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逝

距上一次花型建筑被围,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听年纪大的一些老人讲,那是一场零度家族的内乱,一直位居辅政一职的一位话事人不甘只是屈居次位, 想要篡夺最高统治权。

当年零度家族的军政并非一体, 政治, 军队, 财政, 法律等均分开管辖,而负责执掌军队的,正是这位话事人, 据说他是最高执政官的亲兄弟,从他弟弟掌权的第一天起, 心中的芥蒂便愈生愈多, 明明都是零度的下一代候选人, 为什么选择的不是他?凭什么永远都要卑躬屈膝地看他脸色而活?怨恨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直到有一天狭窄的心再也容不下这已挤掉所有悲悯的参天大树。所谓贪嗔痴爱恨欲, 一旦落地生根,便再无药可救。

那参天大树却没有继续生长下去,尤是亲兄弟,坐在那个睥睨一切的位置上,心里也难放得下一丁点可以称得上“信任”的感情。他的弟弟早有防备, 在他带兵围剿花型建筑的时候, 利用军队中本就人心不齐的矛盾, 撺掇和贿赂不少人反叛, 趁机里应外合瓦解并歼灭了他的整支部队。而他的弟弟, 当年的执政官并没有轻易放过他,他的家人, 不论老幼,在他面前被一个个地处死,他本人却要带着这些足以击垮他的记忆在零度的牢笼里一天天地等待死亡。那棵树,终究是被连根拔起,裹着血肉一起硬生生地从心脏里扯出来。

古一用力摇了摇头,这些早已湮灭的往事本就无人再记得,越是纠结于过去,越是难以解脱。时间无情,爱恨总归消散,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使命如打在心口处的诅咒烙印,纵使变为行尸走肉,也难以解脱。

“古先生!古先生!”

一阵着急忙慌的大力敲门声惊的他一跳,古一向后缕了一把半白的头发,手心里落了不少碎发,“进来!”

一个个头矮小的士兵红着眼睛跑了进来,看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满是灰尘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士兵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左手平垂,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向古一敬了个不是很标准的军礼。

古一见到进来的是他,心马上提了起来,可一看到小士兵这副模样,不由又坠了下去,“你父亲。。。”

小士兵好不容易抹干了眼泪,被古一短短的三个字又勾起了满心酸楚,他吸了吸鼻子,向前伸出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

手心里躺着一个沾了血污的讯号定位器。

古一的心跳直飙最高值,他甚至听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声音,他颤抖着伸出手,“这就是。。。”

“父亲说,能量检测报告被他存在里面了”,小士兵抽噎着,“他要我一定带回来,死也要死在您面前”。

“那他。。。”

“我不知道。。。”,小士兵单薄的肩膀抖的像纸片一般,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垮下去,“我拿到东西后只是拼了命的跑,拼命的跑。。。跑。。。我不知道。。。”

“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古一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救出你父亲”。

“古先生,我请求返回战场”。小士兵身子站的直直的,一双泪眼里写满了超越他年纪的坚定与执着。

古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心里千愁万绪,五味杂陈。

“活着回来”。

小士兵敬了一个不算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千钧之重想要一夜之间迫使他成长,单薄的身体,稚嫩的脸庞,全都消弭其中。

古一把那只血迹斑斑的讯号定位器捏在手心里,不敢太用力,也不肯太温柔,仿佛那是捧在手中的一线微渺希望,唯恐稍稍松一点力气,它就会散落成沙,四散而去。

他就这么保持着拳心朝上的姿势走出了房间,转进一条幽长的走廊,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一扇从内部浮着咒文般繁复花纹的金属门前,花纹流光溢彩,道道光芒顺着凹槽流动往复。

古一平复了下心跳,将手按在门上。

门上一处花纹旋了几旋,露出一块镜面一样的地方,一个苍老又浑厚的嗓音穿透厚重的金属门刺进耳膜中:“古一吗?进来吧”。

大门应声而开,偌大的房间中一圈弧形的墙壁作作生芒,柔白的光流动着铺满了目力所及之处的每一个角落。古一失神了一瞬,那巨大的压迫感再次翻涌而来。

这个房间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逝。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里贮存着被收集起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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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使用可以读取讯号定位器的材质和技术制成,只要将讯号定位器放置其上,墙壁便可显现拥有这个讯号定位器的主人戴着它时的全部记忆。从暗影存在伊始直到现在,已经过去的,正在发生的,墙壁中已经嵌入了成千上万段回忆,残酷无情的战争,挣扎渴求的生存,永恒无垠的求知,绵延古今的爱恨,统统化为两个字没入时间中:历史。

“逝”是第二世界纪录历史的方式,载体可大可小,可以做成一堵墙,也可以做成一本书,花型建筑中,靠近花蕊的两片花瓣与其他不同,都被做成了“逝”,一片用来记录零度家族的古往今来,另一片则用来存贮各种重要信息和秘密,比如从未公布于世的能量检测报告。

古一经常来这个地方,却不是为了怀缅,每一次来,他都只看那一段被永远困在那里的时间。绝望惊恐的眼神,声嘶力竭的哭喊,撕心裂肺的祈求。那曾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坚硬的地面,仿佛已感觉不到痛苦,额头血肉模糊,泛着白色暖光的地面渗入了殷红的鲜血,细细的红血丝像深深扎进心脏里的一根长针。眼泪滴进血泊里,冲淡了那触目惊心的颜色。

“求求你,他们也是你的家人,我什么罪都愿意接受,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只求你放过她。。。她还不到一岁啊。。。弟弟,我求求你了。。。”

幸存者,幸存者的后人,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时间可以抹平痛苦,如果人心可以选择忘记,是不是就能假装它从未发生过?

既然时间已把故人挫骨扬灰,为何还要将那噬骨蚀心的仇恨留给后人?半生已过,这就是他的宿命?可是他,真的只想忘记。。。

画面倏地消失,古一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视线聚焦对上了一双揉合了太多情绪的眼睛,他一时分不清那是疲惫,是快意,还是。。。贪婪。

面前的老人已经须发皆白,原本高大挺阔的后背驼了下去,在古一面前显得格外羸弱。

古一低下头,不敢看老人目光矍铄的眼,抿了抿嘴,将手伸出去,“古。。。长官,能量检测报告拿到了”。

“没有外人的时候不用这么生分”,老人把讯号定位器抽过去,摩挲掉上面的血迹。

“是,古忘。。。叔叔”。

古忘的目光在他脸上快速地扫了过去,带着失望和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我让你经常来看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把那些痛苦深深刻进心里,当年幸存下来的只有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外公偷偷留下来的那些资产,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复仇,这是血海深仇,零度家族必须付出代价”。

“从小您就一直告诉我,我都记得,可是,古叔叔”,即使在外面雷厉风行,果敢决断,几十年来,到了古忘面前,古一永远都不敢抬头,永远都是听着他命令行事的小辈和下属,“暗影的目的只是阻止他们危害原世界,当年的人,早就不在了。零度家族有诸多不是,也已成过去,他们毕竟在维持第二世界的稳定和生存,发起战争,只会连累无辜人,生灵涂炭,这和当年的零度有什么不。。。”

“闭嘴!”古忘一脚踹在古一的膝盖上,气的身体一歪,差点摔倒,“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你过得去,那些亡灵能过的去吗?!零度罪无可恕,早该下台了!阻止他们入侵原世界,不过是在遏制他们的势力扩张,如果他们联合了原世界,暗影再无出头之日!”。

古一晴天霹雳一般抬起头,跪在地上的膝盖直发颤,“不,暗影怎么。。。难道你要取代零度,然后和他们一样侵占原世界吗?!那我们到现在为止做的都是什么?!”

古忘俯视着他,“敌人的敌人,便是同盟,但终究也是敌人。现在我需要借原世界之手除掉零度,也需要零度先帮我在原世界开路。我们做的,不过是付出一点可以接受的代价。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手脚冰冷麻木到几乎没有感觉,如果不是心脏一下一下地在不停牵扯着,古一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呼吸。他用力捏着左手食指处的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是母亲交给他的,据说是那个在零度监狱中度过了余生的外公留下来的东西。

古忘却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让他起来,只是径自走回墙壁面前,把那只讯号定位器嵌进一个凹槽里。墙壁上流转的光芒先是停滞了一下,而后全部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光芒聚集的中心,便是那只讯号定位器。

画面铺展开来,重新点亮了因被吸收掉光芒而黯淡下去的墙壁。讯号定位器是一个被动记录的存储器,只有在被激活打开的状态下,才会开启记忆功能。有人会事无巨细地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也有人只是将它当作一个暂时存放信息的中转站,只有需要存储某些人脑无法准确记忆的信息时才会打开。

这只讯号定位器的主人显然是属于后一种,里面记载的内容基本上全都是他在花型建筑中工作的情况,从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进入花型建筑开始,一步步地,直到接近核心。进入科研团队后记录的内容非常少,即使有,也都是无关痛痒地打擦边球。为避免信息泄漏,科研人员是不允许携带讯号定位器进入科研室的。

至于他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取得能量检测报告,又是如何拼尽全力把信息送出,这段无法记录的空白,恐怕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古忘粗粗地略过他一生的时间,滑到了讯号定位器中的最后一处记忆。那是一份长达几十页的文档。扉页上是零度的标志:两个相对的无底边三角形,像一个被横放的字母X,下面是用复杂的文字符号写成的一行题目。

古一跪在地上看着文件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脸上的血色随之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等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字被揭过,他的脸上只剩下了克制不住的惊恐。不仅是他,古忘也是两眼发直,面无人色。那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复杂文字像是在吟唱一种古老的咒语,在他们面前唤醒了一尊足以毁天灭地的邪神。

“二十年。。。古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脑子里无法将这庞大的信息量消化下去,“那到时候第二世界会怎么样?。。。”

古忘没有回答,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能量检测报告,他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断与猜测,实际看来,他并没有猜错,只是这个结果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结果。

“古叔叔!古叔叔!”

古一站了起来,眉目间尽是恐惧与不安,他努力咬着打颤的牙道,“零度这根本是要玉石俱焚,不,是在自取灭亡!二十年!换成原世界的时间只有四年!零度花了原世界十几年的时间才刚刚起了一个步,短短四年的时间,没有足够的资源怎么可能做到?!古叔叔,我们必须要阻止他们,这已经不是什么复仇的问题了,这是关系整个第二世界,关系我们所有人性命的大事!”

古忘目光呆滞,两眼直直地盯着那只讯号定位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古一急道,“古。。。”

“好了!”古忘一把把讯号定位器拽了下来,手指在上面轻轻打着转,沉默了好半天,表情古怪地低语了一句,“浴火重生,未尝不可”。

古一一呆:什么?

古忘突然一笑,那笑容令古一不由打了个寒噤,只见古忘一挥手,不知何时进来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住了古一的两只胳膊,向门外拖去。

古一又惊又怒,挣扎着回头,“古叔叔,你什么意思?!”

古忘目光沉沉,“优柔寡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接下来用不着你插手,你们两个跟着他,收走他的讯号定位器,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他接触任何一个人,更不允许放他出去”。

古一根本挣脱不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士兵的禁锢,他嘶着嗓子喊:“你这么做和零度有什么区别?!这不是你一厢情愿的复仇!更不是满足你贪欲的借口!这是成千上万个人的生命!你凭什么随意决定别人的未来?!”

身后微驼着背的老人却不为所动,冷眼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