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也不容分说,搀奶奶下楼,孟虎紧跟,阿玲和钱芳芳只得跟上。
钱芳芳跟阿玲咬耳朵,问鱼塘小屋怎么样。阿玲轻声说总不如这里,老太执迷了,要住那。
几个人到门外站在车前,孟虎说正好坐下,你坐副驾,好带路。对阿玲说的。
阿玲说,还是别去了,汽车开不进,那里是小路,很长的,老太走不动的。
周航说那之前奶奶怎么去的?
阿玲说我三轮车送进去的。
周航说,对了,之前奶奶的轮椅呢?可以折叠了放在后备厢里。
周航记得当时花四千多元买的。
钱芳芳说在家里。这辆高级的电动轮椅早已经给钱颖颖自己的母亲用了。
孟虎说,没事,奶奶慢慢走,我还可驮。都上车吧。
五个人上了车,狗狗也想上,孟虎让狗趴在奶奶腿上。
开了两三里乡道,再拐入仅容一车的窄路,开几百米就确实无法通行了。大家下车在仅能行三轮车的土路行进。道路阡陌,不过不是在田间,而是在鱼塘间。
老太能走,但87岁老人走得慢,大家耐心陪同。走了一百米,孟虎说我来驮奶奶,到奶奶前蹲下。可奶奶不肯,说不可以,会生罪孽的。周航说奶奶别想太多,你是奶奶应该的,就自己硬让奶奶上了自己后背。
背了一段,吃不消了,孟虎就换,这样到了鱼塘小屋。
旷野中出现一间小屋,第一眼就会把房子与鱼塘联系起来,因为它四周就是水域,低矮破旧,你会想象就是个堆杂物的工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除非临时进去休息下。
走近,发现它的寒酸还表现在斑驳的掉了粉刷泥的外墙上,里面的旧砖露出了,窗户的木料已经显得相当陈旧。门是三夹板的,下方破了一个小洞,面上的三夹板破了,露出里面的木条。
门根本没上锁,一推就开了。
门不需要上锁,因为小屋里有值钱的东西吗?一张旧木床,不过是两头一副木条架子中间一张床板,上面铺一层旧得发黄的棉絮,褪了色的脏兮兮的被子;油腻的简易桌子上放着碗筷,还有一只旧锅子、一个电水壶。除了还有两张木凳,屋子里再无其它物件。
衣橱是没有的,所有衣服放在一张板子上,倒叠得整齐。
周航打开锅子的盖子,看见里面有一层饭,再看却是粥,水分挥发了的粥。他说,奶奶,这粥什么时候的,还能吃吗?
奶奶说,怎么不能,和点水就好了。
周航说,水呢?
奶奶说,那。
角落还有一只塑料水桶,这个物件应该算上。桶里的水是浑浊的。
孟虎问阿玲,这里通自来水吗?
阿玲说,没有……奶奶很少住这儿,放生才来。
孟虎问,桶里的水哪来的?
阿玲说,鱼塘……也干净的。
周航问奶奶,奶奶你就住这里吗?难得住这里吗?
奶奶说,我没有难得住这里,天晓得的,我不骗你们。我不怕吃苦,我要吃苦,吃苦才能消罪业,奶奶懂。这里好,修行,清静。还有你爷爷和你爸晚上会来的,别处他们不去。
周航问,你在这住多长时间了?
奶奶说,我算过,有两个月了。我要多住,多念经,多为你们消灾,我也进善道。啊呀,我的录音机呢?
奶奶看桌子。应该原来桌子上放着录音机的。
阿玲说,奶奶,录音机拿去家里了,你马上还回去家里住,别不听话!
奶奶说,师傅你让我在这里吧,我不嫌苦,我都听你的。
孟虎说,原来你是奶奶师傅啊!
阿玲说,她瞎叫的,我带她去过寺庙,她就叫我师傅。
孟虎就出小屋。他打李坤兴电话,说这儿的事,李坤兴说应该像是被洗脑,加虐待。
孟虎说怎么办,我和周航要救奶奶,但奶奶洗脑了,偏要在这里吃苦。
李律师说,她是要像苦行僧一样啊!她不是有钱嘛,林律师说保证她300万的。
孟虎说,可能就是钱害的,现在她根本不用花钱。
李律师说你分析得有理。
孟虎还是问怎么救奶奶。
李律师说,你们在现场稳住他们,我让公证处的人来做证据保全,来录视频,告他们虐待,要回赡养权和钱财,可以不?
孟虎说这当然好。
孟虎回到小屋,看到周航铁青了脸,阿玲在解释,孟虎俯在周航耳边说李律师马上来录证据,周航点头。
孟虎就缓解气氛,说其实事情真的有好有坏,我看老太心理蛮好的,这儿是破了点,但奶奶的意思是要在有生之年再吃点苦,往生了进那个善道,我们慢慢做工作让她回去住。
两人妇人一听,紧张的面容缓解。钱芳芳说,就是,我刚才骂阿玲了,事情不能太过太急,不要弄得这么厉害,信佛是好事,不能太迷信。
阿玲说,我也是好心,让老太清静,不想到她这么有佛缘,一心要为家里人好,超度儿子,老公,为活人祈福,还有自己进善道,太迫切,是过分了。
这时奶奶已经在床上冥想了,双手合掌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狗也上床了,蹲在边上安静地陪着。
孟虎说,这儿确实是修炼的好地方,我们也要向奶奶学习,消除杂念,放下坏念头,人做事天在看,我们不打扰奶奶,我们也陪她冥想吧!
孟虎现在是一个能够充分利用手机的人,他百度“念经曲”,点了“南无阿弥陀佛”,庄严舒缓的音乐和诵经声响起。
大家静静坐着,小屋里飘荡的不是音乐和诵经声,而是缓缓流淌在空气里的涤人心胸的气流,它洗涤着人的灵魂。
这样庄严肃穆的音乐,让大家的心情有些沉重,仿佛音乐流进心底,把内心的丑恶挖掘出来。
也许周老太天天在这里挖掘,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洗涤自己的灵魂吧?
我们这些五十、六十几的人,三十几岁的人呢?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孟虎在这一刻,他有点理解了他读不下去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许多章节,那些列文对生死、灵魂、宗教的思考,理解了列文开始不信教到后来相信宗教。他也理解了奶奶这个年纪对生死的参悟,可是,奶奶的这种参悟是不正常的,正常的又是怎样的?
难道不要正常的现实生活?他想到列文和吉蒂婚后的幸福,及归于平淡,甚至有时牴牾吵架,他和甄甄婚后是一种什么场景呢?
神是不会批评正常的美好生活的。像奶奶这样,刻意吃苦,说要对物质生活不贪婪,为的是死后进天堂过好日子吧,这难道不是一种贪婪?我不懂宗教,不会像列文那样想得那么多,更不会像奶奶那样痴迷,但我懂得做事凭良心,不会像周航姨妈、阿玲和那些丑恶的人那样。我不用信教,我讲良心,不管什么样的神都不会亏待我吧?否则他们算哪门子神?一定要那个形式吗?内心的坚守最重要!生活的美好还是有的、要的!
孟虎抬眼看大家。他觉得他比别人更加参悟,他得道了。他不由像书中的列文,因为想通了道理而要哭,要笑。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而道理就这么简单。
周航也在思虑。他心痛难忍。神能容忍异于常人的幸福体验吗?他一直认为,神若歧视,他便弃神。他想,神难道听不见他们这类“异族”心底的呐喊,这不是他们的错,这不是上帝给他们的基因吗?这是科学,上帝还停留在地心说的时代吗?不可能的。
钱芳芳看到周老太这么虔诚,不知道她送老太来这儿是对了还是错了。但一丝内疚总是有的。
阿玲感到了压抑。她努力抵制。我做错了吗,比我错的人不要太多,我是受害者,你周老太一家犯的罪孽少吗?你能忏悔消除,我到时也能。现在别跟我讲空道理。
大家这样静思着,竟然很快过去了一小时。
李坤兴和公证员来了。
大家回到现实。孟虎说,这是李律师。
李坤兴说,我的当事人认为,他们的奶奶现在的生活环境有必要做个证据固定,好坏不论,先把情况固定。
钱颖颖说,小航,有必要吗,这是奶奶自己要的,我们劝她回去就是,别弄得动静太大,对大家不好。
周航怒斥,是对你不好吧!开始吧。
两名公证员一人拍摄,一人说话,说我是阳溪公证处公证员,说了名字,又说另一个,给镜头。说现在时间2021年2月27日下午,地点在哪,应这两位的申请,对他们奶奶的生活环境、状况进行录像证明。
给孟虎和周航镜头,然后拍摄小屋,奶奶。
还与奶奶有交流,问名字,在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了,怎么来的,等等。
录毕,李坤兴送公证员回去,送出一段路又回到屋内。
屋子里钱芳芳在严厉指责阿玲,说自己今天才知道情况。
奶奶和狗狗都过来保护阿玲。奶奶恭顺地拉阿玲的手,像是安慰,狗狗朝钱芳芳吼。
周航让钱芳芳别说话了,烦。
周航要奶奶离开这里,奶奶不肯,一定要在这里修行。孟虎让阿玲命令奶奶离开,就说有更好的修行地方。阿玲说,奶奶,庙里的师傅说这儿不好,天冷,周书记和你儿子不敢来了,有新的好地方。
奶奶相信了。
回阳溪路上,钱芳芳在车上还要解释,周航怒斥“叫你别再说话的”。到了阳溪城里,周航把钱芳芳放下车,钱芳芳说还是我来安排奶奶吧,这回不会大意了,周航只说了一个字:滚!
孟虎说,先住我家吧,让我妈来照顾几天。
就到孟虎家,他父母的旧房子。他和吴梦甄的新房还在装修。
吴梦甄知道情况也过来看奶奶。觉得奶奶身上味道重,说奶奶多时不洗澡了吧。吴梦甄在奶奶的小房间开了空调,又到卫生间开了暖风机,浴缸放热水,弄得到处温暖了,就帮奶奶洗澡。
孟虎心里感动,他又想起小说里的情节。列文的哥哥生肺病快要死了,咳嗽,瘦得不成人样,列文去探望,不让吉蒂跟去。吉蒂坚持要去,去了之后,哥哥的虚弱而暴躁让列文手足无措,吉蒂接管了一切。她温柔细致麻利,呆在污糟的房间里替病人用热水揩脸,劝哥哥接受牧师的临终祈祷,哥哥得以安祥离世。细致妥当的处理后事也全靠吉蒂,于是列文更加爱吉蒂。
现在孟虎也有同样的感觉。
周航也向孟虎竖起大拇指说,你女朋友真不错!
孟虎在小房间里铺好被子,吴梦甄扶奶奶睡上去。
奶奶说,这怎么行,我要修行。
孟虎说:“奶奶,修行的最高境界是内心的善良,无私,不要太抱什么目的,不要太在形式,懂不?”
周航说:“奶奶,就是别多想修行是为了家人,为了自己进善道什么的,你越这样想,神认为你目的不纯。”
在两人的劝说下,奶奶听从了。
她像是才看到孟虎,问你是谁?
孟虎抢在周航前面说,我是小航最好的朋友,亲兄弟一样,他奶奶就是我奶奶。
奶奶睡了。三人出来,关上房门,吴梦甄说,你们两个真会忽悠。
孟虎说,只有我们是好心好不。
吴梦甄听两人说了奶奶的事,说奶奶这样信教是走火入魔了,换个环境会好的,不行的话叫个心理医生来。
晚上与李律师碰头,李律师说老太被歪理邪说洗脑了,并且得了斯德哥尔摩症。
两人怀疑奶奶的钱不保了,要查。李律师说可以,只要奶奶授权,等她清醒了问她。如果被侵占可以追回来,今天的录像可以是证据。
周航说钱还是放在孟虎这里安全。孟虎说,这样吧,奶奶的钱由我们两人共同掌管,还可加上你妈,全部用在奶奶身上。
周航说,我妈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