度难受的时候他也会有所察觉,这份对于异样的感知已经救过几次孩子的命了。
好在今晚他的直觉出错,一楼小床上的男孩儿睡得正香,呼吸安稳,没什么问题,还砸了咂嘴,好似正在做甜美的梦。
他刚放下心来,又疑惑,如果不是因为盐盐,还能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够让他产生钟声响起似的预感呢?
难不成是……
某种诡异的想法掠过大脑,钟隐下意识屏住呼吸,拉开窗帘往下看。
那种荒谬而悲哀的感觉又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相别四年、明明所有与他有关的习惯都已经从生命中褪色以后,同这个人的心电感应依然有效。
*
座椅设计再贴合人体,空调循环系统再优秀,空气净化再清新,车毕竟不是睡觉的地方。霍西悬不大舒服地蜷在后排,时睡时醒,梦境断断续续。
一会儿是任绡的警告,一会是霍世骁当年愤怒的面庞,一会儿是小钟盐和那个只见过照片的Adlin,最后又是梦见过很多次的场景,钟隐在旁边看他放风筝,等线断了,头也不回、没有任何留恋离开。
就像他曾真正做过的那样。
有人在敲门……不,是敲窗。
他揉揉眼睛,降下车窗,梦里的人出现在车外,披着满身皎洁的银白月色,跟他说,去家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