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是被徐先生撺掇来的。
千草堂的伙计石头大咧咧地站在千草堂前与宋耀祖说的那番话,不一会就在西霞街上传开了,当初被黄帮砸了店的记忆立即又鲜活地呈现在了王掌柜脑海中。
他在柜台边上战战兢兢地来回晃荡,晃得背景板徐先生头昏眼花,徐先生忍不住又拿出了那套“老夫早就说过了”的说辞在他耳边来回念叨。
待到宋耀祖端着茶托面色难看地嘟囔着“早晚都得被这惹祸精害死”回来时,王掌柜就似拿定了主意,急急忙忙去了千草堂。
他欲言又止地将江老爹请出了病室,期期艾艾地表达了一番关切,又述说了一顿他经营茶铺十来年的各种不容易,接着吐槽了一大堆江寒的各种不是,最后在江老爹川字眉心一字唇角八字法令纹和变幻不定的眼神下,窘涩地说了句:“小弟这几天,会帮着问问,看哪家铺子或者货栈缺人手……”
江老爹收敛心神嘲讽一笑,刚想讥讽一句“多谢费心了”,老板娘王氏就昂着头如只斗鸡一般出现了。
她上来就将王掌柜一把扯到了身后,趾高气昂地说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们家小子死不死的老娘可不管,老娘只知道他给我家男人写了免费做工三个月的保证书呢!现下他搞出这种事,耽误了活计,总得给我们茶馆一些补偿才行吧?”
“江小子在我们茶馆一个月工钱两百文,加上饭食费用,先前害得茶馆被砸的损失,再加上突然不能干了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听说,因为在我们茶馆做小二,他还卖了三千个粽子给百万饭庄,这钱他也得拿出来!就算你们三两银子吧!”说着她从袖中拿出半张纸,抖了抖,道,“给五两银子,我手上这张纸就还给你们!”
江老爹脸色青黑地看了一眼那张纸,眼神深邃不发一言地来回在夫妻俩脸上扫视。
本来就有些羞惭的王掌柜恨不得立即缩到地缝里去,他尴尬地拉了拉与他一般高却比他宽一半的王氏,却差点被王氏一个甩手挥到地上去。
芸娘与小安听着动静不对,立刻过来扶住江老爹,连在前面看诊的邱大夫与千草堂的吴掌柜都被王氏惊动了。
王氏见围过来的人脸上都藏不住鄙夷,总算神经没有过分粗壮。
“怎么不想给钱?”她微微有些尴尬地睃了一圈,定在芸娘身上的视线一亮,伸手就将她扯过去,捏了捏她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背,嫌弃地撇嘴道:“老娘就吃点亏,将就一下用她来顶工吧!虽然细胳膊细腿的,好歹也算个劳力!不过,那粽子钱你们得给我们分一两,我可是听说一个肉粽子就卖五文,若没有我们茶馆,哪有他的生意?”
“你也别抱怨!你儿子若是老老实实不惹事生非,就不会大晚上的被人砍……”
“王氏,你给我闭嘴!你若再胡闹就给我滚回娘家去!”王掌柜终于受不了旁人的蔑视和指指点点暴怒了。
他是怕被江寒牵连,却从没有过这么不要脸的想法。
此时他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为何要脑袋一热跑来药铺?被这女人一闹,他以后还怎么在西霞街上做人?
紧跟着吴掌柜也站出来毫不客气地赶人,一场闹剧才算暂时收了场。
……
千草堂发生的这些事,沈大人完全不知道。
一大早起来,他原打算派初一去千草堂了解一下江寒的情况,却接到了小竹传回来的有关马来富的消息。
说是马来富蛰伏了两天,昨天终于忍不住联系上了林万利的手下。林万利从端午节前就一直在青河县里上蹿下跳至今没回镇上,马怀德则是依然不见踪迹。他怀疑马怀德根本不在县城,而是派了马来富打前锋特地来与林万利接洽的。下一步是继续跟踪还是就地将马来富抓起来,需要沈大人尽快下令。
涉及到林万利的行踪,沈大人索性让初一领着一队人马去与小竹接头,重点查一查林万利身边的异常。
他总觉得这次的刺杀事件不是林万利心血来潮下的令。
江寒与黄帮对抗将黄有能送进了班房,这对现在急于坐稳黄帮头号交椅的林万利来说,算得上是好事。他这时候贸贸然要杀江寒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毕竟落霞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纠葛,若是她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铁定是他林万利啊!
探查的事刚布置完,赵捕快又派了刘大康来接洽。
他想要审一审那人贩子和至今还留在巡检司的女证人,若是可以最好再让他审一审黄三,并且,为防他推脱,赵捕快还直接让刘大康向他表明,他知道黄三的失踪是他沈慎的手笔。
刘大康昨晚没回家,一大早匆匆回镇,先来了巡检司,因此,根本不知道江寒受伤昏迷的事。
传达完赵捕快的要求,他就老实地等着沈大人的答复,心想着等会顺道回家换洗一下,看看师父和芸娘,然后还得马上赶回县衙,还有一大摊事情等着他去办呢。
沈大人绷着脸上下打量了他好半晌,答非所问地问道:“你可知,昨晚发生的事?”
刘大康一脸懵圈,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昨晚,江寒路遇截杀,昏迷不醒。”沈大人凝视着刘大康,徐徐说道。
刘大康愣住,好一会才喃喃道:“截杀…昏迷不醒……”接着他脸色大变地问道,“那我师父可有事?还有芸娘他们呢?”
沈大人闻言心中不喜,脸色更沉,讥诮地问道:“于他们何干?你不想知道,她可醒了?”
刘大康暗中轻吁一口气,蹙眉顺口问道:“那她现在可醒了?”问完,才在沈大人锐利地眼神下猛然警觉,江寒这次昏迷的情况可能与前两次不一样了。
难道她这次是真的危在旦夕了?
他当即地站起身来,慌张地拱手告退,“大人,抱歉,小人得赶紧回家去看看!”说着不等沈大人回应就要走。
见他这般反应作态,沈大人越发不高兴了。
他强压下心绪,冷冷开口道:“她在千草堂!”
刘大康火急火燎地赶到千草堂时,王掌柜夫妻俩已离开了半盏茶时间,药铺里也恢复了正常。
江老爹领着芸娘姐弟回了病室。
一向好脾气的芸娘被这一个比一个更落井下石的人气得直发抖,顷刻间,对世态炎凉一词有了更深切的体味。
她如醍醐灌顶般蓦然想到,当初父亲病逝,摆在母亲面前的人与事是不是比这更令人寒心,否则母亲怎么会将家里剩余不多的产业全部出售,连宅子都没有留,全然一副不想再回邵州府的打算。
那时候她与弟弟被保护得太好,只顾着悲伤自怜根本没有去关注这些。
如今在江家,虽然她每天要做很多事,但也不需要她去面对外面这些复杂的人事,即便是去码头也是江寒事先打好了铺垫,又托码头上的人对她多加看顾。
因此,时至今日她虽已改变,努力在自力更生,却依然是一位想法简单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江寒昏迷的事还没有彻底传开,上门的还只是茶馆的人,等到明日,不知道债主们会不会也蜂拥而至……
芸娘在心里感慨反省和担忧,气鼓鼓的小安则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奋进出人头地,决不再让亲人们被这般随意对待。
江老爹却是面无表情守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寒露在薄被外的脸,只是紧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毕露,泄露了他压抑隐忍的心情。
都是他江沢城太不中用,没有教养好女儿,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害得女儿小小年纪就得一个人承担养家还债的压力。
但他江沢城也不是那么没骨气的,既然他们如此对待她女儿,他也没必要非得腆着脸去让人作践!
屋里的人心思各异,屋外的人也心情复杂。
刚刚也目睹了一切的刘小妹,拎着一个茶壶在门口犹豫站定,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转头就对上了自家哥哥焦灼的眼神。
“你怎站在门口不进去?月…江寒怎样了?”刘大康虽着急,面对冷面的妹妹说话的声音还是习惯性地和缓下来。
刘小妹见到他,立即迎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脸贴近他的胳膊,摇摇头不说话,眼眶却有些发红。
她这动作让刘大康眼眸一突,心中大恸,唇角嗫嚅片刻,颤声低语:“怎会这样?怎么这样呢?前天还活奔乱跳的!”
他哆嗦着摸了摸小妹的头,似在抚慰她也似在让自己镇定,神容随着这动作渐渐变得肃穆:“哥哥先进去看看,你让邱大夫紧着最好的药用,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救活!”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推门。
刘小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赶忙出口:“不是的,月姐她只是失血过多暂时醒不过来,师父说命已经救过来了!是刚刚,茶馆的人来闹了一场……”
刘大康大窘,继而又困惑地皱眉:“他们来闹什么?江寒昏迷的事与他们有关?”
“王掌柜怕惹祸,那内掌柜王氏却要赔钱,还要揪着谢家姐姐去顶工……说的话难听又不要脸……”
“王掌柜怎是这般人品?这种时候,不说慰问同情,竟然如此不通情理!”刘大康勃然怒道。
他看了看禁闭的病室门,极力压下怒火,道:“师父肯定气极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