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留心居。
花君晚上没走,又和江淮赖在了一个床上,朦胧中小睡醒来,窗外的天色黑的像是化开的浓墨,铺天盖地而来,又冷又骇。
她下意识的往江淮身旁挪了挪,伸手环住她的腰,低低道:“还没睡呢?”
江淮手枕双臂,仰望着精致的房顶,淡淡道:“心里不踏实,睡不着。”
花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咕哝道:“我给你唱个摇篮曲吧,听西洋来访的使臣说,他们那边都唱歌哄孩子睡觉的。”
江淮斜眼:“好汉饶命。”
花君登时不快,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这才迟疑着问道:“君幸,你白天为什么要那么做?江歇那小子是个犟种,要真是饿坏了,可怎么好?”
江淮咬着唇上的死皮,轻声道:“有阿在,饿不死他。”
花君蹙眉:“我瞧着三小子对陆颜冬倒是不假,你何苦这样试他。”
“小孩子心性,谁又说得准。”江淮淡淡道,“他若是真的咬牙挺住了,我便信他,再者说了,我和大哥迟早得走,江家日后还得靠他。”
花君听完,心里不是滋味,只得道:“睡吧,太阳没有不升起来的那一天。”
江淮好像笑了一声,然后房间里寂静了一分多钟,忽然听门外传来北堂的声音。
她清冷道:“郡主,大人,齐嬷嬷不行了。”
——
驸马府,耳房。
慕容等人早已到了那里,苏绾伏在齐嬷嬷的榻边哭的厉害,一旁的小桃拉也拉不住,只得陪她一起跪着。
江淮合衣而来,身后紧随着花君。
瞧着,她蹙眉道:“北堂,拿着我的令牌去叫宫里阿快过来。”
北堂应了一声就要走,却见齐嬷嬷费力的伸出手来,轻声道:“不必了。”
江淮面容严肃,挥手叫北堂和一行无关的人下去,走到榻边,低低道:“嬷嬷,怎么了?”
齐嬷嬷瞥眼,眼珠已无素日的那些精明,竟是浑浊。
她伸着枯槁的手抓住江淮的袖子,气若游丝:“大人……老奴……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江淮微蹙眉,回头看了一眼慕容,她点点头,挥手叫人架着哭喊着的苏绾,一起出去了,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空气中的生机如秋后的麦田,被割了个干净。
她转过头,瞧着榻上那个瘦如干柴的年迈老人,想着她平日那般矫健的身手,那般活络的口舌,江淮蓦地有些心酸,淡淡道:“嬷嬷,这就剩咱们两个人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齐嬷嬷先是剧烈的咳嗽两声,这才虚弱的说道:“我的身子骨……我知道……这次真是拽不过……阎王爷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值了。”
然后,她疲惫的歇了一会儿,又道:“只是老奴放心不下……公主……你知道……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和她一起来大汤……如今这般……也到头了。”
江淮知道她想说什么,便答道:“嬷嬷放心,你走后,我一定会照顾好嫂嫂的。”
齐嬷嬷却出乎意料的摇了下头,气喘着,说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性子倔……我若走了……她必定恨极了……将军……休叫他们这样……互相折磨……帮帮她……别叫她……钻了死空子。”
江淮微抿嘴唇,郑重其事的点了下头:“我知道。”
齐嬷嬷缓缓的合上眼睛,已经开始支撑不住了:“这次是我……作孽……害了他们……如今这样走了……是……报应。”
“你也是为了他们好。”江淮道。
齐嬷嬷干瘦的脖颈间上下一动:“大人……老奴知道……江家上下都是……你做主……我看得出来……将军也怕你……劝劝她……斯人已逝……珍惜眼前人……别悔不当初。”
江淮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会的。”
齐嬷嬷这回算是放心了,眼睛轻轻睁开,面容微化:“这个季节……平梁的杜鹃花……开的极好……只可惜……看不到了……公主也……看不到了。”
江淮眸光深邃:“嫂嫂喜欢杜鹃花?”
齐嬷嬷费力的点点头:“她极爱……杜鹃……本来要在……院子里种的……现下开春了……是时候了。”
江淮心情沉重:“我叫嫂嫂进来,送您最后一程。”
齐嬷嬷再次拒绝了,盯着江淮,灰暗的眸子泛出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光亮,牵住她的手,恳切道:“公主胆子小……大人行行好……便送送我这个……老婆子吧。”
江淮见她说话的力气上来了,知道齐嬷嬷这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连忙反握住她的手,道:“您说。”
齐嬷嬷眼窝深陷,苦笑着:“老奴知道……您冰雪聪明……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人若是聪明过了头……容易误入歧途……您现在权倾朝野……但却因为身份桎梏……命悬钢丝之险……休要被政权……蒙了眼。”
江淮手一动,想要松开,却听齐嬷嬷接着道:“世人在云巅时……都听不进去这话……等到踩了空……坠了深渊……便会后悔……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临死……就这四个字……悬崖勒马。”
江淮思忖着,忽然见她的呼吸激烈起来,像是在吞吐着什么,眼睛也拼命的向后翻去,攥着自己的手也越来越紧。
她用力甩开,冲外面喊道:“嫂嫂!”
苏绾闻声进来,瞧见床上的齐嬷嬷浑身上下开始挺直,并且僵的飞快,颤抖着伸手探去鼻下,已无半点呼吸。
她愣了愣,噙在眼眶里的滚烫泪水塌坝而出,抓着齐嬷嬷的手失声恸哭,身型消颤,像是雨打过的草尖儿,惹人怜惜。
江淮被这悲哀的气氛浸的有些透不过气,更是被齐嬷嬷那行话扰乱了心,抬头瞧见门口面容复杂的江,三两步绕过去,出了屋子。
月朗星稀,照的浑身透冷。
江淮站在北院,瞧着那架秋千上攀的花,都蔫儿了。
停了脚步,半晌才淡淡道:“悬崖勒马的是将,悬崖不勒马的是王。”
“那你呢?是要做将,还是做王?”
江淮闻声回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饮半城。
她想了想,才道:“未到悬崖边,我如何能未卜先知。”
饮半城瞧着她,眸光深邃:“你若是想做将,就不会靠近悬崖了。”
江淮捉摸着她这句话,心烦道:“胡说八道。”
饮半城似笑非笑,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