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羽东宫,距离前任主人居住于此已有四十多年的岁月,匆匆打开宫门打扫干净迎接新主人,屋瓦依旧,但到底有了人气,比原先多出几分鲜活。
冬天和煦的暖风从薄如蝉翼的云丝纱窗探入室内,悠悠吹过紫檀花架上的大红宝珠,满室散逸开来清雅馥郁的香气。
萧景暄站在窗边,看远处御花园里绯衣的宫女挎着藤篮去采花,慢慢弹着手里的镶金请柬。
他向来渊渟岳峙,很少有多余的动作,但今天这样子,明显神思不属。伺候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想知道是怎样的消息能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神情。
身后的脚步声轻轻,林逐汐端着托盘悄悄进来,四周宫人见到她都无声行礼退下。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见他兀自出神,不由好奇:“怎么?这是出什么事了吗?难得见你这么魂不守舍。”
萧景暄回头瞥她一眼,摇头微笑,“你的事都处理完了?”
“都是老例了,有什么难的?何况如今宫中人少,又放出去大批宫人,很多事都轻松很多。”林逐汐根本不在乎他的调侃,好奇地瞥过他手里的镶金请柬,诧异地挑了挑眉。
哪怕不看内容,就看这格式和造型,就知道这份请柬的主人来历不凡。
“这就是你犹豫的原因?”她在他面前向来随意,有话直说。
“真是赶巧,两国的新旧更替遇在一起。沉玥新立女皇,过年后正式登基,并于登基之日大婚,册立皇夫。”萧景暄转过身注视着她,微笑道。
镶金请柬被风吹开,光华灿灿的内锦亮出,其上是沉玥公主亲笔,加盖印章。
“他们请你去观礼?”林逐汐颇为诧异,送请柬来无非就是邀请的意思,但看他们送请柬的方式,实在让她看不出任何善意。
即使那场迫不得已的战争结束,但双方的关系也算不上愉快。她实在猜不透沉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鸿门宴,还是单纯的同乐之意?
“他们不欢迎萧家人,自然不会有善意,但我也是秦家的孩子啊。”萧景暄对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我的表妹登基又成亲,双喜临门,大吉大利,我这个做表哥的哪有不亲自去道贺的道理?”
林逐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欢迎亲戚但讨厌异国皇族,难怪这请柬送得这么低调。看来还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面皮不由有些发烧。
“那你犹豫什么?”她是真的想不通了。
“我没有犹豫,我就是心烦。”萧景暄面无表情。
林逐汐茫然看他,有听没有懂。
心烦什么?
萧景暄叹口气,“咱们儿子被人拐跑了。”
嗯?林逐汐的眼珠顿时瞪圆,震惊得连声音都变了,“谁干的?”
萧景暄深深地看她一眼,神情无奈而好笑,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真心觉得这种事再来几次,自己都有早生华发的趋势。
“小瑞!”他顿了顿,淡淡吐出两个字。
林逐汐呆了,这是她听错了还是傻了?为什么她有种跟不上形势的感觉?“为什么?”
“他也到了出去历练的年龄,然后……”萧景暄默然,不知道怎么组织措辞。
“然后他就把咱们的儿子给拐走了?”林逐
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但还是想不通。“可为什么偏偏是咱们的儿子不是别人的?”
“呃……”萧景暄尴尬,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飘,看天花板看地面看桌子看窗外就是不敢看他。
林逐汐顿时沉默,好半晌,才幽幽道:“你别告诉我,是因为你……”
沉默。
林逐汐嘴角抽了抽,明明该愤怒该焦躁该找人算账该派人去追的,但她偏偏想笑。
这都算是什么事?
“你哪里得罪他了?让他这样报复你。”这种事,让她说什么好呢?
“还不是嫌我们管他太多太严。”萧景暄这时候是真想抹把辛酸泪了。人家都说长兄如父,他辛辛苦苦拉扯他到现在居然还被嫌弃,简直不能忍。
“你们?”林逐汐饶有兴趣地挑眉。
“本来应该还有厉空雁的。”萧景暄没好气道:“可他还没成亲,哪来的孩子?”
林逐汐:“……”
她深吸气,觉得这原因太挑战她的认知,但秦修瑞不是外人更不是没谱的,就算他有什么不周全,有萧景暄,还有沉玥的大群人看着,出不了事。儿子也到了懂事的年龄,多出去看看了解民间世情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当初他还是受过萧崇烈的坏影响,自己估计也狠不下心。
如果放在眼皮底下,只怕萧景暄教导纠正,自己还会拦着。慈母多败儿,让秦修瑞带走未必是坏事。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安全上可有保证?他们两个都还是孩子,出门在外,难免有意外。”儿行千里母担忧,前段时间是为安全着想没办法,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可以一家团聚,偏偏又出了这事,若说她不难过挂心,怎么可能?
“这倒是无妨,这孩子从小到大就算没行万里路,千里路也绝对有,何况我和沉玥那边都有人看着。”萧景暄也觉得这事未必是坏事,他就算有心亲自教导孩子也没那么多时间,何况若林逐汐舍不得怎么办?但想的再透,他也不知道怎么对她说。
“你不用担心我。”林逐汐勉强笑了笑,淡淡道:“我还没那么脆弱,受得住。”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多的是见面机会。
“你确认要去?”林逐汐心想沉玥的休夫诏书可将萧家的面子削得干干净净,他这样做,只怕满朝文武难免非议。
“无论女子休夫还是和离,发生在皇家,这就是很好的震撼,我要的就是这种和旧制度挑战的开端和铺垫。”萧景暄神情淡漠而平静,像在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与其将难题丢给子孙后代,不如我来。横竖我的后半生还很长,如果依靠过往功绩,四平八稳坐在皇位上受人礼拜称颂,也太轻巧了。天下女子聪明有才的也不少,何必困在内宅自相残杀?于国家而言也绝非好事,女性自己也活的也太没尊严,多些选择和出路总是好的。生平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我盼望像我母亲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
他顿了顿,头一次向人明确表明自己的政治理想,“不仅是男尊女卑,大羽现有的很多制度都有不合理之处,哪怕是降等袭爵也并未形成严格的制度化,有很多模糊不清之处,宗室勋贵里更是绝大多数都是躺在先人的功劳簿上吃喝玩乐的纨绔,顶多出几个好读书通经史的。我曾想过,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若有真才实学,可授外官,可带兵镇守,然此职不世袭,统兵亦无所
属。有才者录用,庸才便只能朝廷俸禄荣养。就是王爵和其他民爵我也有计较,严格降等袭爵,功高方可世袭罔替不减等,然嫡长子袭爵时需通过文武考量,总之绝不能让子孙后人一味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这番话说得林逐汐震惊莫名,但细细思量,却不由自主生出深深的敬服。要改变两百多年来不曾动过的制度,他真是好大的魄力!
但莫名的她突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她更想安安稳稳地伴他百年,亲眼看到他开辟出一个自由恢宏的盛世。“只是你要做的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你真的决定好了?”
萧景暄忽然微笑,“当然,这也是我的梦想。”
林逐汐震惊地瞪着他,难以置信他竟然用“梦想”,这样的恢宏博大宽广自由,是她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仿若缩小成天地间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在他广袤无垠的目光里。
或许他这二十多年经历的一切都没有白费,天降大任于斯人,走过那段艰苦难熬的岁月,前方还有更多更精彩的未来等着他,他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现在最高处。无关身份,仅是他这个人。
“你会做到的。”他有这样的决心和能力,敢闯敢拼,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当然。”萧景暄态度平静,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在大羽上下还沾沾自喜沉迷于自以为的强大时,他就已经见识到沉玥的开明自由和强大,强的不仅是武力,更是心性和思想,这让他下定决心要将大羽的女子从深闺里放出来。“我现在想做的一切在沉玥早已实现两百年,我需要做的只是照葫芦画瓢,如果还做不到,那是我太废物。”
“两百年?”林逐汐不得不震惊。
“很奇怪?”萧景暄看她一眼,神情不是没有无奈和苦涩,然而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咽下,技不如人,这没什么好说的。“大羽虽然不弱,但在很多方面,确实不如沉玥良多。”
林逐汐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萧景暄转身去收拾桌上的折子,“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沉玥。”
“可是你的登基……”
“推迟就是。我已经监国掌权,区别的只是个名头,何必在意?”萧景暄不以为意,“何况,你做皇后,哪有做个独掌大权的太子妃潇洒呢?我曾说过要带你去沉玥,耽搁至今,也该去看看了。”
林逐汐的眼睛一亮,她走遍大羽的锦绣河山,却还没见识过沉玥的如画江山,若有机会去见识,当然再好不过。想到走遍天下的岁月,她不由出神,来来往往多年,身边的人沿着各自的路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容颜,没到最后,谁也猜不透谁的收梢。浓淡悲喜,各有人生,连跟着自己走过青葱岁月的侍女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将来,她身边又会留下什么呢?
“不管怎样,你还有我。”见她默默出神,他知道她心结所在,握紧她的手轻轻安慰。
林逐汐微笑,将他的手拉过来,压在自己腹部:“还有他。”
萧景暄怔了怔:“你是说……”
“太医已经确诊过,两个多月了。”林逐汐靠在他肩上,与他十指相扣。
走到这一步,是时也命也,但也是她竭尽全力争来的结果。今后,为了她在意的那些人,也为了她自己,她会和他携手与共,继续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