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已是半月有余。
十七竹返回乡料理家事已返,今日约我在我的竹林相见。
我坐在小桌旁,小种茶香四溢,品茗杯已摆好了位置,就等十七竹到来。
却先等来一把荷花穆然升起,雪白雪白的,名为:“清水梦荷”,十七竹的声音响起。
“此花是竹林十里外的远山湖中一年四色的花,我采来不过是为了博你一笑。”他自己倒是笑得憨憨的。
“无功不受禄,这叫我如何受得?”
“清水梦荷,是我们一离原表达情意的花。”他笑吟吟地捧起花,又笑吟吟送到我面前:
“夫子十三竹他们,都认为你与竹九是天生一对,可我们也相识许久,我对你的感情,不比竹九少。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给我护着你的机会。”
这花儿生的熟悉,这话儿也熟悉,这感觉也是熟悉的。
他清清嗓子又道:“我只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他神色愈发深情,如同暗夜之中一湾虹桥,凄迷且浪漫。
我恍然间忆起,眼前这人,似乎早已不是第一次将这样的花束送与我。
可我依旧想不起更多。
多亏竹老大寻我与十三竹去做午饭,才将我与他在尴尬之中解脱。
我婉言笑意改日再谈,实际上却想离他远一些。
十三竹依旧不紧不慢地布置着她的小院,侍弄着她那娇贵的茉莉花。
我大老远开口赞赏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她却看我看呆了,一脸疑惑。
十三竹问:“你方才,不是在远山湖边沐浴吗?”
我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摸了摸她的发:“你莫不是看错了,我方才刚与十七竹见过。老大可以作证的”
没想到她倒认真:“你莫要玩笑,那样近的距离,我怎会看错。”
“那估计是你遇到了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哈哈,世上竟然有与我那般相像的人啊?”
我笑着笑着吐出一口鲜血。
往事如烟波催生的黑白双色茉莉,带着熏人与清新的滋味蔓延在我的身躯之中,面前立着一个身着彩裙的姑娘,仿佛记忆的空洞被填满时,被吞没的是她,而我站在对面,想救却无能为力。
我挣开十三竹惊慌扶我的双手,向她所说的那个湖边奋力奔跑。
唤来的小舟行的慢,到达远山湖时,已过了半个时辰。
可是湖边什么都没有,没有她所说的人,甚至还有几只白鹭在周围觅食,见到我摔下的踪迹,惊起一滩。
这景象,如今看来却是如此触目惊心。若是那女子在此,我此刻会欢喜若狂。
“竹八,你怎么了?”十三竹慌张追来,挽了我的臂弯,急切地随我的目光寻找。
“我只不过没有找到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急火攻心了罢。”我笑着安慰她,顺着她的扶持,慢慢起身。
如此与我一模一样之人是有的…我怎能把她忘记?她是我最亲的人,是这世上我唯一的血脉亲人了。
除了她,昔日家园中慈爱的父母双亲、青梅竹马的钺玺和匆玉、救我于为难之中的基幸,一并回归到我的记忆中,所有撕裂的拼图正在逐渐变得圆满,此刻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个虚幻。
可又是如何的虚幻?我自己的名字呢?
十三竹将我送去夫子处。
夫子正认认真真地研习一门新课程,本不该来打搅。
奈何我现下惨痛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过去。
夫子长叹一口气,背着手,步履缓缓地拿出方垫,与我号脉,并叮嘱十三竹一句去忙罢。
“夫子,我其实…没什么大病痛。”
夫子枯藤般的脸将我一望,险些看透我的谎言。
是被那股怨气狠狠侵蚀了一把,在这里,根本不会有救治的方法。
“夫子,我想离开这里。”我的言语,应该是有些哀求,夫子一眼怜悯,却不搭理我一句,转身去了内屋。
想必,是有些什么。
夫子出来后,却是认认真真地将新编纂的兽语一科的书简交到我手上,一边嘱咐我多抄录几份,一边又开始担忧我的未来:
“你确实不能一辈子都跟我在这儿耽搁。你要是再不努力学些本事,又怎么出得去山林?”
夫子在跟我绕弯子,他明明知道我想问的不是山林中的世界。
或许,他并不知道出去的方法,或者此时不能说。
我笑了笑,胡说八道似的回道:“夫子莫要担心,实在不行,竹八就算是一直在此处陪夫子也是可以的,况且…”
夫子咳了几声,慢悠悠地接了话头:“况且?你是又想说竹九迟早会带你出去将你好好保护的?可你也不能总是依靠他,除非…唉,也是那小子给你惯的,就你这么不学无术,要不是碰上他那么喜欢你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你说你要怎么办?”
我吐了吐舌头:“夫子太过小看竹八了。”
随后又小咳了咳,刚才奔去远山湖,似乎被那怨气侵蚀得多了些,周身不适感更加。
不过夫子话里有话,看来我要是想出去,找到那位竹九,确实是一个办法。
夫子随手画了个圈,沉沉地说:“我也是存了一份私心。你以后出去,总会遇到我的女儿,记得替我棒棒她。”
这圈,似乎是结界。
是不一样的地方。同那次深夜召唤我的地方,却是同一个。可以说实话的结界。
“女儿?”我有些疑惑。
夫子慈祥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身后那株幼嫩的石榴石树苗。
我有些好奇,像夫子这样满脸白胡的老爷爷,他的女儿会是怎样的?
会是红珊瑚?彧琦?或者…红珊瑚、彧琦又是谁?
我忽然想到,似乎身边常常有一群人陪伴同行。
那群人中,似乎有一身红衣身背药草包包的姑娘,她出门寻找的,不就是…大概缘分就是这么回事。
可我记得她好像是凡人,夫子可不是凡人。
她的名字是什么?
夫子笑意满满地蹒跚离去,留我一人在原地。
我冥思苦想了半个时辰,直到视线再注意到方才夫子衣袖边的石榴树,才恍然间想起…
小琉儿!
我对着一棵小小的石榴树,心情忽的凄凉。
那个人的泥人盒子依旧躺在竹屋里,我小心翼翼地端出。
盒子中的小人不再如当初那般陌生,第一个格子里,静静躺着那个一身红衣背着小药包的姑娘,她笑意盈盈,眉眼之间与夫子格外相似。
第四个格子里,躺着的,是面容清冷的女子,我印象比较乱,她似乎与方水渊有什么关系。
第五个格子里的,是灰暗色的基幸,是利用我的身躯护养月琅的基幸,我竟然曾经以为自己对他情根深种。
第六个格子里一身白衣的女子,似乎是对我有着大恩的女子,她手中一颗明亮的火珍珠,引得我细细看了许久。
第九个格子里的泥人,一身青衣一柄青扇,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第十个挂着的应该一颗碧玺石,那是玺哥哥,却是灰暗的颜色。
第十一个是一个灰暗的女子。
第十二个,是手持蜡炬的十七竹,功允。
看来外面,是一场大的局势。
若要出此地,是需下大功夫的,眼下不清楚的还有一些地方。
我稍作休息,乘了小舟,一路向下,那处不同于其他竹林的小院子,是十三竹安置在自己院子里的。
十三竹此时应该还在教寓。
我走了进去,不论是那青绿的萄藤,亦或是莹白的茉莉,都让我十分熟悉,直到我看到竹屋的标牌后藏着的一卷布。
我将之拿下,打开,赫然三个金闪闪的字:“榭槠绱”。
十三竹,冉弥,果然是我曾认识的人。
榭槠绱中多日照顾,我还未曾好好感谢,如今看来,她并不是个普通侍女。
那么她看到的远山湖中与我相似之人,究竟是为了引得我恢复,还是另有所图?
恍然间,她已从我的友人,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角色。
我顺着小舟一路向下,到达山林末端,也就是远山湖处,小舟才停了下来。
周围景致与他日无甚区别,荷花也开的极好,是原来的景象,唯独湖边白鹭稀稀散散,不似平时的景象。
初来那日,为什么我眼中是一群白鹭化作学徒?
我恍然间想起腰间那支竹笛。十七竹送我之意,怕是为了此时。
我将它拿出,观察了许久,或许,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竹笛…
我轻轻闭上眼睛脑海中涌现出我的泥塑人的模样,那颗紫色的宝石闪闪发光,仿佛在我心中一般,又仿佛,悄然落入我的手心。
我猛然睁开眼,竹笛却已变成一支清透的玉笛,嵌着一颗颗紫色水晶石,我记得了,这是我的玉笛,煜灵。
我从未向他人提到过玉笛的名字,这也算是自保的一种方式。
手边灵力却并没有恢复,玉笛却随我心意化成了一把玉剑,一招朝着那白鹭第一重的幻景砍去,只白鹭瞬间消散,湖上繁茂第二重的荷花也消失无踪,整个湖面变成了泛着波的镜面,镜面之中,诸多人影晃动,这便是第三重景象了。
玉剑变回玉笛,我便朝湖中跳入。
湖面一阵波动,又把我送回了岸边。远山湖与其他地界相通。
但是不允许我过去。
果然,冉弥她见到的,是颖儿。
颖儿如今在哪儿?又或者,她是如何来到的此地?
我向四周观察,这才发现十三竹掩藏在幻境之下的,是一处院落,“榭槠绱”的牌子高高挂着,院中景致与当初的榭槠绱一模一样,但是却在吸收着什么。
安置在此,冉弥她也是想要出去,但如此大费周章,倒像是为了救什么生灵。
把幻境变回原样,我回竹林思考了许久,又对着泥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次日,十三竹唤我去浣衣,隔着栅栏赞我的合欢花开的是如何如何繁茂。
我坐在竹林中自谦地说,与她的茉莉花相较却是难比得很,茉莉香气清人,合欢的香气却是极淡。
十三竹却有些黯然神伤,转身望着川流河水,淡淡道:“我倒不希望她那样香气迷人,做一株寻常的植物自由生长,不被采撷最好。”
她语气中埋着沉沉的伤痛,这话是她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她对茉莉的怜惜,亦或是是对她园中茉莉的心疼?
我将话题牵回:“今日头晕目眩,有些风寒,就不去了,你路上小心些。”
她点点头,坐上小舟离去。
茉莉…茉莉…
我将茶水饮尽,他日得寻个机会再去看看那些茉莉花。
猛然起身,倒真有些头晕。
日光发散得很,是闷热的样子,或许待会儿便有落雨。
过些时日,夫子的兽语教授完毕,还要帮他拟一份试卷,今日剩下这些时间,不如去看看兽语的书册。
我正想着,迈开步子,一阵风吹过,夏日的风有些太暖了,竹林飒飒,心都有些荡漾了。
我猛然回头。
那人正在我身后十米,俊眉秀目将我望着,一身白衣,衣袂飘飘似是仙外,一湾浅浅的笑意将我笼罩。
他跨步向我,每一步都像是变幻了季节般令人心动。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拥抱,心动归心动,可我看不穿他的心思。
同我对视的双眸中透露出深重的执念,我怕我一时之间承受不起。
“你是?”我等了许久的人?
“我…”
他笑着触了触我的脸颊,将方帽的巾带捋到身前,笑着说:“我是竹九啊。”
落雨哗哗下来,我惊险地将泥人抢救回来,可还来不及收我的茶具。
我心尖似乎是挂了一重朦胧的滋味,他笑成了一副画,在我竹屋门口的原木桌子上放了一包不知名的物件,然后潇洒地坐在桌旁,将我看着。
“这泥人,你参透了多少?”他笑问,像是许久不曾见到我似的,盯着我不曾挪动分毫。
“一半吧,你可知如何出去?”
我十分急切地问道,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发,手指温热,细腻舒爽,温柔的说:“可你还没有恢复,还不能出去。外边此时纷扰不断,十七竹他耗费了大半的灵力为你修建了一个一离原,你此时出去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皱了眉:“十七竹他…”
“本是他设的世界,他最终却成了那世界的一部分,且深陷其中,都说这六界仙障不为六界所困,果不其然。”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我抿了抿唇,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十七竹最后那般虚弱,怪不得十七竹恢复之后再没有原来那股深重的感觉。
竹九轻笑:“莫想那么多了。看我给你带的什么果子。”
他说着,就要去打开那包东西。
红灿灿的果子甫一入眼,便是我压制不住自己的馋虫的时候了。
“这红果,眼熟吗?”
“果子有什么眼熟的?”
我回敬他的目光,他却没有说什么,我愉快地抱着一包果子去洗,扭头回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我刚刚,是见了谁?
我将院落中被雨打落的花朵埋葬,又去清洗浸湿的茶具桌椅,远远望去,水盆中闪闪发光的红果像是一颗颗跳动的精灵,天色渐暗,精灵也似乎要睡去了。
落雨的痕迹清理完毕后,我把满是红果的水盆搬上小桌,坐在一旁。
漫天星辰映在红果上格外好看,我盯着入了迷,不曾想树上一滴雨滴就这么落了下来,还砸得我有些寒意。
这股寒意又似乎不是来自于雨水,像是来自于那一颗颗晶莹的红果。
我以前,是吃过这样的果子,就在那个四季如春的群山之中,那只聪明的小猴子曾仔仔细细地讲解果子的起因,而后…一场混乱中,阿司为我而死。
那我之后,又是如何?
过往多重记忆一涌而来。
原来这六界仙障,我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了。
那些怨气怕是因我出得去而他们出不去才将我怨恨的吧。
那看来,我已经快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