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是一幢三层小楼里底层尽头的一间很小的屋子。房间朝北,冬冷夏热,如果是白天的话,房间里因为晒不到太阳而会显得很阴暗,因此感觉有些阴冷。屋子里没有太多的家具,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吃饭的桌子与两张凳子之外,就只有一个不大的衣柜和一些散碎的家用物品。衣柜上靠墙除了放着一尊香案外,还有好几包中药,一旁还放着被炉子熏得发黑的药锅。看来老妇的身体并不好,常要吃中药,难怪她一进到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

他抱着韩婉婷径直走到床边,让她坐在了老妇的床上,然后自己找了张凳子,很随意的坐在旁边。她不想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好奇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摆设时,老妇提着一个不大的药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他坐着,便皱着眉头数落他道:

“别光看着不知道帮忙,去,帮我烧点热水来,等下帮她洗伤口要用。”

他站起来,看了看坐在床上韩婉婷一眼,极为难得的没有“毒舌”几句,很顺从的依从了老妇的差遣,转身就要走。忽然被老妇拉住了,老妇将他拉到灯光下,仔细的看着他的脸,惊讶的说道:

“呀,小弟啊,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为什么脸上有个巴掌印啊!”

“没什么,只是被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不小心打到的,连声道歉都没有,真是太没礼貌了。不过,那么点力气,我就当是打蚊子了。”

“这力气不小啊,哪里是打蚊子用得,不然怎么会有红手印呢!你呀,以后要当心,不要和外面的人有口舌之争,不要意气用事,说话要有分寸。不然这次是挨耳光,下次可能就要上拳头打架了。”

“打架?哼,我估计她一没那个胆量,二没那个本事,花拳绣腿的,帮我捶背还差不多。”

他说话的时候,眼锋从她涨得通红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轻描淡写的桀骜之态,便转身走出了房间。韩婉婷被他的这番说辞说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辩驳,只能闭紧了嘴巴,颇不服气的坐着。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老妇和韩婉婷两人。老妇微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先是仔细的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处,又轻轻地卷起了她的裤腿,检查了一下她的膝盖,然后很肯定的对她说:

“小妹啊,不要担心,伤口不深,只是蹭破了皮,将来不会留疤的。等下先用热水帮你敷一下,洗洗患处,再用药水帮你擦擦,消消毒,回去之后伤口不要碰水,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谢谢阿婆,真是麻烦你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本想起身向年迈的老妇道谢,被老妇按住了,笑着问道:

“小妹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韩婉婷。”

“恩,这名字真好听,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老妇轻点着头,眯起眼睛,仔细的打量起她,那种专注的眼神,看得她脸上有些发热。被老妇像看什么似的端详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老妇和蔼的笑言:

“嗯,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又懂事又漂亮。小弟能认识你啊,是他的福气哦。”

听到这话,她很意外,因为从头到尾他没有对老妇介绍过自己,而她也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份,难道光凭她身上穿的大衣就能看出她的身份来历么?难道老人家以前是算命的不成?韩婉婷诧异的看着老妇,好奇道:

“阿婆,你怎么知道我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老妇呵呵一笑,颇为自信的说道:

“我从二十四岁就开始在养安堂做事,到现在我已经七十六岁了,活了几十年,见过的人何止千万,尤其是来养安堂的人,经常都有乔装而来的富贵人家。可是,不管来的人装扮成什么样子,天生的富贵气派,那是怎么掩都掩不住的,我啊,一眼就能看明白。”

“养安堂?听着好耳熟啊,好象以前在哪里听说过。”

“你会知道这个地方?真是难得,象你这样小的年纪,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约都是不知道的。”

“为什么?”

“那不是一个好地方,怨气很重的,没人喜欢提到那里。人们通常都是万般无奈之下,迫不得已才会去的。就算是大户人家,若是有一点法子,也没人会愿意去。因为啊,那里是收养弃婴的地方。”

“弃婴?”

“是啊。”

“为什么怨气会很重?这种积德行善的事情,不是应该很有福气的吗?”

“很多小孩子被送来,有的很小,才刚出生几天,有的身上还带着病,身体都很弱,稍微有些着凉发烧,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更何况,养安堂也没有那么多的钱给他们看病,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命硬一些的,用些药就能活下去,命若不好的,用了药也没用,最后也就这么的去了。那些才刚投胎到人世没几天的小孩子就这么又回去了,心里有怨气的啊,他们怨父母,怨这个世道,怨自己的命不好。所以,很多收养弃婴的地方,怨气都会很重,常常会有人在夜里看见穿白衣服的小影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有些还哭得很伤心。”

听到余婆婆讲起鬼怪之说,韩婉婷想到那些半夜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白影子,不免觉得有些害怕,她咽了口唾沫,正想让余婆婆不要再说这么吓人的事情事,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猛然间想起来她是在哪里听说过“养安堂”这个名字。

她记得以前好象是黑皮告诉过她,他们的老大就是从养安堂出来的。那么,这不就意味着,他是一个弃婴么?他从小就是在养安堂长大的。眼前的这个年迈的阿婆,从他们进门开始,一直叫他“小弟小弟”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以前对她说过,他没有名字,但是有个人一直喜欢喊他“小弟”,那个人是余婆婆。难道说,他口中的余婆婆,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么?

她一下子张大了眼睛,狐疑的看着老妇,不太确定的问道:

“阿婆,你,是不是姓余?”

“是啊,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告诉你的?”

她用力的点点头。余婆婆见状,别有深意的朝房门口望了一眼,唇边掠过了淡淡的却又飞快而逝的笑意。她沉吟了一下,悠悠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以前有人说,天下间最苦的人就是那些刚一出生,就被当父母的扔了送进弃婴收容所的小娃娃。我在养安堂干了几十年,可以很肯定的说,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些小孩子,自己的身世不知道,从小就没爹妈疼,受人欺负,长大了还要被人在背后议论,到老了,死了,连认祖归宗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当个没有归宿的孤魂,你说这样的人命运惨不惨。”

“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们?是不喜欢他们么?那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这样很不负责任哎!”

“唉!天底下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呢?若不是没有办法,谁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来。有些是因为家里穷,实在养不起,与其看着孩子活活饿死,倒不如送出来还有一线存活的余地;有些是私生子,父母双方那里都难以容身,只能送走;有一些是因为孩子的生辰八字和父母相冲,为了不克父母,所以小小的孩子就成了牺牲品;还有一些是因为家里重男轻女,婆家想要儿子,不想要女儿,所以生了女儿的家里就不想要了……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要说的话,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啊!总之就是一句话,最可怜、最无辜的就只有那么小小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啊,好容易这一世投胎成人来了这个世界,却一点做人的好处没得到,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受这种苦,罪过哦,罪过哦!”

韩婉婷静静地听着余婆婆的话,原本还很气恼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从养安堂这个弃婴收容所出来的孩子。她不知道他多大了,但是看得出来,他一定比她大,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孤苦无依的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在养安堂的时候,若是生了重病,也许就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就像余婆婆说的那样,命若不硬的话,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连个替他伤心的人都没有。

他能在那种苦难的环境下一直挣扎而活,长到这样大,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家人的爱护,也许除了余婆婆,除了曾经跟随着他讨生活的黑皮他们做他的朋友,亲人,他的生命里,再没有其他人会对他好了吧。他真的好可怜。

“那他……”

韩婉婷看了看房门口,有些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多问关于他的事情。毕竟,他厌恶自己,想必不会愿意让她知道关于自己的悲惨身世。再说背地里打听别人的私事,也不是很有礼貌,所以,她低下头,犹豫着。

余婆婆看出了她的犹疑,其实心里是有些高兴的,因为她看出了这个女孩眉宇间充满了对他关切的神情,她很高兴,终于能有个人开始关心他,关心这么个可怜的孩子了。以她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阅人眼力,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个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和她的小弟之间,必然有些说不清楚的缘分。

余婆婆轻叹了一声,低声说道:

“是,他也是养安堂的弃婴。那年还是,让我想想,我记得是,民国四年的三月。对,民国四年三月。”

“民国四年?那他今年就是十七岁啊,比我大三岁呢。”

“当年他送到我手里的时候,也就是小猫一样大。我记得那时天还很冷呢,他才刚生下来不到一天,瘦小的连哭得力气都没有,身上裹着一条小毯子,冻得有些发青。当时,我看着这么个小小的东西,还真怕他活不长呢。”

“是谁送他来的呢?他的妈妈?”

“不是,是一个接生婆送来的。”

“接生婆?”

“是,听那个接生婆说,他的妈妈是个舞小姐,把他一生下来,看都没看上一眼,就让接生婆抱了送到这里来了。”

“她为什么不要自己的亲生孩子呢?真的忍心?”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她是个舞小姐,无非是靠男人的那点好色之心才能活下去,没生孩子之前,自己养活自己都勉强,要是身边还有个孩子要带,将来被客人知道了,还怎么靠陪人跳舞赚钱糊口呢?况且,你也看到了,他和一般孩子长得不一样,一看就是洋鬼子的后代。本来就已经是私生子了,又是个外国种,你说,她妈妈哪里还敢要他啊!”

“既然她不想要,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啊!何必生他下来让他要受这样的苦?她自己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他来承受。生而不养,她怎么配当人家的妈妈!”

韩婉婷义愤填膺的说着,小脸涨得气鼓鼓的,仿佛是谁欺负了她。余婆婆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她似乎从眼前这个小女孩的反应里,看出了一点值得回味的地方。她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想,其实她应该也是舍不得的。不然,早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可以想办法打了他,何必要等到孩子足月之后再送走。想必,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她是不会忍心送走的。”

“那,那后来呢?她有没有来看过他?她不想他么?”

“没有后来。他三个月的时候,听说他的妈妈就得急病死了。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真的成一个孤儿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爸爸是谁么?既然都知道是个洋人,那,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只听说是个水手,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水手,姓什么叫什么,她妈妈从来没对别人提过,所以没有人知道。”

“啊?阿婆,那他叫什么?没有大名么?从小到大,他就只叫‘小弟’么?”

“没人晓得他的爸爸姓什么,只晓得他的妈妈姓林,是仙乐斯舞厅的舞小姐。我曾经想用他妈妈的姓给他起名,叫他‘林佚生’,可是他懂事了之后,却不肯用那个名字。他说,既然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愿意养育他,抛弃他,对他没有半分怜惜,那么他就也不愿意当他们的孩子,从此只当自己没有父母。所以,他没有姓名,也不再起名,只肯让我还是叫他‘小弟’。他说,他就喜欢这个称呼。一说起这个事情,我的心里啊,难过的很。他的心,从小就被父母给伤了啊,伤透了啊!”

余婆婆低低地叹了口气,口气中充满了浓浓的伤感与惋惜。韩婉婷听了她的述说,只觉得心中在不断地涌出一股股对他身世感怀的怜惜之情。难怪他以前对她说,他没有姓名,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一个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知道的可怜人啊!韩婉婷默默的低下头,鼻子也酸溜溜的。没想到他以前看起来又凶又狠,天不怕地不怕的,打起架来像要杀人一样,其实身世这样惨的。

“阿婆,那他后来就一直在养安堂里么?他是在那里长大的?”

余婆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无限感慨的表情,悠悠地说道:

“是啊,他就这样留在了养安堂,从小就和我一起生活。其实养安堂虽然是收容弃婴的地方,但也会有不能生育的夫妻来领养小孩子。这对那些孤儿来说,那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是,很多和他一起送来的小孩子后来都陆续被人领走了,就是他没有人要。最后到了十岁上,他的年龄太大了,不能再留在养安堂了,就只能离开自找出路。可是,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管他走到哪里,当学徒也好,做小工也好,就是没有人肯收他。”

“是因为他的那双蓝眼睛么?”

“是啊,人家一看他的长相,长得跟中国人的面孔怎么差那么多,就连头发都不是纯黑色的,活像个小洋鬼子。平时洋鬼子总在咱们中国人面前吆五喝六的,咱们看洋人就不怎么顺眼,你说,谁还敢往自己的店里平白的招来这么个麻烦呢?自然不会有人要他。这样的一个世道,到处都在为难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简直就是要逼死他啊!

本来我看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打算让他就跟我一起生活。可哪里知道,就在那个时候,养安堂的老板辞退了我,说我年纪太大了,手脚越来越不灵活,还一身的病,不适合再干了,所以就让我回家去。我这辈子,无儿无女,那个时候也无人可以投靠。突然没了生活来源,又干不动体力活,只能靠替人家看摊赚点钱,勉强维持生活,哪里还有余钱养大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男孩呢?所以最后,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他现在不是和你……”

“是他在几年前又找到了我。那时他十四岁,长得已经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了,像个大人一样,我一开始都差点认不出他了。他跟我说,他找了份在码头当搬运工的活儿,能赚钱了,想要照顾我的生活。我本来也不想增加他的负担,我一个老太婆,也没几天活头,不过就是混吃等死,何必给年轻人添麻烦呢?

但是他一直说,一直说,三天两头的来劝我,要我不要再住在棚户区里,说那里的环境太差,对身体不好。这不,他还想办法替我找到了这里租下来,把我从闸北搬了过来。这一住啊,就是三年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还总塞钱给我,替我买药,买这买那的,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说自己在码头上搬货?”

韩婉婷听到余婆婆这样说,忍不住扭头朝着房门口看了一眼。原来,他骗了余婆婆。只是,这个谎言让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虽然他撒了谎,但是她却能理解。因为,如果换做是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说善意的谎言来安慰一个老人的心。

以前,他最恨别人提到他那张与众不同的容貌,最恨听见有人用充满鄙视与侮辱口吻的“杂种”二字来叫他。只要听见别人提及,必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要报以一顿老拳。现在想来,那是他的自卑,那也是他无法面对的最大伤痛。从他出生之日起,他就因为他的这张面孔而饱受磨难,在他其后的十多年成长经历中,这张面孔,就好像一张走到哪里都清楚分明的身份证一样,让他成为所有人眼睛里的异类,无从逃避,无从躲藏。那就是他心头上的一道深深的,从来没有痊愈过的疤痕。这个伤疤一直在流着脓,哪怕有时看起来好像结痂了,可只要稍微一碰,那个痂就会掉落,再度露出里面淌着脓血的伤口。

她真的无法想象,从十岁到十四岁,这四年岁月里,整整一千两百多个日夜,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没有钱,没有住的地方,没有生活的技能,没有人收留他,那四年里,她实在很想知道,一个孩子是如何挣扎着活下来的。他会偷东西,骗人,甚至打架,是不是就是在这种生活压力之下逼出来的呢?如果他老老实实的做个乖孩子,会不会早就饿死街边,或者被人打死在街头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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