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如斯 丘吉
别如斯
(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丘吉曾经无数次地听宫里的老人提起过这句话,他依靠栏杆而立,看着那些已然枯浑浊的眸子中竟隐隐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能够理解,在经历过半个百年的岁月之后,那些早已被时光磨得失去了棱角的人们心中,怎会还有这样感怀伤春的情绪。他轻轻拭去弓箭上的灰尘,调转方向,朝着夜空中那轮皎洁透亮的明月,微微比划了身手。
夜风吹拂少年火红的衣衫,侧脸轮廓英挺恍若斧削。
王宫里的夜晚总是喧嚣的,琉璃杯,混合着盛宴散场后特有的慵懒气息,风中也似沾染了美酒的味道。
他步履轻快绕过重重人影,经过层层回廊,直到他看见那扇虚掩着的门,以及门后床榻上那窈窕娇小的身子。
每当这时,丘吉的嘴角便会弯出很柔和的弧度。
他的五指轻轻抵着门,探出头,隔着繁复华丽的帷帘望着梦中人秀丽的容颜,然后,心里就会觉得满足。
—那是他此生最想守护地女子。
鎏金熏炉里紫烟升腾。缠绕成缱绻地弧线。
乌兰。他挚爱地公主。谁又会知道呢。那个白日里聪慧倔强好似小野猫一般地女子。睡着之时。睡颜竟是这样地温婉可爱。柔长而卷曲地睫毛。随着呼吸地起伏微微颤抖。她一只手揪着被子。脸埋在柔软地被褥里。那双琥珀般地眼睛安静地闭着。温柔而乖巧。
他倚着廊柱笑了。夜色从一人多高地拱形落地窗渗入。风吹拂角落里地尘埃。在静谧得似乎能听见飞沙簌簌作响地宫殿中。他捕捉到了时光地声音。
月色宛若流水一般从宫殿拐角处流淌而来。那片银色地梦境中。他继续遥望着女子地睡眼。
岁月宁静得好似要停止。
(二)
“你知道么,那时候的乌兰,离我最近。”
那是多久之后了呢?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丘吉对兀自伏在桌子边饮酒的索利说。
“哦?”索利显然已经醉了,身子缩在那宽大地锦袍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腔。平日里总是狡猾锐利的双眼好似蒙了一层纱,醉眼朦胧地盯着青年被烛火晕染得发红的脸,扬了扬手中酒杯,示意他满上。
在苏依氏皇朝的历史长河中,他们都是过客。
参与一段万人唾弃的故事,扮演最为卑鄙阴险的角色,固执等待头顶悬挂的正义之剑斩下的那一天。
夜晚的宫殿很静谧,无论属于谁,风都是每晚必不可缺的过路者。
丘吉微微摇了摇头,只感觉话不投机。他扭头望着窗外依然深黑地夜色,眼神渐渐变得朦胧。
“嘿,小子,你也不小了,怎不见你找女人陪?”索利臃肿的身体靠在华丽的床榻上,向他抬了抬手指。
“不需要。”
“哦?不需要?还是不适合?”微眯着眼睛,那瞳仁里依稀有狡猾的光,“很多年前你不是很勇敢么……”
索利的话顿在唇边,因为面前安静坐着的青年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火红衣衫转眼移至窗口,如往常般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小子,你真是无趣,”喝得太多,索利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迷迷糊糊地抓了那裘袍靠上去,“其实,我们很像啊……”随后是震耳的声。
丘吉转过身望着那个万人唾弃的统治者,空旷地寝殿四角隐约可见无数守卫的影子。
—即使坐上那个王位他也不得安身,日日夜夜提防着刺客、杀手,当索利挥动双手看似得意洋洋站在城楼上面见他的臣民之时,他却觉得,那些目光其实都是细锐的针。
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赶下黄金王座,再迎回多年前那些高贵的皇室。
——那么,自己呢?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还守在乌兰地身边的时候,可曾想过这样一天,他会因为一个隐晦卑微地理由选择背叛,带着所有人的唾弃与整个家族地耻辱绝然不归?
很多时候,得不到并不等于真正的绝望。而是自己在完全失去之前便任性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自此天涯永隔。
这是他在漫长孤寂地岁月中逐渐悟出的。
丘吉从空荡荡的寝殿大步而出,忽然听见索利还在朦朦胧胧念着醉话:“哈,小子……我们,很像……很像啊……”
像个鬼!
他颇为不满地转身瞪了一眼呼呼大睡的那人,实在像不明白年轻英俊如自己,怎会让索利那老狐狸有了同类的感觉。趁着索利沉睡,其实他很想走上前冲着那万年不变的阴险面庞抽上那么几下——诱惑自己背叛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他么?难得索利这样毫无防范,多好的机会啊。
当他在迟疑用左手抽还是用右手之时,那个老狐狸忽然动了动身体,丘吉如惊弓之鸟般仓皇跳开,一瞬间,却听得索利
着一个名字:“……萨伊琳。”
趋势待发的手掌忽然顿住,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剑眉深蹙,随后甩手离开。
灯火通明处才最寂寞。
(三)
不论是十年,还是一日,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
更何况是从未得到过。
所以在再次看见那个琥珀色双眸的女子之时,他唯有抽出长弓,一只银翎追风破月。
“怎么,想杀我?”他的公主哈哈大笑,如今的她出落得惊人的美丽,似笑非笑,樱色朱唇挑衅地朝他漾出妩媚的弧度,像是在说他不敢。
“我本无意对你出杀手。”他皱眉。
风声急,男子火红衣衫还似当年,杀意渐浓地林子里,一轮皎洁明月映照得面前那张倾国容颜愈发耀眼。
“你说过的,我是世上最聪明的学生。可是你忘记了一点,我之所以聪明是因为我的冷静和冷酷,而你这个师父,败就败在永远的仁慈和犹豫不决上面。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一个‘情’字构成地,你还要去坚持和守护很多东西。”
她冷漠地朝他笑,眼底有不曾掩藏的不屑。于是这一次,他再次一败涂地。
——你说,这个世界并非是一个“情”字构成,可是我心中最想守护的,却只有你。
有些人生来便是王者,有些人生来踌躇满志,有些人是最好的朋友与聆听者,有些人会像天边的星辰一般永远宁静地散发自己的光芒。而有一些人,将会永远背负着难以得到回应地思念,孤单而倔强地走完一生。
而我,注定此生孤独。
后来,乌兰返回这片国土,掀起轩然大波。
后来,王后吉娜被杀,他再次陪着索利那老狐狸喝了一夜的酒。
后来,血流成河,两个王朝在烽火中摇摇欲坠。
后来,索利亡于乌吉之手,那个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少年眼眸坚毅,举手投足均散着王者之气。
后来,他虚招一晃,微笑看着那把刺入胸口的软剑,感觉自己的四肢逐渐变得寒冷。令他欣慰的是,故事的最后,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女子的眼泪,纯粹、悲伤,真正为他而流。
后来……
属于谁的后来?
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周身的痛苦在逐渐散去,身体慢悠悠地飘到了上空,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熟悉地土地,和他牵挂的女子。
夜色依然给他最温柔的包容,他飘忽不定地在人间闲逛许久,时常去看他心心牵念的公主。
他看着她以胜利者之姿站在新国王乌吉身边,享受着万民景仰,城楼顶端耀眼璀璨的烟火足足绽放了一整夜;
他看着她独自坐在窗前蹙眉,在自由与爱情间挣扎不前,然后他有些好笑地发现,原来她竟也有如此小儿女的一面;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却在树林尽头阳光遗漏的疏影间,望见那个伟岸男子含笑的眼。于是他为她庆幸,这一生一世,她终于等到了她的英雄。
——只是,他为什么还无法离开呢?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丘吉看着乌兰指导一个小小地男孩子射箭——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双眸渲染着淡淡的琥珀色,负手立于林间,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像极了他的父亲。
“我七岁时便可百步穿杨……”乌兰在那男孩子耳边笑道,顺便抬手纠正了他地姿势,“这样才对,瞄准的时候要稳,切莫心急……”
是风么,掀起了她眼眸深处一抹不易发觉地怀念情愫,那样轻,那样浅,几乎看不见。
—请一定记得我爱你。
丘吉忽然远远地笑了。
(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在尘世远去多年,丘吉终于完整地记下了这个来自中原的句子。
然后他终于明白,很多事情,早在初见地那日便已定下结局。就如同他只感小心翼翼地去射她头顶晶莹剔透的蝴蝶,却忘了要在举箭地瞬间去看她的眼。
他终究不是她等的那个人。
夜风吹拂男子轻薄的衣衫,侧脸廓清晰可见。
他步履无声,穿过人世喧嚣、生死隔阂,直到看见村落尽头那扇简陋的木门,以及屋中床榻上依偎熟睡的两人。
他就站在窗边,月光下的身影皎洁而透明,五指虚幻扣住窗沿,含笑望着乌兰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
她依然习惯性地一手揪着被子,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里,那双琥珀色眼睛安静地闭着,在那个男子怀中,顺从而乖巧。
丘吉虚幻的身体在这一刻碎裂开来,很温柔很温柔地,随夜风消散。
爱情是每个人心中的执念,最深的牵挂,不是作为捆绑的筹码,而是放开。
也许他早该明白。
—也许他早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