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风极冷,呼呼的吹在人脸上,感觉如刀割一般。但,韩婉婷的心头却如燃烧着熊熊烈火一样,洋溢着满满的热意,丝毫不觉半丝寒意。心情兴奋而紧张的她裹着身上的皮裘大衣,脚步飞快却异常轻巧的朝着那间许久未曾踏足的病房走去,轻灵的身段,像极了在夜晚出没于山间的动物。
来到病房门口,果然见到了姑父特意派来的警卫人员,一左一右的坐在门口,倒像是门神。他们穿着便衣,都在像磕头虫一样打着瞌睡。看着平平无奇的两个人,到底也是常年干特务工作的,警惕性很高,她的一点点脚步声立刻惊醒了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向腰间摸去,下意识的就要拔枪。
一见来人是她,两人立时放松了下来,起身向她微微鞠了一躬。她向他们露出甜甜的笑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手袋里拿出厚厚一叠绿色的票子,分别递到他们的手里。两人对她的来意自然了然于心,看着绿色票子上那个鹰钩鼻子的老人头,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似乎都同时做出了决定,然后他们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接过,其中一个看了看手表,压低了声音对她道:
“小姐,早晨5点是我们的换班时间。”
“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交不了差的。谢谢!”
两个警卫随即又朝她微微躬身,很快就离开了病房门口,隐入了病房幽暗的走道尽头。韩婉婷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令俊的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年头,天大的面子,都不一定有票子的面子的大,更何况还是老美的面子。钱能通神,这句话,果然说的没错。
回过神,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的扭开了病房的门。
房间里很暗,连小夜灯都没有开,窗帘拉得很严实,几乎透不出窗外的一点光来。她站在黑暗中,使劲的眨了好久的眼睛,才让自己适应了这种黑暗,隐隐的能看见不远处的床上有个隆起的身影。
看着那个身影,突然的,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没有触摸到他,甚至没有呼吸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原来,她的心里是这样的眷恋着他的一切。
没机会见他的时候,姑父时不时的会告诉她他的治疗情况,有令她欢欣的好消息,也有让人揪心的坏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掺杂在一起,常常让她的心情像三月的天气一样,时阴时晴。有时,她是从报纸上看到他最新的治疗情况,无一例外都是好消息,篇篇字眼都是他即将康复出院的报道,太过口径一致的说辞,反倒让她不相信报纸上说的内容了。
因为他是当今的抗日英雄,不,应该说,是姑父特意为她而捧出来的政治明星。她记得父亲曾痛斥政治之道说,凡事一旦既为政治,则诚信道德全无。所以,作为国家的喉舌,在全民一致对外抗战的时刻,大小报章,不论党派和政见,总是要适时的表达一下对抗日英雄的敬意与关心,哪怕是虚情假意,也要表面上一团和气,一派祥和。最后搞得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他的伤究竟恢复的如何。
她飞快的眨去了眼里的泪水,轻轻的走到他的床边,侧身在床沿坐下。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这一刻,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心间涨满了幸福。他的一只手伸在了被子外,胸口有一大半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中。没来由的,让她想到了念卿。
念卿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这般,睡熟了之后过不了多久,总会伸出一只手在被子外。所以,平时,为怕他着凉,她晚上总要醒来一次,去念卿的房间替他将那只手放进被子里去。没想到,他睡熟了,也有这样的习惯。
真是有趣,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不是父子,倒像极了父子。不但性格多有相似,连这样的生活小习惯都如出一辙。若不是他们的相貌并不相同,否则说是父子,怕也一定有人相信。
她唇边带着笑意,轻轻的抬起他的胳膊,拉出被他手臂压着的被子,想要替他盖上,孰料,突然手腕上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猛地往下拉,毫无防备的她禁不住低呼着,跌进了那具熟悉而又温暖的胸膛。
他居然醒着?猛然间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怕自己的身体压到他的伤口,连忙想要起身,可刚一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他温热的鼻息,她张口刚想说话,尚未喊出口的“逸之”已经被他张口吞下,唇上热烈而柔软的触感让许久未曾如此亲昵过的她一时有些陌生,怔怔的任他在自己的口中肆意妄为。
也许是她的愣怔让他感到了不满,于是,他更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将她抱得更紧,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趴在了他的身上,大手托着她的后脑,用力的将她按向自己滚烫的身体和火热的唇上。他的舌像灵动的蛇,在她温热的口腔中肆意的穿行,穿过她的齿缝,寻到她的小舌,热烈的与她纠缠在一起。
这个太过激烈的吻,让她有些不堪承受,很快,她就陷入了缺氧的状态,呼吸急促、意识混沌,头晕脑胀,完全辩不清楚东南西北。也许是她难耐的呻吟声让他意识到了她的昏然与不适。于是,他慢慢的放开了她,借着常年在黑夜中作战练就的精锐眼力,气喘如牛的他看到了面如芙蓉、紧皱双眉却依然美丽的她。
这张娇艳无比的容颜,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亲见;这张甜美无比的小嘴,他也是许久没有亲吻过了;这具柔软无骨的身躯他有多久没有拥抱过了呢?原来,这张面容,这个味道,这个人,是他多少日子以来,在心里、梦里一直疯狂思念着的啊……
如饥似渴的欲念与深入骨髓的思念,都让他无法轻易放开她。他抱着还在不停喘息着的她,轻抚着她的秀发,双唇像是有主张一样,自动寻找着她身上那些温暖而柔软的地方,吮吸着,轻咬着,让她在自己的怀中颤栗、轻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一解他的相思之苦。看着她满脸通红的可爱模样,他会觉得整颗心柔软的都要化成了水。
“有没有想我?”
他在她的耳畔呢哝着,她紧紧的闭着眼睛,抓着他的衣襟,仿佛还在严重的晕眩中难以自拔。但他的话,她却听得一清二楚。她使劲的摇头,咕哝着:
“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外面好多公子哥儿天天陪着我玩,我才没空想你哩。”
他挑眉,看她,本想惩罚性的再给她一个让她头晕脑胀的热吻,却见她闭着眼睛半嘟着小嘴的模样,像极了小孩子在撒娇耍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子触中了那最柔软的地方,念头一转,心情煞是不错的逗弄起了她:
“是吗?真的一点都不想吗?”
“嗯。”
“那……现在呢?”
说着,他便又捧着她的脸,在她脸上的每个角落落下绵密而细致的吻,直到尝到了她咸咸的泪水。他轻轻的吮去了她眼角的泪水,低声在她耳边说:
“既然不想我,哭得这么凶做什么?”
他的话,引得她的眼泪落得越发汹涌。她什么话也不说,还是摇着头,紧紧的攀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哭得泪流满面的面容埋进了他的肩窝里。他笑了,抱紧了她的身躯,轻轻的用脸颊蹭着她的头,低语道:
“你不想我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我很想你就好了。”
他听见她“嘤咛”一声,然后觉得肩头的湿热之意越来越汹涌,顿时,他心里的爱意和那股温暖的感觉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呼啦啦的被吹得越来越茂盛,他低笑着说:
“傻瓜!今天是大年初一,要开开心心的才是。哪有人新年的第一天就哭得这么伤心的?没听说过吗?这可是要一年到头都哭个不停的!”
“乱讲,我没听过这样的事情。”
她在他的肩头说,声音瓮声瓮气的,听起来软软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这样的说法。以前我在街头混生活,听到的东西自然比你听到的要多得多。”
“……那你刚才那么亲我,是不是代表着,这一年里,你都要这样亲我?”
他被她的反问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禁不住搂紧了她呵呵的直笑。他吻着她的眉眼,笑道:
“我是真想呢,就怕人家不愿意。告诉你,我今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不止想亲你,我还想……”
他附在她的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只把她说得浑身直冒热汗,脸上红晕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看她娇羞的快要晕过去的模样,他有些得意的咧着嘴大笑,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她气不过的张口在他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娇斥道:
“流氓!”
“呵呵,我本来就是!再说,天底下的男人,只要怀里抱着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恐怕都想要做流氓了。除非——他不是男人,或者——他是太监。”
“呸!越说越不像话了!再说,我可不理你了!”
她红着脸啐他,抬手要打他,被他笑着抓住了手腕,锁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从他的胸前抬起头来,伸手抚着他的面容,充满怜爱的柔声道:
“逸之,你怎么样?身上的伤都好些了吗?”
“现在才想着要关心我的伤?是不是太晚了些?嗯?你这探病探得也太不认真了!”
“谁叫你要那样亲人家,还惹我哭的?害我头晕脑胀的都忘记了……还怪我,真是猪八戒呢!哼!”
狄尔森抱着她,使劲的亲她的额头,忍不住哈哈的低笑。她被他笑得羞囧不已,恨恨地握拳朝他胸口捶去,又被他一把攥住拳头,抓到唇边啄了一口,低语道:
“下这么狠的手,想谋杀亲夫哪!还没过门,就想当寡妇不成?”
“呸!谁承认你是我亲夫了?好不要脸!”
“听说过要脸的流氓吗?告诉你,上海滩出来的流氓,从来都是不要脸的。要脸的就不会当流氓了,晓得伐?”
“十三点!”
一句家乡的吴侬软语,立时让两人都不禁想起了年少时在上海的初遇时光,迷蒙的黑夜将这种心情滋生的像发了酵的面包,胸口中的那股本就蓬勃的爱意一点点的膨胀、膨胀,直到将整个人完全的被爱所满满的包裹。他们的心变得柔软异常,眉眼之中也多添了几分馨然与甜蜜。
“放心,我没事。”
他柔柔的说着,伸手抚着她的长发。
“真的?身上的伤都好了?医生说完全都好了?”
“都好了,不然哪里还能这样抱你?早被你给压死了!”
“我哪里有那么重!再胡说,我真要不理你了!”
她的双手都被他牢牢的抓着,不然她真想伸手再捶他一下。抬头看见他眼睛里满是充满调侃的笑意,她有些不甘心的转了转眼珠,低头毫不犹豫的就朝他下巴一口咬了下去。只觉得他浑身一紧,随即听得耳边传来他倒抽冷气的声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天旋地转,在她的惊呼声中,他已经将她翻身压在了自己的身下,动作利索的完全不像一个腿部无法动弹的病人。
“啊?逸之,你?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你的伤,你背上的伤,好了吗?都好了吗?医生不是说,不是说……”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一下子有了太多不太确定的惊疑感,她有些语无伦次了。巨大的惊喜冲刷着她的头脑,可内心又有隐隐的害怕,万一这是自己的错觉,万一这只是回光返照!这有可能吗?这怎么可能?
大夫们不是都说他的伤可能是永久性的伤害,他从腰下部位开始可能完全没有感觉,一辈子都要靠轮椅为生。她为此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甚至已经暗暗的决定,要让念卿收为自己的义子,做她和他的孩子。
可是,怎么,怎么他能恢复的这样好,这样快?难道,难道是以前的医生们误诊?还是,她现在在做梦?一个美好无比却不能醒来的梦?
她怔怔的看着他含笑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睛,伸手用力的、狠狠的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揪心的痛意几乎要激出了她的眼泪。回归现实的真实感让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原来,他是真的好了,他的腿真的好了!她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自己很高兴,很高兴。
“唉!你的眼泪可真多!哭得我这儿都快水漫金山了!难怪人家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别哭啦,别哭啦,哭肿了眼睛,明天还怎么见人?你偷跑到我这儿来的事情,一定会被你姑妈发觉的,到时候我们还怎么见面呢?”
“你的伤,真的都好了?”
“都好了。快的话,元宵节就能和你一起吃汤圆了。”
“可是没人告诉我,连姑父和姑妈都没告诉我。”
“报纸上不是成天都有我的消息报道吗?你都没看?”
“我以为,那只是报纸上夸张的假消息,你知道,我做这一行的,看多了这种假新闻,还以为……还以为是……”
“这样不是也蛮好,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大年初一就送我礼物,你就要送足我一年的礼物哦!”
“真贪心。”
“我不管。”
她朝他皱了皱鼻子,心满意足的勾着他的颈项,在他怀里深深的呼吸着他身上总有的那股奇特的杜仲味道。他不语,伸手拉着她的手探到了他的病号服里。她被他的大胆举动一惊,下意识的就要抽回手,红着脸低声道:
“哎,这还在医院呢!”
他使劲的抓着她的手,不让她从他的手中逃开。她拗不过他的手劲,只能涨红了脸,由他带着,伸进了衣服里。他的身体很烫,像发高烧那样烫,她的手首先触到的是他背上的旧伤,斑驳的触感,禁不住让她鼻酸。接着,她在他的背脊上摸到了一片极为粗糙、凹凸不平的痕迹,不像是她以前见到过的那些伤痕,让她很是奇怪。
“这是什么?在昆明的时候我记得还没有啊?”
“刚住进这儿没多久,有个大夫来看我的伤,看完之后,别的话没说,只问了我一句。”
“什么?”
“你还想不想睡女人?”
“啊?什么?大夫怎么会跟你说这样的话?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当然,我有个最爱最爱的女朋友,我可不愿让她为我守一辈子活寡。”
“去,说什么呢!没正经!”
“后来他就说,我的腰下没有感觉,无非是因为背上的脊椎神经上有个很大的血瘀压着,无法消除。只要解了这个血瘀,我就能恢复健康。他有个祖传的偏方,倒是能治我背上的血瘀之症,只是,过程会很痛苦,像扒了皮一样的痛,没几个人能承受,问我要不要试。”
“你,你答应了?”
“当然。扒了皮那样的痛算什么?看着你为我伤心、难过,才更让我受不了。”
韩婉婷的脸顿时烧得滚烫滚烫,这样的话,简直比听到他说“我爱你”的时候还要让她心动。原来,他平常不轻易说情话,一说起情话来,根本让她无法抵挡。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几乎都快要烧起来了,头脑又开始昏昏沉沉的不受控制,耳边响着他用浑厚的嗓音说出的字字低语:
“那个大夫不开药,也不打针,只是每天让人将一袋在大铁锅里炒得滚烫的粗盐放在我的背上,先是热敷,然后是来回滚动着在我血瘀的地方转圈。每天三次,一次一个小时。等我真的尝试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受不了。
虽然我穿着衣服,可那些东西敷到背上的时候,脑子里想得只有一个字:痛。很痛,痛得你死去活来,痛到你恨不得扔了这具臭皮囊,恨不得将自己的这层皮索性全都扒下来的痛!有时,我痛得大汗淋漓,几乎要昏死过去前,我的心里真的会想,还不如当初死在缅甸,也省的现在活着还要受这种苦。
可是,婉婷,等那种痛意稍微过去一点的时候,我又会庆幸,总算我又熬过了一次,我还活着,只要活着,我就能再见到你,就能和你在一起。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脱皮起水泡、甚至烫焦了皮肤又算什么?比起那么多死在野人山里的兄弟们,我还能活着,我还能回到祖国,回到我爱的人身边,身上吃得这点苦又算什么?
那几个月,你没能来,真好。如果你看到了,恐怕又要伤心了。以你的性子,一定会拦着我不许做那样的傻事,宁愿一辈子就这么守着我这么个废人,也绝不愿让我受那样的苦。可是,婉婷,我不要你这么为我,那是你本应得到的一个女人该有的幸福,凭什么,凭什么就为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混小子而荒废了?我不要,绝对不要!你明白吗?”
他的这些话说完,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泣不成声。如果说她为他放弃了家庭是一种牺牲的话,那么,她做出的再大的牺牲也远远抵不上他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他为自己默默的做了那么多,却总是在事后才让自己知道。他让她心疼,心痛,心酸,还有满满的怜惜。上辈子,她一定是烧了天大的高香了,才能让自己今生遇到他。她由衷的感谢上天,让他们在少年时代的相遇,否则,她终此一生,都不会知道,世界上,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
“你总是,总是这样的傻。”
她哭着搂紧了他,双手紧紧的覆在他背后那斑驳不平的伤痕上。他含笑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的发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眼眶里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闻着她发间的香气,低语道:
“为你,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