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一场。霍西悬想,原来有一天向来游刃有余的自己也要用到这个词。
霍世骁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里的地址?泄密的人是谁?明明连蒋政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基地”,他更不可能主动去对旁人提起。小区里就算有人认识他,也不会有向霍董“告密”的途径才对。
会是谁呢?
不过,眼下比起揪出“间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需要考虑:钟隐那么着急让自己带盐盐离开,是怕和父亲打上照面吧。
可是,他们应该不认识才对。霍西悬回顾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钟隐和父亲从来没见过。
其实当初他们离婚之际,霍西悬也不是没考虑过钟隐受到父母威胁的可能性,但他什么也没说,留下离婚协议一走了之,而家里那边更是半点风声没有,他的疑虑无从探查,无从考证,终究只能化作心底的一道刺。
不去触碰时不痛不痒,重新想起,又隐隐作痛。
他给钟隐发消息告知可以回来了,后者并没有立刻回复,又等了一会儿才回来。等他到家已经很晚了,孩子早就睡下,霍西悬也困得眼皮直打架。
钟隐轻轻关上门,换了鞋之后看向沙发上的霍西悬,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先前求救般的讯号差点泄露了最深的秘密,也不知对方都想了些什么,有没有探知出什么。
还是霍西悬先开的口,不做铺垫,正中红心:“你有这么害怕我爸?”
钟隐一顿。他听的出言下之意,“你甚至没见过他”。今晚混乱的局面差点让他忘记了,霍西悬对当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是个局外人,在他那儿自己忽如其来的紧张的确莫名其妙,而且欲盖弥彰。
“我要回家了。”他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而是抬起头看着前夫,“明天早上,我会带盐盐走。”
霍西悬一滞,想好的台词忘了干净。即便离开是预料之中,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会觉得难。
“都已经……弄好了?”
“嗯。”
“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
“……”
“明天我送你吧。”
“不用。”
那人垂着头,在影子里看不清表情。钟隐有些心软:“霍西悬,我们……”
他想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想说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可他说不出口,在明知自己已经伤害到对方的时刻。
“嗯,我知道了。”霍西悬站起身,没有看他,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去,“你早点休息吧。”
那天霍西悬一夜未眠,听着楼上传来的、钟隐翻身的小小动静,甚至还有盐盐悄声的梦话。不用看也知道钟隐肯定同自己一样没睡好,在分别的前夜,在分岔的路口。
他好像的确没有挽留他的资格,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如果钟隐要离开,那么他就只能像四年前一样,看着他走。
第二天钟隐没有让霍西悬送,而是让向青山开了车过来。霍西悬很早就走了,他醒来的时候就只有盐盐和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连睡觉很轻的他都没有听见关门声。
短暂的交汇之后,又要各奔前程,生活也应该重回正轨了吧,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了,也别再知道任何同他有关的消息。钟隐坐在副驾驶,后视镜里当然看不见霍西悬。
“那出发了?”
“好。”
“霍先生一早就走了吗?还想跟他打个招呼呢。”
“嗯……下次吧。”
他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而这一次,依然谁都没有说再见,他们依然没有好好告别。
*
虽然霍西悬很想放下一切,只把时间花在钟隐和让钟隐回到自己身边,但他不行,他不只是霍西悬,他还是青悦的霍总,还是霍家现在唯一的继承人。如今青悦正在面对一场战争——或许是霍西悬上任以来遇到的最大挑战。
霍西悬很早就到了公司,刚才让蒋政帮自己整了整衣服,到会议室门口迎接来访人员——这回不是什么随便的柯仁代表,CEO本人亲自到场。
最终开会的倒不只是柯仁,还有森云和裴家,不仅裴越融那个当家的姐姐亲自出面,连这个在长辈眼里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混小子也来了。
他有段时日没见到裴越融,小家伙看起来闷闷不乐,明明听他姐说摄影事业上很有起色,那能让他如此不快的,大概只有情场失意了吧。
小钟盐同学的爸爸,那个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父亲的年轻人,和裴越融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能让这个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游戏人间、甚至被长辈说“吊儿郎当”的小子消沉,那个年轻人可不一般啊。
不过比起八卦裴越融,今天有别的人更值得分去他的注意力。霍西悬抬眸向对面看去,柯仁的金字塔尖微微侧身坐着,看向PPT蹙着眉,半张脸陷在光影交界处。
那个传说中的小甄总,总算是见到了真人。
他非常年轻,非常锋利。看着比裴越融还要小上一些,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总裁了。霍西悬在他身上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对命运不屑,也只能臣服和沉浮于此。
然而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眉宇之间的忧愁也过于浓了些。
也难怪。霍西悬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或是裴越融、又或者任绡,在这个刚刚毕业、尚不经世事的年纪失去了父亲,要怎么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董事会之中杀出重围,保住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还将一家本不起眼的公司做到了能让青悦感到棘手的地步。
从这个层面来说,小甄总比他们更为坚强和优秀。
本意是劝说柯仁放松一点最近步步紧逼青悦的计划,最好能与裴家、森云一起联手共赢,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达成和解,哪怕CEO之间亲自会面,也没能改善之前僵持不下的局面。
霍西悬摆出公式化微笑送别几位合作伙伴,心中蒙上了一层灰。稳定不了局势,度过不了危机,他要拿什么和任绡解除婚约,拿什么迎万难而上,携所爱而归。
*
这个会开了很久,久到失去时间概念。
即便远未到战争结果揭晓的那一天,霍西悬已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很累,身心俱疲,虽然可以花钱去享受最高级的按摩、最尖端的理疗,但它们都不能缓解他的疲惫。
蒋政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儿,就知道这人已经在公司待不下去了:“回去休息吧。”他拍拍他的肩,“这边交给我,有事你随叫随到就行。”
霍西悬很感激,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还是有办法找到安慰的。不是去花钱买放松,也不是回家,跟不是见任绡或其他任何一个朋友。
霍西悬算好时间,去了盐盐的幼儿园。之前来过几次,熟门熟路,时机也卡得正好,刚停下车就在人群中看见等待的钟隐。
盐盐今天也是同小缘一起出来的,两个小孩子已经关系很好了,背着各自的小书包,手里拿着下午老师教的摺出来的五颜六色的纸鹤和青蛙,他今天穿了天蓝的罩衫和白色背带裤,戴着幼儿园统一的奶黄色渔夫帽,尖尖上还摇晃着一朵小花,而小缘的则是苗儿。小孩子们牵着手跑出来,奔向各自的父亲。
难得小缘的爸爸也在,霍西悬看见他,难免想起裴越融。年轻的父亲依旧是往日不适应、略带生涩的神情,只和钟隐打了招呼,匆匆带着孩子走了,郁小缘落落大方跟老师、钟隐、钟盐说再见,反而更像引导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在裴越融面前,又是什么样子。果真情爱千百种,烦恼各不同。
霍西悬重新把目光放到钟家父子俩身上,或者准确来说,钟隐那儿。
钟隐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衬得皮肤很白,没有抹发胶,随意地垂下来,年轻了好几岁。在一群或浓妆艳抹或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出来接孩子的家长中间显得清爽亮眼。
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回到家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样,房子都清扫完毕、重新购置好了吗?入室盗窃一案许警官那边已经帮忙追查了,这两天就会有结果,到时候钟隐自己处理得来吗?如果他去做笔录,有没有人照顾盐盐?
……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啊。
钟隐不是小孩子了,和他同龄,而且一直比自己更成熟理性,还是一个父亲。没遇到自己之前的十八年好好的过来了,分开后的四年也安然无恙。
钟隐的人生里,他并非必需品。没有他,他依旧过得很好。
——真正因为对方离开而跌入泥沼里的人,是自己。
可他仍然不想放手。若爱一个不被接受的人势必会撞得头破血流,就让他做那个没有痛觉的傻子。
霍西悬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再深的伤口都有恢复的那天,但留下的疤痕,也许会伴随一生。
如果钟隐是那道痂,他愿它永不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