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我从陆一函怀中撑起身子,怒吼了一句,身形略有不稳,一不留神险些摔在光滑如明镜的地上。
陆一函似乎有些惊愕,又有些理解,面目之上一忧一愁。
“大胆!”我撑着气力再说一遍,“竟敢逃离鬼魅狱,擅闯王上内殿,你怕不是,觉得刑期太晚。现如今在王上面前,还不从速跪拜,然后随我再入鬼魅狱!”
玄冥王远远眯着眼,化出一方鎏金黑曜石坐器,从容落下,周遭银白也化成污浊墨黑的冥王宫。
此术,乃是上古神族通晓的天地镜像,没想到在此能有幸观赏。
“况且王上预备赐我魔力,竟被你这等凡人阻拦,”我气力终于恢复,化出玉剑一剑插在他肩上,有碎裂的声音。
我恍惚有些晕厥,压低声音,略有些狠意说道:“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气。”
可环伺我周身的感觉,与粉身碎骨之痛不相同却又相似,同样是真身灵石碎裂,自己亲自动手,果然要更难过一些。
我比了比口型,示意他赶快离开。
他却轻轻一笑,将玉剑拔出,看着伤口时微微皱了皱眉,十分惊愕地看着我。
他随即将我拉到身后,不顾我的剑仍横在他肩膀上,对着玄冥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在下怎会受一小小女子的要挟。在下来自神域,自然与魔族不合,此番来此叨扰,不过是因这女子是在下的心上人,想要将她带回。望玄冥王不吝赐教。”
他满是自信地说着,将长剑指向玄冥王,玄冥王阴沉着眸子,对他紧紧对视。
真正强者的较量,不仅仅在法力与剑术之间。
我靠近陆一函背后,小声说:“快走,我不会死的,你还有很多使命。”
他亦小声回道:“要我丢你自己在这里?不可能。除非我死。”
我一愣,眼泪随即要落下来,他如此站在我面前,本就是我所期盼的。
当我走出袁珐,面对大千世界,有这么一个人一定要保护我,至死不渝,我还渴求什么呢。
陆一函的背影与许久之前,还是有了许多变化。
唯一不变的,就是站在我前边,任我哭闹惹事后,收拾残局。
怪不得就连红珊瑚的梦中,她都在教训我。
这是事实。
忽然之间,陆一函周身海蓝色灵气大震,通通向外挣开,如同一朵将开未开的蓝色水芙蓉,托着花心莹白的丝,和丝上挂着我紫晶色灵石的蕊,与玄冥王,来一场殊死搏斗。
而玄冥王周身,无半点变化,实力之差已明了。
我往前走了走,走到第七步,陆一函脱力被击中的声音在我耳边震撼,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他此时的惨状,再上前一步,俯身,跪拜,五体投地:
“如果,我自愿与你缔结凌身契约,你可不可以,放他安然出魔域?”
我觉得我的声音已颤抖得不像样。
陆一函在身后吃力站起,上云剑戳着石板的声音很是响亮,他似乎是缓了一口气,又拿剑对着玄冥王:
“缔结凌身契约放他出魔域,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和玲,你不会蠢到这一步。”
我直起腰身,默不说话,静静望着殿上能操控我与他生死的魔头。
魔头本是凌冽的神色,这会儿许是在思考些什么。
忽地,我周身一轻,玄冥王以手中烟尘将我笼起,我越变越小,逐渐如同线团一般,可任他人蹂躏。
“本座可答应你,但你需现在兑现承诺。”玄冥王的声音,阴寒而邪恶,在周围回荡不绝。
我不做声,强忍住这音色带来的巨大压力,点了点头。
凌身契约,即是以心换心,生而为魔者,以他人之心便可走出魔域。
我来此地,本就为的是这个。
只怕陆一函担心,此时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想尽办法想要将我救出。
我却无法阻拦。
不知入了何处,一片漫漫的合欢花林,绒羽一般的合欢花悄然落入一女子手中,她启唇轻轻一吹,花便随风远逝,不知这花会落入谁家做了花泥。
“你我相许,和美姻缘,便可作此身此心。”女子道。
“这和,是指你我欢喜之事,还是你的名?”身侧一男子欢喜开口。
女子羞涩地笑着,落入他的怀中,指尖在腹部轻轻抚摸。
…
又不知入了谁的梦中,梦中是一张荷花屏风,屏风内床上之人痛苦不断,屏风外男子焦急万分。
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天际,如同铃音轻轻,又如泉水潺潺。
床上娇人儿大汗淋漓却欣慰至极,床边男子万分感激千分欢喜。
原来是一场阖家欢乐的好戏。
转瞬之间,男子已抱着被包于百花纹路的襁褓中的男婴,于花前月下的葡萄藤下等候着女子,女子笑菀如花,伸手为男婴戴上金镶玉的长命锁,为男子披上一件金丝凤纹的黑貂大氅。
这纹路倒与玄冥王那件相似至极,但其上绣纹的针脚又不像是同一人。
不过这夫妇和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依旧很是欢快。
仍是那个花前月下的葡萄藤下,女子被男子推倒在地,女子苦苦哀求,男子拂袖而去不闻不问。
男子所到,是一处无名孤坟,孤坟之中,只几件衣衫,一截干枝。我识得,那是合欢树的树枝。
男子倒在坟前,几欲将坟墓扒开,又一个白色身影,将他拦截。
但我看不清那个身影。
故事到此,是要往悲剧的方向发展。
难不成,女子生的孩儿不是他的?我这个想法,有些可怕。
…
男子手中长剑,已滴血连连。
女子怒视于他,在血泊之中不断爬动,朝着一团模糊的血肉爬去。
女子对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冷漠地看着她,最后一剑了结了她的性命。
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片百花纹路的布料。
白衣身影似乎是迟了一步,探了探女子,已全无鼻息,说道:“即便杀了她,她罪孽可消,她姐姐,也就是你真正的妻,也再回不来了。”
男子随便拿起一丝帕,将剑上血迹拭去,丝帕化作一棵合欢树,洋洋洒洒落下大片如血般的花雨。
“本王知道,但她害本王之妻不得善果,本王就让她同样不得善果。”
白衣道:“可你如此,是想使人族袁氏一脉就此断绝?你断不可再承人族王位,你让人族如何?这可是袁和她最爱的人族。”
听闻这句最爱,男子身形猛的一震,遂凝视手中之剑,顷刻间剑身碎裂,碎做万千化入大地,男子暗沉的嗓音道:
“此乃诅咒,日后此族王室,断不可再诞生双生之子,败坏天下。生我之饕猴族需避世入冰雪之地永不脱轮回以受天地惩罚,而我甘愿堕入地狱,成这世间唯一见不得光明的灵。若有一日,我得见天日,便是其他族群灭亡之时。以此,天下之恶尽由我背负,袁家新生的孩儿,便作为新王,取和姓。女神以为如何?”
此时此刻,白衣女神像是早已知晓他的答案似的,不动声色,面色从容而坚定。
闻声一滞的是在他们身后听着的我。
原来这男子是玄冥王,与我袁珐,竟有如此之深的渊源。
白衣女神道:“甚好,你且记得,你既是天下极恶,自会有人灭你,在那之前,希望你能多多控制自己,少造杀孽,或许待你魂飞魄散之后,还能与她重逢。”
说罢,那位女神便化作尘烟消散而去,徒留玄冥王在苍茫的人族大地上,对着无尽的血色,茫然地望着。
“佛本不打妄语,众神却一个个都扯谎诓骗于我,白矖啊白矖,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再回不来了吗?人死不能复生。她早已散做世间星辰,陪我左右,又触之不及。”
原来,又是一个有苦衷的。
可是有苦衷又能如何,终究是恶,那位白矖说的对,他自己造就太多杀孽,即便真的有重逢的机会,也早就被他糟蹋没了。
“看够了吗?”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我在云头一个不稳,掉落在一条河旁,那河粘稠不堪,正是远近闻名的汜水河。
玄冥王立在河的对岸,注视着袁珐大地,一身黑金大氅被风吹得狂躁,我才猛然发觉,此处梦中,颇为寒冷。
“窥看王上内心是我不对,但也非我初衷。你可有想过,集你所能救她回天?如今的你,不一定做不到。”
我明知他是恶,但恻隐之心已开,若是能劝之改邪归正,或许我能更加顺利拿到我想拿的。
“想过,也知道有办法,不过略困难些。时间一久,甚至几乎将她忘记了。本王作恶太多,即便救她回天,也只是徒留她一人在这世上守着,救她又有何意义?”
玄冥王这个理论叫我无话可说。
我也曾粉身碎骨死去,陆一函费尽心力将我救回,甚至几乎付出自己的生命,他所想的,不过是想要我活着,体会这个世上的美好。
所谓爱,这位王活了几万年,都不曾参透。
玄冥王沉思了一会儿,复又说着:“本王不过,爱她太甚,却不为天道所容,本王已成天地至强,却反反复复冒出来些天命之人与我相克。”
我稳了稳心神,对他说:“即便恶人有让人唏嘘的过去,恶人终究是恶人。但是希望你能兑现承诺放陆一函平安。”
玄冥王面色冷峻地看着我,随后冷笑一声。
他觉得我蠢,我觉得他不懂爱。
划开幻境,我仍是小人儿落在玄冥王手中。
凌身契约需我自己将他的心剖出,将我自己的心放入。
我手心化出断剑,瞄准玄冥王的心腔,一刀刺下去。
循其心脉,落剑不悔,得其心,诛我身。
我一剑滑下,断剑先伤了我自己的手,血流入玄冥王心脏,一股腥臭的味道涌上,熏得我头昏脑涨。
模糊之中,我看准了黑乎乎的心脏的连接,将其整个剜出,玄冥王闷声不吭,我接下来却怎么都跳脱不出这个结界。
那么我如何将这颗心带去给颖儿呢?
陆一函说,父王一直想要得到玄冥王的心救颖儿,可这颗心就在面前,我却毫无办法。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以此身闯出,结果刚触碰玄冥王手中结界,玄冥王的心便化作烟尘消散无踪。
“假的…”我心一惊,身后便是一股压制。
待我仔细看清周围时,我已被玄冥王钉在结界之上,他冷眼笑得可怕,掐得我喘不过气,钳制得我动弹不得,魔王微启唇齿,声波却震得我五脏六腑疼痛难忍。
“原来你来到魔族,是为了夺本王的心。可本王的心,又岂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话毕,他的冷笑却淡淡弱了下去,犹豫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是叫和玲?”
陆一函方才叫过我的名字。
“你是袁珐人族王室的?你可是有一个双胞胎的姊妹?”他继续问。
可我仍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
他松开我,任我在他手中大口喘气,继续冷笑着:“原来,是受我诅咒的后代,你既已知我为恶,就该知我不会助你摆脱诅咒。你还有一次机会,不然,今日你二人,便要葬身于这冰冷的冥王宫。”
我抬头狠狠地盯着他,既已看透,我也不再隐藏。
魔与人不同,即便是失了心,依旧能活得好。人一旦失了心,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凌身契约只得以心换心。
为今之计,或许我可以将我的心换给玄冥王,带着他的心,送去给颖儿。
我举起剑,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准备狠狠刺下去,不再犹豫。
我扭头看着背后努力打开结界的陆一函,魔王的心若是让我不再是我,希望他能帮我实现愿望。
断剑入身,仿佛姑姑的魂灵在阻拦我,血色涌动时,却有一条白练将我整个缠起,丢入陆一函怀中,我与他二人摔下殿前,直到周身摔得伤痕累累才停下。
人身蛇尾的白衣女神,与我在幻境中所看,是相似的。
原来是白矖,此世间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槟神湘的那位湘妃。
她缓缓落下,周身白雾在这阴暗的冥王宫中烨然若高洁的银月。
只是不知我们与她有何交情,值得她如此前来,将我们救护。
我看了看陆一函,似乎他也不清楚。
白矖转头将我们两个打量了又打量,叹息着对着玄冥王说:
“把他们两个苦命鸳鸯逼成这样,不该是你堂堂魔王该做的。你可还记得,我祖亲将你封在此地时,对你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