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虽然明知道可能没什么用,韩诗语还是在APP软件上给了王冲一个大大的差评。

谁让她今天心情不好呢?

提着行李箱上了楼,打开门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家里似乎有什么气氛不太一样。她朝着鞋架上看去,突然看见一双之前并没有摆在那里的小红底。

妈妈回来了?

她有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可是旋即又有点畏缩。

上次见到妈妈的时候,还是过年吧?这么久没回来,她甚至对自己的妈妈都有了一种从内而外的陌生感,拎着行李站在门前,甚至连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都有些犹豫了。

“诗语你回来了?”

妈妈听见了声音,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并没有像是平时在家的时候一样换上家居服,而是还穿着一件修身长裙,看起来像是等下就又要离开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这样,韩诗语甚至连失望也没有,反而觉得自己像是心底松了一口气——太久没有过相处,她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样去和妈妈相处了。

不过,她的妈妈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她楞了一下,走过来牵住韩诗语的手朝着房间里走。这一下太急太快,韩诗语险些绊倒在行李箱上,她赶紧拉上门跟着坐在了沙发上。

“诗语……妈妈准备出国了。这次可能要去得有些久,估计要过年前才能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脸红。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她似乎不出国的时候也并没有在家待几天。

韩诗语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家,习惯了学校宿舍比家里更像是家里,习惯了每次回到家,那种空空荡荡的灰尘气味。

不过,这次妈妈能够这么说,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她也有点受宠若惊地问了几句。

“怎么了?是去国外买东西吗,奶茶店怎么办?”

“不是……”她有点不知道是羞涩还是尴尬地摇摇头,“我想去找……你爸爸。”

韩诗语有点惊奇,可是又有点不知道如何的心酸。妈妈一直是个十分倔强的人,当年爸爸出国,她说不出去就死活也不出去,如今知道了外面有个小三,倒是终于柔软了一些。可是,现在这种婚姻有什么挽回的必要?如果真的要去看爸爸,当年的时候出国不是更好?何苦现在这个时候过去……

看着韩诗语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点羞愧:“妈妈最近一直在看一个心理医生,现在觉得,我倒不如最后试试能不能挽救这段婚姻,不能就索性丢开手。妈妈这次从国外回来,再也不会像是之前一样总把你丢在家里了!你能原谅妈妈吗?”

这番话,韩诗语听着有点感动,可是却也不太多。因为这样的话听着一遍两遍还好,听了几十遍上百遍之后,也只能当成是耳旁风了。

不过,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妈妈说太多,只是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那……妈妈这就要走了,十一点的飞机,快赶不上了。你钱还够花吗?现在都是大姑娘了,衣服首饰包包该买还是要买的。这张卡你拿着,密码还是你爸爸的生日,里面的钱都给你,你偶尔也请同学回家坐坐什么的。”

韩诗语点点头,看着妈妈穿上了那双红底的黑丝绒高跟鞋,转身打开门准备离开,她终于忍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妈,我这次英语考了一百三十八分。”

对于英语一直短板的韩诗语来说,这件事几乎是近期最值得高兴的成就了,一百三十八分,虽然和孙楠楠的满分比起来不值得一提,甚至也比不上国外归来的孙璟航的一百四十九分,但是对她来说,这简直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了。

打扮入时看起来和韩诗语更像是姐妹的妈妈有点愣住了,她回头看了看韩诗语,鼓励地笑着:“诗语最棒了,你英语从来都是很好的,将来想出国吗?不过我觉得,高中阶段的基础教育还是要在国内的,外面特别乱……抽**的性开放的……”

……

韩诗语有点悲哀地想着,其实历次考试的成绩单,就算学校挖空心思地寄给家长,也从来没有一次有人看过她的成绩单。从小学开始,班主任熟悉的所谓韩诗语的妈妈签名,其实一直都是韩诗语的笔迹。

她想分享自己在英语上的巨大进步,可是妈妈却以为她是暗示自己也要出国。

巨大的失望像是窗外的乌云一样突然席卷了过来,哪怕是刚刚从林亦哲那里出来的时候,韩诗语都没觉得这么难过,当时的她心里更多是麻木。可是现在,就像是隔夜的伤口终于泛起淤青,她却突然有种想要自己找一个角落疗伤的感觉。

“嗯我知道了,妈妈你快走吧,一路上注意安全,落地了给我打电话。”

有点犹豫地看着韩诗语,妈妈最终还是伸出手抱了她一下,然后转身拎着行李箱匆匆地下楼了。听着尖锐的脚步声慢慢离去,她重新倒在沙发上,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就在韩诗语刚刚和妈妈告别的时候,祁夏喜也一下子收到了家里来的电话。听见爸爸说话的一瞬间,她顿时觉得天都塌掉了。

“什么?爸?你说的是真的吗?妈妈得了癌症?”

祁父的语气有些低沉,不过多年老师的经验让他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也仍然表达清晰:“八月份的时候,你妈妈体检出甲状腺上有几个结节,当时没太当回事,但是前几天学校阻止老师免费体检,医生说可能是甲状腺癌。昨天才刚刚确诊。”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甲状腺癌治愈率是最高的,只要及时手术,很有可能术后甚至连放疗都不用,而且是可以保证……”

祁父仍然在继续说着,间或吐出几个很专业的医学用语,可是祁夏喜整个人的脑海里环绕的都是癌症两个字。想到之前父母说出去出差让她不要回去,想必就是去做检查,但是结果没出来的时候连累她担心影响学习。

“你这几天有空就回来看看你妈妈,要是没空也就算了。我请了假,你别担心家里。这个花不了多少钱,而且医保能报销的比例也很高。”

“我今天就回去。”

祁夏喜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她当即挂了电话,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上车才发现,自己忘记带手机充电器了。她家的几口人,只有她自己用的是苹果,父母都是安卓,充电线并不通用。

想到这个,她突然发现,虽然平日里父母对她总是学习为重,看管得严格得不得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真的是在切切实实地宠爱着她。

她脑子里完全都是妈妈,路上给爸爸打了几个电话问清楚了医院地址,这才突然想起来,本来还约了苏然下午一起去泡图书馆的。手机快要没电了,她也只能抓紧给苏然发了一条微信解释,看着本来还有百分之十的电量一下子跳到最后,自动关机了。

把没电了的手机塞进书包里,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窗外飞速倒略过去的杨树,看着医院越来越近。

解放军二院算得上是附近最好的三甲医院了,虽然人多,但是她一路上查过了,甲状腺手术看似是小手术,事实上却有些危险。因为甲状腺毗邻喉返神经,一旦伤到了喉返神经,轻则对说话有影响,重则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死亡。

不过,她有点忐忑。据说解放军二院做这个手术最好的大夫不一定会在国内,就算在国内也不一定是他做手术,因为这家医院手术是谁做是不能由患者指定的。

她一路想着这些事情,甚至差点把一百的当成二十给了司机。踉踉跄跄地下了出租车,电梯人太多她索性直接冲进了楼梯间,一路来到了病房。

病房里一共有三个病人,有些吵,祁夏喜走进去的时候,祁母正闭目养神,祁父在一边拿着两张单子看着。祁夏喜有些惊慌地发现,祁父的两鬓几乎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

……明明上次回家的时候还没有的。

“爸,妈……我来了。”

一路上过来的时候,她还在想,自己为什么没哭,是因为整天学习整个人都学傻了吗?可是到了医院进了病房,明明之前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明明父母还什么也没说,单单只是爸妈两个字叫出来,就足够眼泪从眼睛中冲出来、一路奔涌而出了。

“夏夏怎么回来了……”

祁母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平日里总会让自己端庄得一丝不苟的她,今天竟然连头发都没有梳好。她扶着床头坐起来,看着祁夏喜:“夏夏,别哭啊。快过来,妈妈没事的,你这次月考考得那么好,要不要换手机呀?我听说苹果都出7了,你还是5S,等一会儿让你爸带你去换一个去。”

她终于再也憋不住眼泪,跑了过去,整个人伏在妈妈的被子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接到苏然的电话的时候,韩诗语刚刚哭够了,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肿眼泡自嘲。

“这下子今天可回不去了……”

一边念叨着,她一边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免得苏然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哽咽过。不过,刚刚听见苏然的第一句话,她整个人就呆掉了。

“夏喜的妈妈得癌症了!”

“什么?!”

猛然间听见苏然来了这么一句,韩诗语甚至有种自己是不是刚刚哭得太累睡着了做梦的感觉。之前不是还都好好的吗,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怎么能说得癌症就得癌症了呢?

苏然的声音又焦急又崩溃:“我今天本来还想找她去图书馆,结果微信上收到这么一条消息就再也联系不到人了。我打电话过去是关机,微信上也没回复了,急死我了!我连她妈妈的电话都打过去了,也是关机!”

听着苏然这么说,韩诗语同样觉得心中焦灼。顾不上眼睛的异状,她拎起整理好的箱子就出了门:“你先别着急,我这就回宿舍。她可能是手机快没电了就给你发一条消息,她妈妈如果真的出事住院了,手机关机打不通也是正常。你先别着急,夏喜一直是很细心的人,等她有空了说不定会给你回电话的。”

说到这,她想起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癌症……要花很多钱吧?我妈刚给了我一张卡我去看看,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去看看……实在不行我直接跟我妈要点。”

苏然的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急躁,他甚至连句话都没说就直接挂了电话,韩诗语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朝着小区里面的ATM机跑过去,把卡插了进去,里面的余额比她想象中的要多,七万块。可是这些钱,如果真的是癌症的话……够吗?她完全不了解这些事情,可是经常看见微博上筹款,预计目标是几十万。

想到这,她突然想起来,要不要在微信上帮着祁夏喜试试。可是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夏喜的话,她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方式的吧。

迅速地从走神里清醒过来,她一路跑出小区门口拦了出租车,朝着哲安高中赶回去。

到了宿舍的时候,她翻了翻祁夏喜的桌子,不光是看见吃了一半的瓜子散乱地洒在桌上地上,也看见了她没带走的充电宝和充电器,赶紧给苏然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约在校门口碰头。

“我这有七万,之前的钱还能剩下个两万多。学杂费都交完了,我暂时也花不了多少,我这九万块都给她拿过去吧。你那边有多少?”

苏然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现在手里有十四万,要不我找我妈要点?”

韩诗语想了想,摇了摇头:“你妈妈本来也不是特别开明的人,如果让她知道你刚刚和夏喜在一起就拿钱给她,恐怕以后不会太喜欢夏喜吧……”

“那怎么办?唉这些事我倒不是很急,大不了找林亦哲那小子借钱,他现在可是金主。但是问题是找不着祁夏喜人啊!刚刚我都想去她家了,可是这种时候肯定是一家人都在医院。”

说着说着,苏然越发烦躁起来,他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石头。

“这个时候着急也没用……夏喜原话是怎么说的,直说了癌症?到底是什么癌症啊,要是乳腺癌的话,几乎现在已经没什么事情了。”

两个人几乎什么也做不下去,只能一起边时不时掏出手机看看,边沿着操场来回走。一直到下午的时候,祁夏喜总算是打了电话回来。

祁夏喜当然并没有同意在这个时候换手机的举动,不过她看见同病房陪床的女生用的也是苹果手机,她借着充电器充了一会儿,能够开机之后就立刻打了电话过来。

她本来像是仍然打给苏然的,但是想着之前已经通知过他了,就犹豫了一下,打给了韩诗语。

“喂,诗语,我现在在医院。”

投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明显地能听出来疲惫,祁夏喜知道苏然肯定会和韩诗语说这件事的,索性直接说:“我这几天都不回去了,刚刚也跟班主任请假过了。你们也不用来看我了,我妈妈是甲状腺癌,只要好好动手术以后饮食注意也没什么太大事情。”

苏然急的一把抢过了韩诗语手里的手机:“夏喜,你千万别着急,现在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过去找你,你别说不用我们的话,你不着急我还着急呢!”

似乎是被他这么直白的话惊了一下,祁夏喜那边顿了一下,这才报出来医院。苏然连电话都没挂,直接就朝着校门口跑过去,韩诗语楞了一下跟上,眼睁睁地看着苏然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也赶紧跟了进去。

“去解放军二院。”

苏然挂了电话,拿起手机开始查着甲状腺癌的资料。刚刚虽然从韩诗语的手机中听到祁夏喜说没什么大事,可是再没什么事情那也毕竟是癌症啊!

韩诗语也伸头过去看他的手机,两个人匆匆扫了个科普帖,稍微放了点心。

“这么看来,只要是手术做成功了,后续最多也就是饮食注意一点不能吃海产品不能吃加碘盐,别的都没什么事情?”

苏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握住手机的右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韩诗语也看见了,不过她就当成是没发现这一点,有点忧虑地说:“但是我看刚刚帖子里说,这虽然是个小手术,可是也可能有危险,最好还是要找个手上功夫精湛的中年大夫做手术,我家里好像不认识什么人,你问问你家里?二院的大夫是不能自己随便挑的吧?”

苏然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哪条关系能认识到能做这个手术的大夫。不过,就算是不知道,至少也要到处撒网问一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手机上疯狂地发起消息来。

而且,这种事情不是简单地有钱就能请到的,许多医术高超的大夫根本不在乎多出来的那点钱。找熟人搭话,或许是最快的手段。

韩诗语想了想,索性直接发了朋友圈,反正她的家人基本是不认识祁夏喜的,只要她分组让同学这个圈子不可见就可以了。几下子发出去了好几条,又点了提醒好多人看,她这才松一口气。

现在正是放假期间,虽然许多人都是出门游玩,但是大多数人所谓的游玩其实也是手机不离手,随时在朋友圈上直播。她的几条朋友圈一发出去,就立刻有许多回复。她立刻点开,一条一条看着,却立刻心里一紧……

——竟然有苏梦的回复!

“卧槽我闯祸了!”

她一着急,甚至爆了一句粗口。

如果说祁夏喜最不希望在谁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的话,那无疑就是苏梦了。虽然现在两个人已经不再冷战,甚至连关系也都更近了一步,但是苏然仍然时不时就会和苏梦两个人聊聊天,就连韩诗语都觉得,好像上次看见苏然和其他女生这么亲近还是小学时候。

“怎么了?”

苏然的口气很焦躁,他伸头过来看了一眼,看见是苏梦的回复问道:“你把朋友圈发错地方了?”

“不是不是……苏梦不是新加的吗,我忘记把她放进同学分组了!我的朋友圈选择的是同学分组不可见,怎么偏偏让她给看见了?!”

松了口气,苏然继续挨个发着:“没事,苏梦不是那种不知道好歹的人,我等下跟她说一声。而且,就算是不去叮嘱,她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听见苏然这句话,韩诗语真想直接教育教育他,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而且,她看着苏梦的回复,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苏梦:“我舅舅是二院的主治,做过很多甲状腺手术,从来没出现过什么意外或者是后遗症。我这就打电话问问他看看能不能安排。”

她有点犹豫地开口:“苏梦说……她能找到大夫。”

“是吗?!”

苏然的两个字里带着巨大的惊喜:“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舅舅是二院的主治,做过很多甲状腺手术,而且没有一例意外,她打电话问问。”

能够有同学的舅舅帮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问题是,苏梦帮忙,以后这件事会在夏喜的心里投射出多大的阴影呢?

她扭头看向已经喜滋滋地给祁夏喜打电话报喜的苏然,第一次觉得,生活真的就是上帝的一场游戏,不玩到最后,你绝对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她想着的时候,苏梦的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她干净利落地跟韩诗语说道:“你把祁夏喜的电话给我吧,我舅舅在医院说可以,我现在就去医院,有我在中间也比较容易说和。”

就算之前对苏梦的印象再不好,面对这样的情况,韩诗语也只能连续说了好多声谢谢,又把祁夏喜的手机号发给了她。她挂掉苏梦的电话,提醒苏然也挂电话,以防等下苏梦打不过去。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她再度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