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 您找我。”
蒋政关上门,走近办公桌。霍世骁的书房是请了以艺术出名的B国知名设计师打造的,无论是构造、摆放, 还是装饰、家具, 皆为精挑细选, 整个书房也是家里最昂贵的空间, 光是那张黄花梨的办公桌, 价格就高达几千万,更别说书橱展柜里的藏品了,一个个天文数字, 除了霍世骁自己,大概连最顶级的专家也记不住每一个带着长长一串零的标价数字。
蒋政只是站在其中, 就能感觉到从脚底直冲天灵感的“奢侈”。好在他从小接受训练, 早就习惯, 这张桌前聆听霍董教诲的次数说不定比少爷本人都多,才不至于被金钱的味道熏晕过去。
今天的霍董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品茶看书或者闭目养神, 手里拿着一张相框,蹙着眉,神情凝重。
蒋政很少见到他充满压力的模样——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给别人施加压力的那一个。至于霍世骁在看什么,他也大致心里有数, 但当前者把照片放下来、他瞟了眼后, 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那是董事长一家四口的合照。
向来以一家三口对外示人的霍家主脉, 实际上还有第四名鲜为人知的成员。那个二少爷霍绛在霍家的存在感甚至没有蒋政强;霍世骁对蒋政的栽培有目共睹, 谁都知道蒋政将来是霍西悬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而霍绛呢?连青悦高层都没多少人认识他,更别说普通员工了。
这个霍二少在大众认知中, 大概始于二十年前那场“霍家收养了一个孩子”的发布会,也终止与此。
作为霍氏的全能型热人才,在霍绛成长中的一些转折点蒋政也参与过,即便他只比他大个几岁。现在回想起来,霍世骁对这个亲生儿子最大的重视,就是动用了一点关系,让家中设计师的老师收霍绛为徒,让他尽情追逐梦想。
谁也没料到,那逐梦的期限,竟只有六年。
依蒋政对霍董的了解,即便霍世骁在外人面前几乎未表露出过悲恸,可一个能说服霍太太、名正言顺接回霍家的私生子,怎么可能不灌注心血。如今五年过去,他依旧会翻看他们为数不多的合照。
也许有过后悔,也许有过心痛,要是再多给那孩子一些爱,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在外风光无限的霍董,两个花了那么多精力栽培出的儿子,一个离心,一个殒灭,人到中年,好像有些悲哀。
不过霍董今天叫他来,当然不是为了在他面前缅怀次子。
霍世骁把相册放进抽屉里,清了清嗓子:“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蒋政闻言站直,把思绪扯回来,“都安排好了,网站上的资料也已经更新。”
“通行证呢?”
他从口袋里拿出。
霍世骁满意地点点头:“去吧,按照计划来。”
然而见蒋政站着没动,霍世骁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蒋政迟疑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您真的……要这么做?”
“你觉得不妥?”霍世骁看着他,眼神平静。
当然不妥。可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蒋政斟酌着措辞:“也许还有更温和的办法……也许有回旋的余地。”
“如果真的有,也不会拖到今天。”霍世骁略一沉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
“你到霍家,比小绛来的时候还小一岁。”他问,“你跟我学习这二十多年,我像个做事没有分寸的人吗?”
蒋政一噎,不知令自己心惊的是霍绛的名字,亦或是后半句的反问。
他没有回答,霍世骁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疲惫地挥了下手。
那是个明确的赶客信号。
蒋政就是再有一千一问题、质疑,也必须要离开。
缓缓变窄的门缝中他看见霍世骁转了半圈椅子,闭上眼。
如果没有染发剂的帮助,蒋政想,董事长的两鬓早就全白了吧。
*
过于堆积的文件文书看得霍西悬眼都花了,好不容易全部处理完,他伸了个懒腰,让门外的秘书泡杯咖啡。
结果端进来的是蒋政。这人一上午不见踪影,霍西悬也不能说他,毕竟要是真计算起来,过去的两周、乃至几个月里,还是自己翘班失踪更频繁。
他呡了口咖啡,差点没全吐出来。众所周知蒋特助是万能的——除了泡咖啡。如果在平时,霍西悬一定借机抱怨几句好让对方感到愧疚进而放过自己翘班的事,但蒋政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样,霍西悬言归正传:“我让你帮我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如果他现在能听见别人的心声,那么蒋特助正在大声咒骂你们霍家父子俩真是一模一样会使唤人;但霍西悬不能,蒋政更不会表现出来:“二少当年的朋友同学是有一些来过……的,包括他的老师,只不过你当时忙着接待夫人那边来的亲友,没怎么注意。”
时隔五年,记忆是有些斑点了。霍西悬仔细想想,当年的葬礼上的确有几个和霍绛年纪相仿的陌生来客,还有异域面孔。
“那他那个女朋友呢?是有这么个人吧。”
“有的。当时董事长还想派我们去找她,但一无所获。二少的朋友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连移民局都查过了,那位在二少回国前就已经离开了那个国家,自此再无痕迹可循。”
霍西悬皱了皱眉。
“后来还收到过一些线索,但是没有确切证据,你要听听吗?”
“你说吧。”
“有人可能在Q国见过她。”蒋政观察着他的表情,补上后半句,“而且,是C市。”
Q国C市,刻进骨髓的地名让霍西悬吃了一惊。
“是什么时候?”
“在你回来之前。”
“那岂不是……”
“是你猜测的没错。”
霍西悬心头一阵难过:原来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媳妇,和自己同在一个城市过。
在他和钟隐吵架的、婚姻的最后时期,当他摔门而出生着闷气到街上溜达散心时,遇到的任何一个长着同胞模样的姑娘,都有可能是那个再也等不到爱人的孤独守望者。
这一切都只是听闻,也没有切实证据,蒋政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无法安慰更多。毕竟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当年被逼离婚的霍西悬也不好过,现在……
蒋政表情复杂,又无法表露更多。末了,他想起另一个不知有没有帮助的细节:“你知道二少当年答应回家的条件是什么么?”
霍西悬抬头看他。霍世骁几乎不和自己提起弟弟的事,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托蒋政去查。
“二少要求,能娶那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女人为妻。”
——不愧是有一半血脉相同的兄弟,连私自“定终生”的做法都如出一辙。
既然已经感情笃定到了这种地步,二少已经结了婚也说不定。虽然没有查到记录,蒋政说,但是,在一无所获之前,董事长其实去查过他有没有过孩子。
*
“……所以,就是这样。”霍西悬搅了搅面前的咖啡,问对面人,“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吗?”
跨年夜这天青悦旗下的所有公司都只上半天班,把半天假期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员工。老板本人更是悠闲,把所有事情交给助理,溜去谈恋爱。
钟隐的公司不放假,但他现在正在酩城和皇都的总公司之间调度,某种程度算是编外人员。他们现在在离小钟盐幼儿园两条街的一家咖啡厅喝下午茶,等着小朋友们的联欢结束,接他去酩城的最高建筑顶层的旋转餐厅吃饭,看跨年烟火。
然而两个人的心情都不算轻松,毕竟正谈及一位与他们关系匪浅的已逝之人,以及他尚未被找到的遗孀,甚至,还有遗孤。
钟隐对于霍绛的遭遇非常同情,毕竟,这个年轻人是因为他与霍西悬之间的关系才被挪动棋子、遭遇不幸。他让霍西悬去寻找更多信息,若霍绛当年真有妻儿,当然要找到才好。
钟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霍绛的女朋友居然在他们闹离婚的那段时间去了C市。C市从综合条件来看,算不上出国人群的目标城市,除了在C大的留学生以外,移民和工作的国人并不多。
性别,年龄,国籍,时间,能够全部吻合的女孩,他恰巧认识一个。
可是,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当他意识到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时,因为它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过于强烈而打了个冷战。
他需要确认:“你手机里有你弟弟的照片吗?最好……不是小时候的。”
霍西悬不明所以,但他还真有一张,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张自己最后一次见霍绛时的合照,递给钟隐。
钟隐仔仔细细看照片,仔仔细细回想。
他想起来了。在霍西悬家第一次看见霍绛的模样觉得眼熟,并非因为他与哥哥相像。若那些猜想通向正确的道路,将会是一场地震。
他嚅嗫着,心中满是忐忑:“我有一个猜测,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你弟弟他——”
*
世界裂变之前,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
如果是随便某个人,钟隐不会让它中断此刻重大事件的陈述,但那是盐盐的幼儿园老师打来的,他从不错过。
“老师您好,我是钟盐爸爸——园长?”
“没,我还没有去接他。”
“不是说要开到四点钟吗?我等着到点去接他吃晚餐。”
“不,没有别的活动。”
“请问怎么了吗?”
霍西悬坐在对面,看见一贯淡然的钟隐神色陡变。
待他挂了电话,赶紧询问:“盐盐怎么了?”
“他被不认识的人接走了。”钟隐的眼睛里满是惊慌。
霍西悬心里一惊,还没等开口,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这次是匿名。
钟隐盯着震动的手机,仿佛看见洪水猛兽。最后还是霍西悬帮他按下接听。
“钟先生是吗?”加了变声器的声音在电流中滋滋流淌,充斥着满满的干扰杂音,“咖啡的味道怎么样?您的宝贝儿子,好像不大喜欢苦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