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松开了手上的绳索,多多狗朝黑暗中扑去,两个弓兵也举着与细雨纠缠着努力燃烧的火把跟了上去。
不一会,多多又跑了回来,将嘴里叼着的一只鞋子,放在江寒脚边,汪汪两声,摇着尾巴向江寒邀功。
江寒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拾起鞋子。
这是一只童靴,但不是小安的。
她才看了两眼,沈大人便伸过手来,很自然地将之取走。
江寒有些不自在,忙开口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这只鞋子看起来还很新,不知道是不是王小利的……”话到一半,她突然怔住,惊呼,“他们不会故技重施,把王小利丢在这山里了吧?”
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两个站在路边的弓兵互视一眼,齐齐望向沈大人,等待他的指示,随时进林子里去搜寻。
“走一段丢一人,怎么跟猴子捡芝麻似的,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想把我引去哪里?”江寒看着仿若一只阴森巨兽般的墨色山林,暴躁地一抹脸上的水珠,声音陡然一拔,叉腰喊道,“王小利,你在哪里,我是江寒,别害怕,我们来救你了,听到快应一声!”
这声喊突然炸响在这寂静山林,震得如丝雨雾似乎都暂停了一瞬,可惜,除了惊起一群正在梦中的夜鸟,便只剩干巴巴的回声,在山间荡漾着向四周消散。
两个弓兵不再犹豫,转身准备进林里去仔细找找,不想才走出两步就被拿着靴子的沈大人阻止了。
“且慢。”
沈大人皱着眉头看向山林,被雨雾沾湿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中显得有些青白。
“只有鸟鸣,未见野兽的动静,此地已能看到八仙庵,靴子虽脏,靴底却无厚泥,亦无血迹,应该是贼人故意为之。”
江寒愕然:“他们把鞋子扔在这里做什么?让咱们怀疑孩子藏在这里,拖住咱们,他们好逃跑?可要是这样,我还怎么自投罗网……”
沈大人看她一眼,有些无奈:“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
江寒的脑子有些打结,说贼人的目的是她的可是他呢,现在否定她的说法,又是个什么意思?
等等……
江寒拽着狗绳的手微微攥紧,瞪大眼睛望向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的黑暗深处,耳边同时响起初五那不太自信的声音。
“爷,您是说,那些贼人是想用靴子引小二哥进林子,然后再来个突然袭击……”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引咱们。”沈大人轻声纠正,脸色愈加凝重。
闻言,在场四人顿时后颈冒汗,下意识地靠拢,摆出防备姿势,同时心里又有些庆幸方才没有冲动地钻进林子。
“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孩子,会藏在这山里吗?”初五声音微颤地问。
沈大人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朝前方的山道一抬颌,镇定地说道:“上去再说。”
……
沉重干涩的吱呀声响起,八仙庵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疲倦冷漠的脸。
正是江寒印象不太好的八仙庵知客女尼妙慈。
她目光幽然地看着门廊下衣衫半湿,鬓发湿漉的三人,那一言不发的模样,透过光线昏暗的门缝映入江寒三人眼中,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胳膊上生出一层鸡皮。
他们并未敲门,也不准备烦扰安静的八仙庵,只是暂时在庵前躲雨罢了。
前一刻,两个弓兵已经领了沈大人的吩咐回去报信。
这里距离落霞镇有三十来里,若是路上顺利,顶多一个多时辰援兵就能到,敌暗我明,孩子们即便没藏在山里,藏在山里的人也与此脱不了关系。
另外,他们沿路留了暗号,接到消息的李卫宗等人,肯定也正在往这赶。
眼下情况不明,与其胡乱追踪,不如先等等,擒住山里的贼人问个清楚再行定计。
这就是沈大人的计划。
三人愣怔间,庵门大开,妙慈跨出门槛,合掌对沈大人念了声佛,不亢不卑地邀请他们进庵。
沈大人沉吟片刻,看了眼缩着身子,嘴唇发白的江寒,回了个佛礼,说道:“多谢师傅,我等便进去,讨杯热茶喝,叨扰了。”
……
妙慈将三人领进客堂,点燃了香炉,拿出了干净的布巾,又烧了水泡了茶,虽然除了进屋那句“请稍等”外,再没有多话,但江寒对她的观感却直线飞升。
这样默默的妙慈比当初势力的妙慈,不知道可爱了多少倍。
平日里有些聒噪的江寒突然很喜欢这种安静,但原本更寡言喜静的沈大人却主动地打破了沉默。
“不知妙慈师傅,可了解这宝塔山。”
“自然是了解的。”妙慈恭敬答道。
“这山中各处的洞穴,不知师傅可熟悉。”
妙慈抬眸飞快地睃了沈大人一眼,嗯了一声,平静答道:“贫尼倒是知道后山有一两处。”
沈大人满意地颔首,又问:“师傅可会画图?能否帮在下,标记一下位置?”
妙慈低垂的眉眼轻跳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自谦道:“只怕贫尼技艺粗陋,会影响施主判断。”
“无妨,你且先画。”
妙慈点点头,合掌行礼:“施主请先喝口茶,贫尼这就去给施主画来。”
沈大人连忙道了声谢,说道:“不如将文房四宝,拿来此处,若有不解,在下也好问问。”
妙慈轻轻一笑,却没说行不行,唱了句佛号,便自行下去了。
三人喝完两盏茶,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交流了下当前的情况,身上渐渐升起些乏意时,江寒忽地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
沈大人问道:“可知道在哪?我陪你一起?”
江寒闻言,像被烫到了一般,跳开一步,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认识路,你好好在这等,别乱跑哈,这里可是尼姑庵!”说着,她便如箭一般跳出了客堂。
……
江寒方便完后,妙慈已经回来了,正在屋里与沈大人和初五说着话。
江寒正要进去,却发现原本在客堂门口趴着的多多狗不见了。
她轻唤了两声,没听见回应,扫了一眼小院四周,便往院外找去。
他们待的客堂是为陪同女客来上香的男客,专门提供的歇脚之地。这种房间只有三间,位于庵堂的东面的一个小院里。走出院子,穿过一条种着松柏的小道,便是前院的佛堂,往后拐去则是后院。后院分两部分,除了僧尼们的住处,还有专给女客们寄住的客房。
江寒站在松柏小道上压着嗓子又喊了几声,依然没听到狗叫声。
她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没顾得上知会沈大人,便自顾自地往前院找去。
先前进庵的时候,她松开了多多的狗绳,明明记得它是跟进了客堂才又跑去门口的,难道是半夜三更太疲惫,记忆出错了?
心里这样想着,江寒脚下走得更快了些,喊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焦急。
一路找到庵门边,她才听到几声微弱而遥远的叫声,仔细一辨,却是在院墙外。
“真是无语,竟然真的将它落在了外面!”
江寒顿觉抱歉不已,狠狠朝额上拍了一掌,打开庵门跑了出去。
叫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江寒绕过院墙,来到庵旁的桃林。
深秋将至,桃树的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枝桠胡乱伸着,在夜雨中看起来有些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江寒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林边大声喊道:“多多,多多,你在哪里?快回来!”
多多狗应和的汪汪声有些急切,却始终不见它回来。
“你在干什么?快回来!再不回来,小心我待会打断你的狗腿!”
“汪汪,汪汪汪!”依然只有叫声,不见身影,且叫声还带着几分焦灼。
“难道是找到线索了?”江寒自言自语一句,没再停留,而是匆匆朝狗叫声处寻去。
……
此前的客堂里,陪在沈大人身边的初五,忽然听到江寒的唤狗声,见妙慈还没说完,便主动说道:“我去看看。”
才拐过一处佛堂,就看见庵门是开着的,接着听见了院外一人一狗的应答声。想起沈大人先前的推论,他心里一突,连忙奔到庵门边。
一跨出门槛,望见门外黑沉沉的山林,他有点害怕,忙收回了脚,快步跑回客堂,紧张地对沈大人道:“爷,江姑……不是,是小二哥,她跟那狗跑出去了!”
沈大人闻言脸色大变,噌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来不及对妙慈多说,便出了屋子。
……
“爷,先前听着是在那边!”
初五追上沈大人,举着边走边点燃的火把,朝东面院外指了指。
不过几息,沈大人与初五便追到了桃林边。
“江寒,你在哪?!”沈大人喊着,脚步不停地钻进桃林,心里的不安陡升,眉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他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佩剑,对着挡路的桃枝就是一阵乱砍。
“快回话,你在哪?!”沈大人大吼,话尾带着些颤音。
夜色重得仿佛影响了声音的传播速度,就在他觉得心跳声震得耳朵难受时,终于听到了江寒又紧张又高兴的回应。
“大人,我在这边!多多好像掉到坡下去了,我还没找到它,你快来帮忙!”
“老实待着别动,等我过去!”沈大人心里一松,严厉地命令着,抢过初五手中的火把,飞快地朝江寒的位置跑去。
假如江寒是个会听命令的人,那么她就不叫江寒了。
沈大人不顾山间小径的坑洼,以风一般的速度,向她靠近。
细雨霏霏,虽然久不成线,但下了一个多时辰也足够将山石打湿,黑暗中的可视距离虽不过两三尺,但江寒却一扫先前的谨慎不前,大着胆子半步半步地往崖坡而去。
沈大人就在身后呢,看见随他而来的火光,她更加放心了。
她探头朝崖坡下喊道:“多多,你在哪里?”
多多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江寒一着急,往前跨出了一步,踩在了一块青石上……
“江寒!”
凄厉的吼声乍破黑幕,刺穿江寒脑中的短暂空白,紧接着,一道恐慌的“啊”声,冲出她紧闭的喉咙,响彻山间,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失重感,朝崖坡下坠去……
“啊~啊~啊!”
哗啦,哗哗,咚咚咚!
惨烈的尖叫声,连续不断的撞击声,接连从崖下传上来,钻进来人耳中。
变故发生得太快,落在最后的初五,耳中的嗡鸣还没停歇,接着眼前一花,冲到崖边的沈大人,也跟着从崖坡上消失了……
“不要啊,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