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全着实是用药如神,只数日间,柴进身上内外伤俱大有好转,可以扶杖而行了。
这一日,高唐州万人空巷,都来城外乱葬岗子上解冤吐气——原来今天梁山要处决高廉满门。不过和这些天来百姓控告的贪官污吏比起来,高夫人殷氏和殷天锡简直就成了唱配角的陪衬了。
高唐州的赃官真叫个多,怪不得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高廉这么个横行无忌的知府在,底下人能好得到哪里去?殷天锡纵然骄狠,但一个人作恶有限,反倒是底下抱成团贪腐的一大撮官吏积恶如山,其吏治之弛废,底线之沦丧,真是触目惊心,若不是梁山打下了高唐州,这里百姓冤沉海底,永无出头之日。
行刑者皆是梁山在高唐州招募的新兵,新兵须见血,正好拿这些祸害百姓的禽兽来练手,同时兼报私家的血海深仇,正是一举两得。在梁山老兵的指点下,一天斩杀下来,百余把大刀都砍缺了。金钱豹子汤隆事后摇摇头,看来这些大刀只能重新回炉了。
柴进强扶着病体,看着处决了仇人,感慨万千。西门庆把他家家传的丹书铁券递了上去:“柴大哥,这个我借来把玩了两天,现在是还你的时候了。”
丹书,御用黄绫,以特制朱砂由官家亲笔书写对宠臣的眷顾之辞,盖皇帝印玺,最后以矾绢了,千年不坏;铁券,形如覆瓦,面刻制词,底刻宠臣告身和其人子孙免死次数。质如绿玉,不类凡铁,其字皆用金填,象虎符一样分为左右两块,一块本爵收贮,一块付皇家内府印绶监收藏备照。
柴进呆呆地把着丹书铁券看了半天,突然手一扬,将这两件令西门庆赞叹不已的文物直丢进眼前的尸山血海里去,并淡淡地道:“世道如此,留之何用?”
他身边的无嗔和西门庆均默然。西门庆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有想着去捡回来,只是不由得暗叹:“宋朝的铁券,后世的宪章,在腐党恶政之下,皆成废物!”
梁山在高唐州安民放粮、招兵除奸已毕,终于是得胜班师的时候了,西门庆提调着小喽啰们把府库里未尽的浮财余粮都搬到徒骇河船上。这一次出军,虽然施舍给百姓不少,但高廉和他手下的虎狼之吏们都是刮地皮的好手,十去七八后,留下来的战利品依然令人咋舌,梁山算是发了笔横财。
高唐州百姓扶老携幼,直把梁山人马送出十里之外,至有不能相舍举家追随者,这些百姓西门庆自派人妥善安置。
行军十余日,兵马回到梁山,晁盖亮全队迎接。见了公孙胜、无嗔,晁盖大喜,再看到山寨里又添了柴进、汤隆两个头领,不用说,自是摆筵作贺。
有人欢喜有人愁。继山东郓州之后,梁山又闹动了河北高唐州,宋朝北方官场震动,贪官污吏,人人惶惶不可终日。那高唐州归大名府博州治下,博州虽知杀了高廉,失陷了城池,但哪里敢来管?直等到梁山人马都走了,官员们这才写表差人申奏朝廷。
表上说甚么“本年五月,有梁山泊贼寇八万余人马,攻破高唐州,杀知府高廉以下官吏千余人。博州人马,上自知州,下自吏目,皆率兵丁捕役奋勇来救,与贼巷战于城中。贼虽为乌合之众,然蚁附而来做困兽犹斗,亦使官军死伤极多。仗官家洪福,朝中各位大人筹划得宜,将士用命之下,十余日后贼人终溃,一路败逃出城,高唐复归国有,然城中百姓,已遭大劫。事关叛逆,理合飞行禀报,恳请朝廷派兵进剿。又及,高唐州经此一役,府库残破,不能恤民;博州受此兵火,亦财空粮竭,无以惠民。盼朝廷开垂天极地之慈恩,免博州赋税,并发钱米赈济”云云。
又有高唐州逃过一劫的官员,也都在博州知州大人的安排下,到东京城上访。他们的上访却是一帆风顺,不但没有人截访,各级官僚兔死狐悲之下,更纷纷开方便之门,直把御状告到了徽宗皇帝驾前。
徽宗皇帝虽然昏庸,但却有点儿小聪明。他一看博州的奏表上说反贼有八万人马,他就先在心里乐起。自思从朕继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纵有怙恶不悛之徒铤而走险作乱,但天恩感化之下,无不受招安俯首归降——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从哪里能冒出八万反贼?不用问,这是博州一府故意夸大其词了。
高唐州有流民作乱,杀官闹府,或许是个真的,但一定没有奏报上说的那样严重。博州之所以这么报,不外乎是奏本上说的那样,“府库残破,不能恤民;财空粮竭,无以惠民”,其根本原因,不是兵火之过,而是官吏们贪污太多,实在没法子补漏了,所以趁这个巧宗儿,或假死脱身,或恶人先告状,把故事都推到草寇的身上。
这道奏本在官家看来,就和守官仓的监守自盗太多,见应付不过去了,索性把官仓一把火烧了是同一个性质。官家以明君自诩,最是个宽仁的。他想这些官儿虽然欺君,但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他们提心吊胆,打洞扒灰,也不过是为了些微余粮而已,其实也很可怜,自己怎忍追究呢?
于是徽宗皇帝开天高地厚之恩,把这道奏本扔到一旁不理,高唐州官员,皆用好言安抚,自进宫中,和赵元奴试新花样儿散心去了。
皇帝不急,高俅急。死了的高廉是他的叔伯兄弟,他是泼皮无赖出身,最讲酒肉朋友的义气,如果不能为兄弟报仇雪恨,以后谁还进他高二的门下傍虎吃食?如今童贯领兵和西夏作战,不在朝中,难以借力,于是高俅就去走大太监杨戬的门路。
要想打动圣心,先得揣摩上意。高俅不知道官家是怎么想的,他得先找官家的亲近人问清楚了,然后才好对症下药,以求一举成功。
杨戬压根儿不想理这事,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的兄弟门生,而且高俅这厮整天在自己面前“毬”来“毬”去的,这不是成心给自己这个没“毬”的公公添堵吗?虽然姓高的跟自家算是同道中人,但这厮如今在官家面前忒也得宠,让人心中妒忌,须得借此机会打压打压他的锐气!
于是杨戬在高俅面前装傻充愣,打着官腔借虚言推托,高俅见不是头,就辞了出来,又往蔡京府里来,谁成想蔡京亦是支支吾吾,不能给他个实信儿——原来蔡京还对西门庆心存指望,想要西门庆给他禳灾祈福呢!如今他派出去的人正在试图与西门庆联络,哪里肯来管高俅的事儿?反正梁山人马杀的是高唐州高俅的兄弟高廉,又不是大名府他蔡京的女婿梁中书,瞎操心实属无谓。
蔡太师已经老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能歇心一些儿,就歇心一些儿,歇下的就是挣下的。
高俅连碰钉子,不由得灰心丧气,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长吁短叹,高衙内嬉皮笑脸地上来请安,被他骂了出去。
一时间,高府里的奴仆噤若寒蝉,有机灵的便道:“若要解老爷之忧,非闻先生不可!”于是大家赶紧差人去请闻焕章。
闻焕章是高俅重金礼聘的幕客,其人颇有谋略,在京中交游广阔,言谈笑语,多为时人所重,因此高俅爱敬他,大多时候都是言听计从。今日一见高俅郁郁不乐,家下人等马上就想到搬兵闻先生了。
不多时,闻焕章到来,轻轻推开书房门一看,便哈哈大笑道:“太尉何故少乐?”
一见闻焕章,高俅眼前一亮,赶紧起身拉了闻焕章的手落座:“好我的闻先生,你真是我的及时雨啊!但凡你能早到一刻,我还忧闷个甚么!”
闻焕章便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太尉忧闷,小生且试为太尉解颐如何?”
高俅便一五一十,将高唐州之事尽数说了,然后苦着脸道:“如今官家不理,杨戬蔡京这干人也不上心,我欲为兄弟报仇,却是难也!”
“哦?”闻焕章听了沉吟道,“只是江南一游,近日方回,北方居然发生了恁大事体?这梁山草贼,居然凶悍到哪些地步?与之相比,江南食菜事魔教的教首方腊算是个安分守己的了!”
高俅便拉着闻焕章的袖子道:“管他方腊圆蜡,闻先生先帮我出个主意,必要对付了梁山才是!”
闻焕章点头道:“按说此事事关叛逆,梁山贼寇如此大弄,官家怎能不理?大人,你怎么看?”
高俅道:“先生,此事必有蹊跷!可这蹊跷是什么?我去寻杨戬时,那小妇养的却不理我,还拿话把子涮我!”说到委屈处时,已是气鼓鼓的如同大蛤蟆一样。
闻焕章摇头道:“太尉,杨公公可倚为援而不可树为敌,你这言语间,可得小心些!”
高俅向闻焕章深施一礼:“谢先生提点。”
闻焕章视而不见,只是拈着长须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地道:“梁山,梁山……”突然间一拍手,大笑道:“大人,吾有计了!”
高俅又惊又喜:“果然是闻先生!却不知此计如何?”
闻焕章笑道:“欲破梁山之贼,须明圣上之心。在下这一计,且先打动杨公公,必叫他与我等同仇敌忾,共谋梁山!”这正是:
欲使昏君图叛逆,先遣佞臣做先锋。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