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晕目眩。
所有过往都随着我走出去的步伐而逐渐在脑海浮现,各种欢喜苦楚都在这一瞬间爆发糅合,心被挤得有些疼,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动作。
我问:“那时候的血祭…你动了手脚?”
我的出现,似乎是他意料之中一般:“不,不算是,是你自己法力不够强大,反倒激起你父王灵脉护佑你,大战之际,他与月天城斗法之时还要分一份灵力给你,没有当场灰飞烟灭,已经是他的造化,也算是上天对你们这可怜的父女之情的一点愧疚,况且,他本就身受重伤,你分不分那份灵力,不过是杯水车薪的作用罢了。”
我失神:“重伤…”
树杈漫不经心地被风摧折,落地声飒飒不停。
三月的天气,时不时还有一股寒潮涌来,我裹紧了披风害怕他的言语也如寒潮一般凄寒。
他漠不关心地说:“是我造成的,不过本意不是针对他,我夜探袁珐王宫,撞见他与月天城私会交易,你父亲很不识相地替月天城挡了一击。”
功允厉声道:“陆一函,够了!”
“够?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够了?人族混乱至此,自有她的一份功过在里边,若不是靠着人族公主这个身份得上天庇佑,你觉得她这样的人,能活得下来?没了灵力连剑都握不好的人还要守护自己的土地,何其荒谬。”
夜色凉如水,我裹紧了那身草皮披风,在朦胧月色里急匆匆地逃离。
他说的话,像是千万根针,在我身上慢慢慢慢扎出一个又一个渗血的伤洞。
血肉一点一点被蚕食的感觉,十分疼痛,我一不留神踩了一个坑洼,整个人摔在折水旁,手按在折水里,要命的疼。
是那只刻了印记的手。
一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本就该脱离这个团体,一个人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些日子欢笑太多,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离家的本心。
我坐在折水边,用小琉儿给的药膏轻轻擦拭手心。
折水一波波涌动,波光粼粼地闪烁着,有些刺眼。
身后的人踩了石子,发出一些错乱的声响,周遭越发明亮,我向后望,功允一身浅色衣衫,茕茕而立,他手里,一只绿色的血蜡照着光。
功允说:“如果,六界仙障里你握了我的手,经过各种纠葛,到这一天我不会让你难过。”
“你不怕我会拖累你?”我苦笑道。没有人会毫无条件地永不厌弃他人。
他轻轻回了句:“不怕。”
他将青色的蜡烛放在我另一只手里,撕开长袍的一角,为我包扎。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手也能这样温柔,尤其是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时,竟然如此难以承受。
“我对你那么不好,我以前那么讨厌你,我做事不计后果,我冲动任性无理取闹,我甚至从未喜欢过你,以后也可能没办法喜欢上你,你这么做值得吗?”
我认真盯着他的眼睛,从来没发现,他那如草叶般翠绿的眼眸,竟也闪着光芒,在微寒的夜风中,像是只孤独的荧绿灯笼,渐渐远去。
实际上,远去的那个人,是我。
他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就像当初六界仙障中,一直停留在向我伸出手的地方一样。
他笑了笑:“我说了不怕。当初,我的新娘被人拐走了,我终于再找到了她,如果我不对她好,还有谁能对她好?”
我终于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看着包扎好的手掌无声痛哭。
他将我打横抱起,叮嘱我睡去,小琉儿在帐篷里迎接我,却一句话都没问我,只是静静地拥抱我。
我不想再想任何事情,我想出来的恐怕都是假的,或者是虚幻的,就连…
我想起头上簪着他送的簪子,如今看到这东西,甚至不知道他的用心是为了让我更加相信他还是怎地,我颤抖着将它拿下来,却怎么都折不断,我便托功允替我将它扔掉。
钺玺这两日经历了魂玉殄鼎和信原的鉴定,确实是灵石使者后,便时常坐在折水旁发呆,我便远远看着迷茫的他,就像看着我自己似的。
直到,新的魔气席卷而来。
暗夜的光辉像一汪灰色的泉水,照在我身上衣服都变了色,我本在火堆旁,魔气扑来那一刻,连火焰都匆忙熄灭。
我转身起身,将小琉儿护在身后,吹动玉笛,青紫色的音符向周围蔓延,催逼出隐匿于石缝山间的毒气,红珊瑚也拿出青云剑,她那红色的灵气确实与石榴石的色彩十分相像,可不知为什么,即便是信原与魂玉殄鼎都认为她是,我依然觉得不大对。
“小心点,除了魔族第四冥卫士,还有别人。”
我轻声嘱咐。
这黑的一尘不染的魔气,绝非简简单单一个希玉,说不定,四大冥卫士全来了。
魔族终还是与着冥水族联合了。
我正这样想着,一条蛇一般盘曲的黑色飘带重重往我腰上一击,剧痛的感觉突然袭来,我倒退了几步,腰上别着的剑笛瞬间碎裂。
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感觉胸前的骨头似乎碎了好些根,甚至脾胃都整个碎掉了,一时之间难以自制,喉上涌出一口浓郁的血腥味,正往外喷薄而出。
好疼好疼。
我摸了摸眼角,甚至眼角流下的都不是泪水,原来死亡这么容易就接近我了。
这么强劲的魔力,几乎强过我之前所受的伤的总和,我甚至毫无反击之力,在来者面前似一只弱小的蚂蚁。
整个魔族,能做到一击片刻将我毙命的,并不多。那么,来者的身份也十分明晰了,不是四大冥卫士,而是传说中的魔女,魔族菲娅邪。
一串魔音般的话语悄悄传来:“你竟然接了这样一击都没有死去,倒让本尊钦佩至极。”
我揉了揉眼角,却看不清眼前,望去一片猩红,功允冲出来之时顾不得思考半分,便急急地为我补充流逝的灵力。
可是,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受了毒的血液在往我全身流窜,那种所谓的四肢百骸都在疼痛的感觉大约便是如此,小琉儿将我拥着,以至于我没有倒下。
我摸索着将玉笛放在小琉儿手里,只要它不随我消散,蓝沫就能在世上保留着灵力和生命力。
菲娅邪一阵大笑传来,我周身竟然轻松了半分,才终于看清她的样子,一身漆黑的琉璃羽锦衣,眼角一只妖艳的发环,及腰长发如同毒蛇一般飞舞,一身妖黑色的灵气在周围护持。
钺玺本与陆一函研究水魔物进入千时群山的方法,匆忙赶回来时,我便已经是此时这个惨状,这魔女来的十分汹汹,即便是他们在,恐怕也救不了我。
争斗一触即发,彧琦和红珊瑚拼命地将各种药草神器从凤引船上搬下来,我被再一次塞进了云芙,这温软的感觉让我更想睡去了。
“和玲!你不准睡!你还没有跟我算账!你还欠灵猴族一个结界,你还没保护好你妹妹,你还,没有报杀父之仇!”
眼前这个人眼角有泪,为什么?我伸手想擦拭,却触碰不到他的脸,他是谁?
对了,我要是死了,妹妹怎么办?我是这世上与她平衡的存在,我死了,她若是完全入魔,我又怎么对得起仙逝的双亲。
我挣扎着,只是身躯已破碎不堪。
曾经歧兰山上,我也曾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灵力和血液,不过那次,我的躯体是完整的,蓝沫帮我及时封闭了伤口,将我放在山心谷中寒冰的玉床上才有时间慢慢恢复。
我那时也是睡了好多天的,这次若是睡去了,怕是再难醒来了。
为我输灵力的这个人,似乎很紧张我,若我不在了,帮我把我妹妹带到安全的地方好吗?那千时群山的结界怎么办?
我眼角流下泪了,估计又是血泪,我反复地咳嗽着,一阵又一阵血腥味涌动而出,越来越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了。
这处大地最为厉害的角色,一个是神女月琅公主,一个是魔女菲娅邪,奈何月琅公主初回神域,似乎灵力未完全恢复。
此处能与菲娅邪全力相抗、守住身后人族猴族的,只有我们几个。
周围除却为我救治的人,其他都全力应战菲娅邪。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棵合欢树,满满的绿叶和粉花,合欢树下站着父王母后,他们笑着向我招招手,越走越远。
我又看到颖儿也站在树下,握起我的手,放了一朵合欢,然后匆匆离开,钺玺就在她离开的方向,他们一同对我笑了笑,随后都消失不见。
然后是红珊瑚,她夺了我手中的花儿,狠狠地扔在地上,看向我的眼睛却包了一汪泪水,她冲过来将我拥抱,然后瞬间消失。
然后阿司也出现了,他亲吻了一颗小石头,然后放在我手中,笑着转身,我试着抓住他的衣角,却什么都抓不到。
我疲倦地坐在树下,当合欢花蒲公英似的四散开来时,我腰上缠了一条白色的飘带,那飘带将我带到了树上,我被合欢花簇拥着,转过头,彧琦正看着我,一脸端庄。
手腕上的印记被小琉儿轻轻握着,她好像在说,我以后都不用担心它被侵染了。
远处,飞来一只巨大的鸟儿,然后幻化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似乎见过她,她满脸泪水向我微笑,转身之时将彧琦蓁琉两个都带走了。
我平视前方,依旧是六界仙障中伸向我的两只手,只不过,他们一个身着破落的蓝绿色衣衫,伤痕累累立在上云剑上,面容憔悴,一个穿着道服,被蜡炬上的青龙盘旋,意气风发。
我的选择,从来不曾改变,可我似乎记得,想选的那个也是不能选的。
可是,为什么呢?我怎么记不清了?
我猛地睁开眼,吐出一口浓重的淤血,心肺都通畅了许多,小琉儿一脸泪水地向我口中喂着清零草。
我恍然间明白,不是菲娅邪将我一击毙命,而是她一击使我腕上的印记完全被黑暗吞没。
我抬头,却正好看到,陆一函在我面前被菲娅邪迎面一击,摔了好远。
我这才意识到,周遭已伤殍遍地,而他刚刚,是为了替我挡下伤痛。
我不知道,在将我狠狠骂了一顿后,他是如何做到这样积极替我挡伤的。
许是愧疚,又或者,顺手罢了,那么我还得还了他这个人情。
这些时日大大小小的人情欠了他们不少,再不还,怕以后都没有机会,是时候一并还清了。
就让我努力一把,用这条不久矣的命去换他们所有人的一线生机可好?
神器啊,如果你们认同我的做法,就请帮我解开紫水晶的全部力量,但是,不要让他们也做同样的事情。
我知道,一旦完全解开,就是死路一条,既然我都快死了,不如就牺牲我一个,能救好多人呢。
我直起身子,一身紫色的披风染了不少血迹。三大神器果然应了我的期望,我趁他们用宝石的灵力之前,将他们挡在身后,束缚起来,这时候,紫水晶的灵力显得如此之大。
我曾听说,当年女娲娘娘炼石补天,五彩石有通天地的本领,即便我只是五彩石中的一小块,护佑这么几个人,应该也是足够的。
我往前走,血继续滴落,我看向手臂上的印记,这是最后一次。
我是紫水晶,倘若以自女娲补天后从天地间汲取的灵力将魔女拦一拦,也是足够的吧。
菲娅邪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与我对视的双眼甚至生出一丝犹豫。
我可能再见不到颖儿了,如果我死了,强行将魔气充满我的印记,我为邪,她便是双生诅咒中为正的那一个,这样,她就理所应当地摆脱诅咒了吧。
我似乎,能看到她周身的彩色被我的灵气拥抱,我希望,她能过得快乐。
我撑开皮肉的束缚,将心从胸腔中挪出,它跳动的是我的生命,我将紫水晶的全部灵力散开,撑起一张巨大的镜面,与菲娅邪施术的折水镜面相对持。
此时的我,可能会很难看,幸好我是背向他们的。
其实我一直想问他一句,他究竟喜欢我哪一点呢?顾不得擦拭脸上流淌的血泪,一切就要在此时结束了吧,希望他们能体谅我一下,帮我完成一点心愿。
菲娅邪似是大吃一惊,转而嘴角一勾,抹去了渗出的血丝,示意希玉与她一同撤回。
当镜面相合,我在折水铺成的巨大镜面之中动弹不得,即便是有结局,我也从未想过会来的这样快。
我能感受到这折水结界已经从指尖开始将我一点点吞没,也不知,我会散做何种姿态,依我看,合欢花便是不错。
我挡在这汜水河的尽头,他们都能逃离的话,我也不欠他们任何人了,尤其是那一身蓝绿色、被红珊瑚拦下的男子,我终于半点都不欠你了。
“我只当,这是还了你的情,若我的宝石还有醒来的一天,应该不会再爱你了。”
我觉得,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