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已近尾声。
不断缩小的包围圈里,萧崇烈和叶铭檀左突右支始终无法突围,被不断涌来的将士们死死拖住。
人影翻飞起落如惊鸿,雪白长衣纷舞浮沉如月光,修长的手指如拨弦般穿过狂烈的刀光剑影,穿花蝴蝶般掠人群而过,趁着这一刻溃不成军的惊乱和势如破竹的碾压,一掌落在叶铭檀的重穴上。
叶铭檀躲闪不及,软软倒地,像一根滚水里煮软的面条。
萧景暄一脚踢开萧崇烈,侍卫动作熟练地卸下颌反剪双手捆绑。
萧崇烈挣扎着抬起头瞪他,眼神绝望如孤狼。
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很多,一如既往没感觉,但总有恩怨要了结。
路过左相时他停步微微颔首问:“唐磊的婚事,不知道唐大人可有人选?”
左相面露难色,唐磊本就不愁娶,只是他一直不同意才拖到今天,眼下自己也只能摇头苦笑。
“那您看执素怎么样?”萧景暄想起自己许诺执素的事,想着自己接下来很忙,一时半会儿的大概没空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不如趁这机会定下,也算了却桩心事。
左相诧异抬头,正对上萧景暄询问的目光,拒绝的话便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唐家虽不是非要看重门第,但娶个宫女的确不太像话,尤其侄子的婚事有时候比儿子还难办。
“你自己怎么看?”萧景暄转头问唐磊。
唐磊毫不犹豫地点头,“谢主上成全。”
见他心甘情愿,萧景暄心里也是一松,即使他答应过执素若唐磊变心会另赐良缘,但付出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收回的,眼下唐磊初心不改,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只要他们彼此真心,其他的都有办法解决。
他知道唐家的犹豫,不希望执素受委屈更不想他们因这些小事闹出不愉快,直接道:“我会认执素为义妹亲送她出阁,唐大人不用担心。”
他自己姻缘不顺,自然分外希望看到别人的姻缘美满,尤其是身边人。
一个名头罢了,如果能为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换来安稳,他何乐而不为?
一言既出,众人尽皆愕然。
一介宫女,不过奴婢出身,竟能封为公主,不,哪怕是郡主也绝对稳赚不赔,这般浩大声势显赫尊荣,就算是摄政王想收买人心,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实惠。
左相嘴唇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执素,再无理由拒绝,缓慢点头,“有劳殿下费心。”
“这是应该的。”萧景暄淡然。
“主上……”震惊的执素此时才回神,下意识便要拒绝。
萧景暄摇头示意她不用再说,声音轻却坚定,“这是你应得的,不用拒绝。以你十多年忠诚作为,换一个公主身份,你还亏了。”
“主上赐给执素名正言顺的身份,那给属下什么呢?”唐磊毫不脸红地为自己讨赏。
左相眼皮直抖,连忙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闭嘴,担忧地偷瞄着萧景暄的神情生怕他生气。
萧景暄没生气,只有点鄙视地瞥他,“给你一桩姻缘还不够?”
唐磊叹气,“主上,您这么重女轻男真的好吗?”
萧景暄慢慢道:“你成亲后会有两个月婚假。”
“那我也亏本。”唐磊不死心地嘀咕,“怎么着也要半年吧?”
萧景暄淡淡问:“乞骸骨不更干脆?”
“属下风华正茂。”唐磊理所当然答。
萧景暄冷哼一声,看他耍宝也觉得挺有意思,即使他并不需要特意宽心,但这种关切本身足够让人暖心,“你当这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吗?百日,再多就没了。”
唐磊苦着脸,第一次觉得主上真小气,紧跟上去提醒:“主上,温粹回来了。”
“他?手无缚鸡之力,你觉得我能放心?”萧景暄指了指萧崇烈示意他拎走,头也不回地问。
“那您也还有其他人。”唐磊认命地做苦力,心里不服:“为什么是我……”
“用习惯了。”萧景暄答得很无所谓。
唐磊一噎,沉默。
“殿下……”亲眼见到主从亲近的左相还有些回不了神,声音都显得发飘,“您……”
“三日后恭请太上皇复位,至于具体仪式典礼,就要劳烦诸位大人共同费心了。”萧景暄的态度平和而不容置疑,“只是现在国事不宁,一切从简即可。”
太上皇复位?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满脑子的疑问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竟然不是摄政王登基?太上皇不是已经……
知道他们的惊疑,萧景暄回眸,“父皇如今安好,诸位大可放心。”他看向执素,下颌微抬,“带他们去见太上皇。”
“是。”
后殿,林逐汐脸色苍白地瞪着满地的毒虫毒蛇,胃里一阵翻滚,看着那些形态狰狞的毒物,她嘴角抽了抽,脊背发凉,忙不迭地撇开头。
女子大多都不喜欢这些,她也不例外。
她敬佩地看向缓缓收回手的林诗音,见她神情淡定笑意温婉,怎么看都是优雅婉约诗词唱和的大家闺秀,偏偏正慢条斯理地将一卷不沾半分血迹的黑色细线缠回腕上,全然不见刚才动手杀人的淡漠。但林逐汐必须承认,她即使杀人也是优雅的,那种漠视人命的决然冷静和从容自若,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深深叹口气,想起江尘渺,再看眼前的堂姐,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不是所有杀戮都是恶心血腥的,有种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将原本恶心的事做得像月下起舞飘逸如仙。
“没事吧?”林诗音回头看向林逐汐,关切地问。
她知道这堂妹不会武功,虽然反应灵敏,但在这种情况下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逐汐摇头,“我没事。”她皱眉打量着地上狼藉的尸体和毒物,若有所思,“南疆人吗?”
林诗音点头,“你不妨叫芷蜜来看看,有些东西并不是只有近身才能发挥作用。”
“你怎么知道芷蜜?”林逐汐愕然。
林诗音微笑不语。
“你的救命恩人是谁?”林逐汐这下真的好奇了,看她对自己这么了解又从未接触,那人定然位高权重。可大羽上层的就那么几个,莫非是沉玥的?但这两天接连汇聚众多高层,也没见她有任何反应。
林诗音转身走开,“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用问。”
“考虑下做我的女官如何?”萧景暄进来时正听到后半段,开门见山道。
林诗音置若罔闻。
“才华横溢却埋没深闺太过可惜,何况你也不会嫁人了,不如随我一起。”萧景暄真心这样认为。
林诗音抬头深深看向远方白云,似乎看见那个神秘国家里无数自由潇洒的姐妹们,目光里无限怅然和怀念。
只有开放宽广的国家,才能养育出那许多不让须眉的巾帼英杰,再回过头来看大羽的女
子,便觉得她们分外可怜。
她忽然转眸淡淡凝视着萧景暄,目光并不凌厉,却清亮透彻得照亮人心所有诡昧阴私。“我没打算跟随第二个主人,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错。这世上也并不缺人才。”
“真正的人才不好找。”萧景暄摇头,神情几分惋惜几分感慨,“满腹经纶有什么用?真正会做事的又有几个?朝中不乏人才,翰林院才子一抓一把,但大多书生误国,偶有几个政务通达又有真才实学的,往往性子高傲疏狂难以共事。我整治朝堂宫廷本就缺人手,你这么个现成的帮手放在身边,我不可能不要。”他的目光落在东方天际,眼神渺远亦如晴空,“我相信每一个经历过沉玥平等自由的女子,只要心中血性未灭,都会有这样的不甘。你不想试试吗?”
“我生在大羽没错,但我养在沉玥。”林诗音沉默片刻,温和却坚定道:“我欠大羽的生恩早在十五年前就还了。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沉玥和他给的。不怕告诉你,我对大羽和林家都没有任何归属感,哪怕是我的亲生父亲也一样。毕竟都过了二十年,我当时也还不怎么记事,不是吗?”
话虽凉薄,却是事实。
萧景暄思索道:“那么,如果是我请你,看在我那一半血脉份上,助我一臂之力呢?”
“我记得大羽并不禁止女子出仕为官。你朝中现有两名女官,兰家还出过女家主。”林诗音提醒。
“她们不可以。”萧景暄轻轻地摇头,“她们毕竟习惯了男尊女卑的大羽,虽有才华,却多半没有那样长远的眼光和足够的胆量勇气。”
“你麾下也有符合条件的女子。比如林韵澜,执素,更不提鹤凌卫里那些你苦心培养的女部下。”她不为所动。
“她们没你轻车熟路。”萧景暄答得也简单。
林诗音盯着他半晌,目光很有力度,如刻刀般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幽幽道:“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每个人的利用价值。”
“承让。”萧景暄轻轻颔首,权当赞美收下。
林诗音抿嘴,脸皮没他厚,斗嘴也斗不赢,还多说什么?“你放心我?”
“论才能,你曾是他身边第一人,过目不忘,精通政务,文武双全,缜密练达,他经常出门,一应事务你更有权决断,无论情报还是庶务,大大小小从未出错。”萧景暄坦然道:“论忠诚,我和他并没有利益冲突,而且按照他们的惯例,在你做回林诗音时,他应该就已经将你夺籍除名。我为什么不放心?”
林诗音沉思片刻,“好。”
多年后林诗音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泰元帝萧景暄变革创新开拓盛世,历经三朝深受信任,不仅精政务通文史,于武艺军略上亦成就斐然,曾领军北征战至北冥海边,在青史上留下光辉一页,就连史官也赞她空谷幽兰名士倾城。但她的少年时代始终是个谜,她终身未婚,也不曾和任何男子有过亲密,生活宁静淡泊如出家人,不少人猜测她爱慕萧景暄,只是帝后情深,女相也不愿生父视同亲女的堂妹为难,民间更是有不少以他们为主题的野史话本,而三个当事人不过一笑而过,更为这猜测蒙上神秘色彩。
女相的感情归属,始终无解。
只她在晚年与太傅谈话时曾坦言:“我一生的梦想,早已留在建业五年深秋的东海。”
没人懂她这话的意思,也没人知道她病逝前为何要求携满园芙蓉花水葬,所有的故事都掩埋在厚重的史书中。
而那时,尘世间的一切也再和她无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