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初挽, 眯着眼道:“初同志,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好的一件元青花大盘,大开门没跑了, 咱可不能这么直接泼脏水吧?”
初挽叹:“是不是大开门,我说了不算, 你可以找找专家,多打听几家。”
旁边张掌柜听这话, 忙道:“哪怕是范老先生在吗, 咱找人家请教请教。”
他这话落时, 恰好聂南圭过来了,今天他爸做寿, 他四处招呼客人, 自然忙得前脚打后脑勺, 不过看到初挽来了,还是抽空来打个招呼。
他挑眉, 含笑看了眼那件元青花碗, 多少看出一些眉目。
当下他道:“稍等, 我请范老过来掌眼。”
大家一听,都来劲了, 今天是聂老爷子寿宴, 但来的客人大多都是古玩圈的, 有这种热闹事, 自然都想看看,这可是平时难见的场面, 学习观摩的好机会。
孙二爷满脸狐疑,斜眼打量着眼初挽, 眉眼沉着。
其它人见此,越发觉得好笑,一个个都揣着袖子看热闹呢。
其实在场都是人精,谁还看不出里面的道道,肯定是当时两个人分瓷器,孙二爷让初挽挑,人家初挽挑了后,他给人家对换了。
他觉得自己沾了大便宜,现在看,倒是未必了。
大家一个个的,都兴致勃勃等着看热闹了。
很快,范文西老先生来了,他看到初挽,笑着打了招呼,之后才慢悠悠地那件元青花碗。
他先是扶着眼镜看,之后,又拿起来看碗底。
看了一番后,才问身边的弟子牛文渊。
这牛文渊以前在国营商店做经理的,后来辞职不干,去了一家私营进出口公司,现在已经当了老总,人称他牛总了,这次过来,也是腰里别着BP机,手里拿着大哥大,又开着小轿车,一看就发大财了。
不过牛文渊再发大财,那也是范老先生弟子,所以在老师跟前,他恭敬得很。
如今牛文渊听师傅的话,便小心地拿起来那碗,仔细看过后,道:“这碗不错,造型雅致,胎骨细腻,洁白莹润。”
他这话一出,孙二爷眼睛里顿时绽放出光彩来,他点头哈腰,笑道:“牛总这眼力就是好,就是好!”
说着,他看了初挽一眼,眼中已经有得意之色。
牛文渊继续道:“这应该是清朝康熙年间仿的,官仿官,仿得真不错。”
孙二爷本身正得意着,突然听这话,那得意和笑瞬间给冻脸上了。
周围看热闹的,全都瞅过去,看到孙二爷这样,不免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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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南圭见此,便笑问牛文渊:“牛总,何以断定这是清朝康熙年间仿的,还得赐教一二。”
牛文渊松了口气,这才侃侃而谈:“虽釉面光洁,但是精密不高,细看底部有细小的棕眼,不过最大的问题是,这个釉面太白了,太白了。”
他一脸说了两个“太白了”,但是让周围人等疑惑。
范文西对于自己弟子显然还算满意,他这才开口道:“太白了,欠润,颜色也有点发贼了,到底是清朝的仿品。”
他这一说,自是一锤定音,大家忙又去看那元青花碗,仔细看时,试图记住这种感觉,试图找出这种感觉,这个竟是“太白了”、“欠润”和“发贼”。
毕竟做古玩的,一般很少见到这种顶尖大家现场教学,而且还是现场有个仿品让你研究,去博物馆里,那都是处理过的真品,隔着玻璃隔着灯光看不真切,市场上现在真品越来越少见,仿得好的高仿品也不容易能看到,所以这种实例教学实在是太难得了。
当下范文西老先生便拿起那官仿官,给大家详细地讲,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赞叹不已。
唯独那孙二爷,笑容凝结后,逐渐化为不敢置信,无法理解。
这边范文西先生讲完了,他望向初挽,不明白地道:“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可能,我明明换了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听这话,有人便认不出“噗”一声笑出声,其它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当然也有和孙二爷关系好的,拍着孙二爷的叹道:“你说你何必呢,这不是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吗?”
其它人也都闷笑不止:“二爷哪,你老那心眼太多了,本来人家初老板让着你,结果你可倒是好,啧啧啧——”
一群人说笑不止,倒是把孙二爷说了一个脸红。
他磨着牙,无奈地看一眼初挽,初挽神情淡淡的,没笑,不过也没解释什么。
他整个人浑身都没劲,脸都蜡黄了,僵在那里,半晌才颤巍巍地道:“我真是——”
亏他偷乐了好几年,敢情早被人家坑了!!
聂南圭直接把初挽领到了旁边的厢房,路上边走边说话,他也是前几天才从美国回来后,应该会在国内待一段。
“你让我查的那位方姓老太太,我查了,对方是四十年代初去美国的,开始的时候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所大学读书,之后在那里从事教职,大概在五十年代初,她和她一位白人同事结婚,很快生下她的儿子,不过在她儿子七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去世,她独自生活,一直未曾再婚。”
初挽:“然后呢?”
聂南圭:“之后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了,大概在六十年代初,她的一位远亲去世,给她留下一大笔财产,其实她本来就颇有资产,但看上去在那之后,她拥有了大笔投资,这里面也包括一些珍稀古玩。她的儿子在长大后不学无术,嗜赌成性,大概就这些了。”
初挽问起:“她那位远亲是什么来路?”
聂南圭:“这位方女士在解放前本来就是大户,她有两位叔叔早早就去美国了,至于怎么发家的不知道,不过临死前确实有些资产,具体细节,因为年代久远,就不好查了。”
初挽默了片刻,道:“好,麻烦你了。”
聂南圭有些无奈:“我查不出这位方老太太有什么问题,况且看起来她也没有什么恶意。”
初挽想起方老太太对自己的慈爱,以及她怀念自己太爷爷的眼神,轻叹了声:“我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聂南圭建议:“回头你再去一趟美国,亲自见她一面,和她聊聊?”
初挽笑叹:“再说吧,其实见了面我感觉也问不出什么。”
毕竟那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长辈,对自己那么和蔼可亲,面对那样的老人,她还能怀疑什么。
这么说着话,一时问起来:“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聂南圭:“最近打算把心思先放国内,过两天去琉璃厂转转。”
初挽听着,道:“我听说政府现在提倡琉璃厂文化街,要优惠政策?”
聂南圭听这话,笑道:“你怎么问我,应该我问你才是。”
初挽:“确实没太关注。”
聂南圭道:“我在国外这两年,国内发展变化挺大的,你爱人也发展得好,前几天我在北京晚报还看到他了。”
初挽:“是吗?”
陆守俨这几年确实发展得好,步步高升,也不过三十出头,已经举足轻重,不过要说单独采访上《北京晚报》,倒是不至于,毕竟天下脚底下,和外地不同,这边随便掉下来一块砖头砸死几个当官的。
聂南圭听此,笑了下:“我就随便看了一眼,好像是陪同领导参加采访吧。”
初挽听着,便懂了,随口帮陆守俨谦虚一句:“他就是陪着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么谦虚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微妙的。
这个人是属于她的。
因为属于她,所以她得帮他随口谦虚几句。
聂南圭见此,也就不提了,反而说起琉璃厂来:“说起来,现在琉璃厂那边也乱,浑水摸鱼的也太多了,就那位孙二爷,是琉璃厂头一份的老鼠屎。”
初挽:“我那边的生意,就交待给掌柜办着,一时还没顾上操心的,看来我自己也得多用心,别回头着了什么道。”
聂南圭:“我听我爸说了,你那个掌柜倒是挺靠谱的,应该没什么大事。”
初挽听着,点头,不过到底想着回头自己多上心。
两个人又聊起初挽的私人展览会,这消息放出去后,已经传到了国外,倒是有些国外古玩爱好者也都关注着。
聂南圭笑道:“这就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了。”
其实这些初挽倒是预料之中,就是要搞一个大新闻,反正展览了再说。
说话间,聂南圭给初挽倒了一杯热茶,又拿过来旁边的攒盒,那是一件黑漆描金葵瓣式攒盒,看样子应该是清朝乾隆年间的。
聂南圭打开后,笑问初挽:“想吃什么?”
初挽:“你家都是把这种攒盒直接用吗?”
聂南圭:“哪至于这么摆谱,这个是老人用习惯了的,也就一直用着了。”
初挽看过去,里面是蜜饯苹果、蜜饯青梅、雪山梅和怪味大扁等,她看那青梅绿莹莹,颇为开胃的样子:“我尝尝这个。”
聂南圭:“那是我堂姐腌的,腌了不少呢,你要喜欢吃,回头带点吧。”
初挽笑道:“我哪能连吃带拿。”
聂南圭:“中午吃饭是男女分开的,你想坐哪儿?”
初挽:“我还是坐女桌吧。”
聂南圭:“也行,那些男人难免抽烟喝酒的,你肯定不习惯,等下我把你交待给我五婶和堂姐,让她们陪你。”
这边来的收藏界古玩界客人居多,大都是男客,让初挽在里面坐女桌比较清静。
当下聂南圭陪着初挽略吃了一点东西,喝了茶,这才带着她出去,先出了这院子,从一处小月牙门到了另一处院子。
初挽恍然:“原来你们家这里还别有洞天。”
聂南圭:“那边院子以前被收了,后来又还给我们家的,我们家人多,确实也用得着。”
里面院子颇为齐整,门前冬日枯枝上都挂了彩绢花,厢房里进进出出的都在忙着,说说笑笑的都是女人声。
这时候,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烫了卷发的女人从窗户翘头,看到聂南圭和初挽,忙打招呼让他们进屋暖和,迎头便被拉到旁边暖坑上坐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还有一个年轻的好奇问起来:“南圭哥哥,这是你对象吗?这么好看!”
聂南圭笑斥:“别瞎说,这是初挽,你们听过吧?”
初挽?
大家一听,全都恍然,恍然之后一个个敬佩羡慕起来,围着初挽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的。
聂家的女同志自然也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多少都是这一行的,有的还问起初挽一些瓷器问题,初挽听着,都是有些底子的。
一群人这么聊着,聂南圭摇头,无奈笑叹:“你看你过来这边,就是羊入了狼群,她们都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旁边聂南圭五婶道:“得,你赶紧过去外院招待客人吧,别在这里和我们混了!”
聂南圭颔首,临走前还是叮嘱初挽:“有什么事过去外面找我。”
初挽笑道:“我知道。”
一时聂南圭出去了,初挽和聂家女眷说话,好歹是同行,又都是女人,大家自然有话题,说东道西的。
聂南圭五婶也提起聂南圭小时候,还特意拿出来相册给初挽看,聂南圭小时候长得小模样不错,不过太调皮了,一看就机灵。
这么随意翻着,聂南圭五婶道:“我给你找他刚出生的时候,他刚生下来特别瘦!”
旁边堂姐也帮着找,谁知道这么翻着,初挽就看到一张照片,那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开裂,如今小心地用了塑封,看得出是被仔细收藏着的。
那背景一看就是解放前,上面五个年轻男人,都留着短发,穿着长袍马褂。
这照片明显是聂老头那一辈的兄弟五人。
不过初挽看到后,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她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候那五婶和堂姐还在翻找别的照片,一时见初挽看着那张,五婶便笑道:“这张啊,是孩子爸和伯父们年轻时候。”
初挽指着那个留了平头的长袍少年,问:“这是?”
五婶看了眼,微怔了下,之后才笑道:“这是南圭三伯。”
这话一出,旁边大家伙也略有些尴尬,毕竟聂南圭三伯的事和初家也有瓜葛,解放前两家为了这个彻底成了仇怨。
如今解放了,世道早变了,也算是冰释前嫌,但提起聂家老三,终究有些不合适。
话题很快就过去了,没人再提了,大家说起等会要开宴了。
不过初挽心里却还在想着那张照片,聂家三伯的照片。
她确实觉得,她见过那个人。
也许是上辈子吧?
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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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过半,聂老头在聂南圭并几个侄子侄女的拥簇下过来了,给这边女客桌敬酒打招呼,当走到初挽面前的时候,聂老头叹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能过来,我心里还是高兴的,以前咱们的事,大大小小,谁是谁非,都过去了,咱们全都不提了。”
旁边大家伙就笑:“这大过寿的,提这个干嘛!”
初挽也就起身,道:“聂叔叔,之前种种已是往事,确实不必再提,不过上次皿天罍,你在两个月时间内做出了让世人惊艳几乎乱真的皿天罍,才换得罍身和罍盖的合体,居功甚伟,我在这里敬你一杯。”
聂老头一听便笑了:“这都没什么,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初挽继续道:“上次在迪拜,南圭也帮了我大忙,这些都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今天赶上你大寿,恰好我这里有一份薄礼,正好趁着这个时候,送给你,希望能搏你一笑。”
聂老头:“小事不用客气,说这种客气话就太见外了。”
聂南圭听这话,笑道:“爸,初挽早就说要送你一件大礼,我还等着看她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呢。”
旁边聂南圭五婶一听:“听听这叫什么话,敢情你还得追着人家要礼!”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初挽却道:“礼物,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聂叔叔你看看这个。”
说着,初挽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木雕花小盒子,笑道:“这件礼物,是我偶尔得到的,希望我没有认错。”
大家看到那雕花小盒子,也是好奇,想着初挽到底拿出的什么。
初挽双手捧着,郑重地将那物件递到了聂老头手中。
聂老头接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初挽。
初挽笑道:“聂叔叔打开看看?”
聂老头显然还是纳闷,他打开来那盒子,一看之下,微惊,之后忙眯着眼睛凑近了细细地看,如此看了半晌后,已是眼中含泪:“你怎么得的这物件?”
众人见聂老头这样,也是纳闷,都纷纷凑过去看。
却见那是一方和田羊脂玉印章,通体是暗刻石榴纹,印钮雕了瑞兽,雕工细腻传神,顶部留了洒金皮,那玉质自然是极好,膏腴一般。
不过显然,即使如此,这样的一方印章,也不至于让聂老头如此激动。
聂南圭盯着那印章,很快意识到了:“这印章——”
聂老头摩挲着那印章上古朴细腻的石榴纹,长叹一声:“这是你太爷爷的印章哪!当年西安围城后,饿殍遍野,满目疮痍,你太爷爷带着一家子赶往北京,我当时才七岁,就跟着你太爷爷一路往前赶,这印章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没的,到了北京,你太爷爷还特意找过,说此物是一朋友所赠,就这么丢了太可惜!”
这么说着,他眸中有些湿润:“恍惚已是六十多年,世道变幻,没想到我还能再次见到这印章!你们瞧,这是石榴纹,西安的石榴啊,咱们聂家起于西安,以石榴纹为族徽,你们瞧,这就是我们聂家的石榴纹!”
聂南圭接过来那印章,低头细细端详,显然也是恍惚感慨,一时望向初挽:“这印章从哪儿得的?”
初挽:“是在西安鬼市偶尔所得。”
聂老头:“这个礼,我得谢谢你,如果不是被你遇到了,这印章流落到别人手中,只当寻常玉器,谁知道这是什么呢!”
初挽道:“今天是聂叔叔大寿,看聂叔叔高兴,我也就觉得值了。”
这时候,聂家其它人也都围过来看,不免个个感慨,她们并没见过祖上的这枚印章,如今见到,难免有些触动。
聂老头却是激动得很,又张罗着叫他五弟,又要给海外的大哥打电话,让大家伙知道这枚印章找到了,倒是好生一番喜欢。
宴席结束时,聂南圭送初挽,一时没人留意的时候,他虚眼看她,笑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本来打算借着这印章,狠狠讹我们一把?”
初挽:“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这不是改变主意了吗?”
她顺手反击一把:“你以前还想着坑我呢。”
聂南圭摸了摸鼻子,含糊地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初挽却笑看他:“你这么心虚?你知道我说的哪一桩吗?”
聂南圭看向她: “哪一桩?”
初挽:“哪一桩?你竟然问我哪一桩?聂南圭,看来你暗地里给我下了不少绊子啊!”
聂南圭眼神很有些无可奈何:“我不就坑你那一回,可算让你抓住小辫子了。”
初挽笑道:“算了,看在你是债主的份上,我不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