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六年冬月十九,戌时三刻。
皇城东,镇天塔里的金钟敲响九下,汤帝驾崩。
生前未昭储。
大汤皇规,未有传位遗诏,太子也不可擅继位。
旧臣推举年幼誉王。
国基动荡。
太子不可控局。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夜,沉寂了整个冬日的南疆突发兵变,镇远将军江淮挟持新城的上千无辜百姓,领兵反了。
太子手握皇帝临终前未曾收回的金羽军大印,在朝中百位官卿的以命相谏下,亲奉皇帝玺绶,即刻前去镇压。
那一战,百年不散。
天空俯视,新城前的方圆十里腥红成一片血海,那是狂风暴雪都掩盖不住的惨烈,无数尸体横叠在城前,他们曾经鲜活,如今却僵硬如枯柴,那发蓝的脸上睁着无神的眼,胸口或许还扎着未及拔出的箭头,四肢百骸也早早干涸,只望着遍野的残布断剑和袅袅战后余烟。
明明都是爹生娘养的好儿子,却被战争残忍的迫至前线,踏上这条一往无归的地狱之路。
漫漫荒野,彻夜的撕杀呐喊声似乎还未消弭,仔细听,有老人经世的叹息和孩子恐惧的哭声,妇孺们瑟缩在俘虏营里,不停的祈求安宁。
但战争依旧在持续,明日一早,又会有正新鲜热乎的尸体覆盖昨夜的这一层,数以万计,即便阴风再如何怒吼嚎叫,也唤不醒那些死去的灵魂,他们的血肉,终将腐烂于雪下,给养这片富饶葱郁的大地。
而这些甚至无法用岁月消磨的血红狼藉,将是大汤帝国这条百年巨龙身上无法愈合的糜痛,犹如将皮肉活生生的撕裂开来,那跗在骨头上不肯松开的,是天下百姓无尽的唏嘘和泪水。
襁褓幼儿,守家妻子,哀年父母。
亦或是少年同窗的好友,曾经薪受传承的恩师。
牺牲者什么也没有留下,当战争的狼烟被点燃的那一时刻起,就没有再被浇息的可能,它会一直燃烧,直到生命化为须有。
整整三天三夜的浴血奋战,终于在新城成为无数亡魂的海洋后,太子得以力压叛乱,囚俘虏无数,却使得首犯在逃。
而这一战。
意义何在?
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一切都是执政者的阴谋,到头来,不过是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苦的,依旧是未亡人。
深夜,堆雪间还埋着那人的纛旗,杆上有着剑刃崩出来的豁口,而此刻那个鲜血染就的江字,在风里迷茫的飘着,孤独的很。
冬月二十八,镇天塔又敲金钟九下,横贯中原,太子定叛,立不世之功,顺理成章的拥功登基。
翌日。
立正妻苍氏为皇后,入主昭阳殿,追封先妻骆氏为顺德皇后,再立幼子未君为太子,更名宁珒,字厥玉,入北东宫,养女宁绮为公主,更封号永仪为荣国,享嫡亲待遇。
遵照先帝遗言,尊贵妃江氏为太后,迁居早就在信州修缮好的太平行宫,不必将余生在这铁一般的皇城中赔尽。
这自然是江淮的安排。
而本来沸腾推储的朝上突然一片平静。
无有异声。
这自然也是江淮的手段。
既然一切都结束了,所有人都如她手下的棋子般,准确无误的落在了预先设想的位置上,那便不必再给宁容左施压了。
宁珒,已经是未来的天子了。
她江淮挣扎倾轧二十六年,终究是将皇位,归还给了长信王一脉。
从此以后。
大汤的历史翻了新页,开始书写起另一个人的故事。
而在今夜,那易主的麒麟殿里,未来得及行登基大典的宁容左仍以太子朝服着身,他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心头骇浪拍击,又一瞬间平静。
“嘎吱——”
巨大沉重的殿门被桂笙推开,那投进来的冗长影子和瘦小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人拿着拂尘低低道:“皇上,信将军来了。”
宁容左清俊的面容掩在黑暗中,仅露些许下颚,如冰冷的白玉般。
许久,他才道:“让他进来。”
桂笙轻应,转身对着殿外那人恭敬道:“信将军,您请进吧。”
信承依言走进,带着浓厚的血腥味,至殿中撩衣跪地,拱手道:“末将信承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话音有力,在这空荡的麒麟殿里显得异常突兀,那浩大的声音绕去房梁龙柱,顷刻间爬满了每一个肉眼不可查的角落。
宁容左听着,面无表情:“江淮呢?”
信承低头道:“回皇上的话。”沉默两秒,“未曾找到。”
宁容左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情道:“继续找。”
信承抱着的双拳用力攥了攥,有些为难道:“皇上,出了南疆就是边蛮地界了,不太好用兵。”
宁容左未听,只重复道:“继续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信承皱眉,他知道宁容左的性子,遂道:“末将遵旨。”
说罢,猛曳身后如血的披风,行礼离开。
桂笙见状,小心翼翼的合上殿门。
那地砖上的光影越来越小,直至合成一条缝消失不见。
宁容左闭上眼睛。
回忆起那日和她的对话。
“佯装谋反?”
“是,这是皇上交代的,他不想背负世人骂名,那便叫我来背,到时候我必败无疑,得万年臭骂,他也可放心了。”
“这是代价,我要知道,你和父皇的交易。”
“条件就是你要收养未君。”
“他是谁的孩子?”
“不管他是谁的,以后都是你的亲生儿子。”
“未君,佯装谋反,还有父皇没有收回的金羽军大印,这三样,其中到底有多少牵扯,而说到底,还是你们两个在算计我,对吗?”
“你忘了,还有一样,我遗留在朝上的势力。”
“可你人都不在了。”
“人不在,江淮之名在,威严就在。”
“你想怎样?”
“我把江山让给你,贤名也让给你,心甘情愿做叛臣,条件是你收养未君,百年之后传位于他,咱们这两代的恩怨,就此抵消。”
“呵,皇天贵胄,说白了还是一个傀儡,只要有你们江家和黄一川等人在,我这个皇帝位坐着,和没坐,又有什么区别。”
“你可以选择不要,那我会将未君的身份昭知天下,到时候谋反便不是佯装,而是名正言顺的,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啊,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反倒选择和父皇交易。”
“因为”
“因为你舍不得杀我,你对我有情,到头来还是想成全我一次。”
“宁容左。”
“嗯。”
“做个好皇帝。”
“好。”
伸手不见五指的麒麟殿内,宁容左神色的情绪难辨,他终于坐在了生平最想坐的位置上,也终于失去了生平最钟爱的人。
寂静的寒夜。
他下巴上余着一颗泪。
冬月二十九,寅时二刻。
血色尽褪,天地间一片黯淡银白,肆虐的风雪似是锋利的刀刃,片片割在身上犹如凌迟一般。
江淮从暴雪中奔出,用消瘦的手肘顶着强硬的寒风,谨慎的目光四处扫着,可视线所视之处皆颜色暗淡,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聚焦点。
此刻,她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可心里却极其痛快释然的。
雪终于停了下来。
从天上遥望过去,江淮飘逸的身子虚似一蒂残梅,周身的清香活生生的涤荡成了让人作呕的血色腥气,脸色惨白似纸,如墨的凌眉化了颜色,圆润的瞳仁仿佛浸了雪水的曜石,透着镜光。
她站在深厚的雪里,大口大口的喘着凉气,几秒后,江淮解开胸口的扣子,奋力卸下那厚重的甲胄银铠,露出里面单薄的月白色长裙来。
江淮整个人如释重负的同时,也被寒风打透,瘦弱的身子一瞬被扑倒在那雪地里,和那大地雪白融为一体,但神色始终是轻松的。
雪很冷,却也很软。
她似乎听到了地底冬眠蜇虫的熟睡呼噜声。
江淮翻身躺在雪地里,轻笑了几声,经过三天三夜的鏖战,她体内龙鳞的效用也终于撑不住了,重咳两声,嘴角淤血,溅在那本就被染红的胸口上。
衣袂仙仙似天上人间,滚热血液若地府囚牢。
掺杂在一起,当真是生不如死。
谁曾想到,那新城一役后,她没有留在南疆,而是偷偷回了洞庭雪山,而在长安城里的宁容左到死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江淮之所以拼死回了洞庭峰下,是为了给徐丹鸿上最后一炷香。
七年前,两人在那山顶的对话依稀缭绕在耳畔。
——以你的身份在皇上眼皮底下行走,无疑是刀山火海中寻求生路,可谓钢丝之险,我盼你八面玲珑,事事都能轻易独挡,也怕你深陷其中,变得老谋深算。
——但愿我经历过腥风血雨后,仍能不忘初心。
——好,不忘初心。
丹鸿,谢谢你在临死前还肯信任我。
来生再做挚友。
江淮想着,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选择弑君夺位,而是和皇上做交易,许是因为宁容左,许是因为,当日的青丝散落,狼子野心也真的消失了吧。
罢了吧,就让佛门那夜的仇恨就此终结,她愿用肉身相抗,这二十六年,这二十六个春夏秋冬日日夜夜,仇恨化刀扎在胸口,没有一次呼吸是不痛的,没有一个笑容,是安稳没有后怕的。
她承受过,知道有多痛苦。
不要再继续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江淮潇洒起身,抬头前望。
差不多到卯时了。
要黎明了。
江淮捡起那个褐色葫芦,里面还装着妇人的梨子清酒,她轻笑着,拔开盖子大口快饮,只是那酒刚入嗓子,就如火烧般疼痛,翻滚的冷意瞬间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片红疹。
仿佛被一根铁钩穿破肠胃,勾着五脏六腑疯狂的搅弄着。
可即便这样,江淮不曾停下。
直到最后一滴酒液饮尽。
唇色染成赤珠般。
润莹剔透。
她扔下葫芦。
那一刻。
东方化开一抹久违的鱼肚白,天地间迎来让人欢愉的熹微,那金黄色的温度爬上脸庞,是那样的熟悉,江淮灿烂的笑容浸泡在其中,眼底透着明亮,她瞧着不远处的茂密松林,心头欢喜。
几秒后,她转头回看,看着长安城的方向。
尘封的锈味扑面。
却终将消散。
那个禁锢了她半生的囚牢。
悬崖的锁链断了。
再也拴不住。
今日。
她终于解脱了。
江淮四肢百骸皆兴奋的颤栗,她重喘两口气,忽而弯腰痛快肆意的大声笑着,干脆甩下沉重的靴子,转身拎起红白相间的裙摆,从不曾回头的奔向那片松林,即便没有多一刻能活。
她抛下长安城,跑入松林,白嫩的脚踝在更白的雪里若隐若现,大步的越过碎冰小溪,裙摆被枯枝划破了也不自知,从此以后,能追上她的,只有身后那流云般的乌黑长发,在空中飞舞的自由自在。
善恶依偎的生平仿佛一卷笔墨浓重的画轴。
人生几何。
须臾二十六年,爱的,恨的,终于都要忘却了。
溪涧鸟鸣,依稀还是数年前的扬州,饮尽几樽闲愁,惯看几度春秋。
兵戈四方,战事欲休。
不管今后局势如何,是功高如盖的贤臣,还是谋逆篡上的反贼,亦或是史书上不肯多费一滴笔墨的女官之首,都与她再无关系。
若有来生,不如闲云野鹤。
这一世,身不由己,下一世,定要随心所欲。
她越跑越深。
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缥缈。
可心亦如蜉蝣。
纵朝生暮死,然,以尽其乐。
她灵动的笑声震落了洞庭峰半山腰处的一捧积雪,那石缝里生出半根梅枝,光滑坚硬,在这般凛冬里,开着最繁盛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