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神赐与明陨离开试剑场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各自回门派,而是登上了崇圣塔。其余几位剑圣一时间不明所以,但也不好拍拍屁股各自回家,因而也在崇圣塔一层稍稍休息了片刻。出于敏锐的直觉,他们知道伍神赐这次出面不会只是来看一场比试那么简单,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跟他们有关。所以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他们还是等在了楼下,并没有丝毫不耐。
面对着眼前这尊已然屹立了两百多年的天女神像,伍神赐比谁都要尊敬,因为眼前的女子不仅是整个剑城的图腾,更是自己门派独一无二的创始人。而无锋剑门秉持着柳非烟定下的门规,即使拥有着深厚的底蕴,依旧保持着不与人争、低调自守的行事风格。其实若是无锋剑门想扩张发展的话,他们的条件比上邪派要好得多,只不过历代掌门人遵循着先祖遗训,并没有做过任何试图与其他门派交恶的事情,到了他这一代也是如此。尤其是面对一直以来都强势扩张的上邪派,因为祖上的渊源,两派弟子极少发生冲突:上邪派扩张过程中有意避开了无锋剑门的势力,而后者也没有对前者的各种行动多加阻扰。其实他们都明白,若是这两个门派一旦发生任何冲突,哪怕再微小,那么两百多年前的那份渊源恐怕会一下子在众人心中倾塌,再也不能修复。也是因此,双方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情谊,就算是行事向来乖张的上邪派也从无任何不友好的举动,这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难得的。因为谁都知道,哪怕强如通天塔,因为祖上的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恩怨,上邪派对其也是一直采取敌对的态度。可唯有面对无锋剑门的时候,哪怕同处剑城的二者更有机会起冲突,他们却也表现出了出奇的忍让。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两者拥有着共同的先祖,就如眼前这尊整个剑城共同的图腾。
想到这里的时候,伍神赐轻轻低下了头,眼中闪过的是一种无奈和悲哀的神色。是什么能让这个无锋剑门的掌门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呢?或许别人不能了解,但他身边的明陨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相类似的一种人:有着近乎超越剑城俗世门派的超然身份,却又因为一颗想要守护剑城的心,而无法对某些超出底线的事置之不理。因此,知道对方心中矛盾的明陨此刻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却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过于痛苦的选择、一个即使下定决心也无法解开的心结。所以他知道,只有在面对天女神像的时候,伍神赐才会真正下定决心,哪怕内心反而会更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神赐抬起了头,那斑白的两鬓旁几缕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着。他再度躬身一礼,用着稍显疲惫但又不再犹豫的声音说道:“先祖大人在上,不肖弟子伍神赐接下来的行事当有违背祖训之处,虽属无奈,亦愧于心。若有任何责罚,弟子将一力担之,唯望先祖保佑您的这些弟子俱能继续保持着无锋剑意,不愧于行!”
“天女大人不会责怪你的,老友。毕竟怎么说,这都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或者说这原本并不是你的事。而且实际上,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太过膨胀反而走向灭亡。历史已经给出了多少教训了,唯有足够强大的心才能驾驭同样强大的力量,不然无论是个人还是势力都会被欲望和野心吞噬殆尽。我们看似是要针对他们,其实正是为了挽救他们。”明陨终究不忍自己的这个好友如此挣扎,还是出言安慰道。
伍神赐苦笑一声:“其实这些我都明白,只不过当真让两派的情谊自我而绝,的确是我心中一时接受不了的。若是今日之前,或者我依旧会犹豫;只不过方才看了那场比试之后,却终于让我下定了决心。”他这样说着,走到栏杆前望向西面的方向:那里是上邪派的所在,亦是朝暮阁的所在。“这个姓兰的小姑娘实在是一个极优秀的孩子。庄铮收了一个好徒弟,他的这个弟子几乎继承了他所有的优点,却没有继承他的哪怕一丝弱点。虽然还年轻,但我几乎已经能看到未来的剑神至此刻起开始展露锋芒了——号称‘神之通道’的无尽之剑再加上庄铮那样的名师指点,自身的品格、心性、毅力皆是无可挑剔,正常情况下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崛起。当然,成长是需要时间的,在这个世界真正的残酷之前,她此时依然还很脆弱,未必不会倒在一些阴谋诡计之下,就如当年她的师父一样。尽管如此,过早地展露天赋,或者会将她置于险境,但同时也是她的机缘。或许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庄铮才毫不犹豫地让这个弟子来到了剑城这个暗流涌动之地。他既然有此魄力,我等焉能落于人后?而且从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我看到了那种生死置之度外、为了信念一往无前的决心,这一点上我们这些老朽反而不如她了。所以啊——”
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为了更多如她一般的年轻人不至于陨落在强权与阴谋之下,我么也该有所行动了。”
…………
城西上邪派驻地之内。
来来往往的弟子再无平时那般淡定的模样,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慌之色。几个驻守门派的弟子或许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但见到被抬回来满身伤痕的大师兄以及大长老等人那发黑的脸色,就知道定然是那场众人瞩目的比试出现了极大的变数。十大弟子之中,方仲夜已经被派往门派请二长老凤天南以及另一位客卿长老伏易,这两位俱都是精神修为深厚之人。其余几人则在一回到门派之后就开始准备诸多疗伤事宜,包括召集自己门派的医师、准备各类疗伤药物等等。要知道这一次冯绍谦受伤非同小可,光是内外伤就极其严重,再加上精神海受创,可谓是雪上加霜。若是一个处理不好造成不能恢复的后果,或者哪怕是稍微留下些许后遗症,恐怕相关之人就得承受掌门人的怒火了。
“杀了他!马上给我杀了他!”冯绍谦的房间内此刻传出一声厉喝,让得守在门外的两个弟子听了汗毛直竖。他们不自禁向门内望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担忧:庆幸的是大师兄总算是醒了过来,担忧的则是他此刻的精神状况似乎并没有多大好转。
而实际上一回到门派,冯绍谦就醒过来了。面对着里外都是伤的他,魏无涯也不敢下重手,此刻更是不能再度将他打晕。只不过醒来之后的冯绍谦虽然看上去仍旧癫狂,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缓冲,好歹不会随意攻击身边的人了。而且他的神态虽然狂乱,其余几人倒还可以看出来他此刻已然能认清身边众人了,这让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情况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只不过众人依旧不敢大意,更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度刺激他。所以面对着他的疯狂叫嚣,其余几人都保持了沉默,只有魏无涯此刻放低了声音好言安慰着:
“绍谦,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你只不过是大意了才侥幸让对方全身而退,实在不用往心里去。你且安心养伤,待到伤好之后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听到魏无涯这几句话,冯绍谦更是咬牙切齿:“那个小贱人,我绝不会让她好过,一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一定要留给我,我一定要亲自打败她、炮制她!不过在此之前——”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齿,内中露出一线森白:“给我把抓来的那个朝暮阁的小子杀了!马上把他杀了,现在!我不好过,也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冯绍谦口中的那个小子是谁:自然是被他们关了好几天的卓一飞。只不过在经过剑裁所公证过的情况下公然违反约定,这样做不但会让得上邪派背上失信的罪名,而且很有可能引发众怒。想到这里,在门派斗争中一向偏于中立的五弟子寇居衡忍不住说道:“大师兄,这样做只怕不妥当,若是——”
“既然是大师兄的意思,我们做师弟的照办就是。六师弟,我记得这件事是由你经办的吧,既然如此你就去把那人杀了吧。”一个声音打断了寇居衡的质疑,是二弟子匡崇文。他淡淡地对蒋无波吩咐了一声,那语气就如吩咐对方去杀一只鸡一样简单。面对着匡崇文淡漠的话语及冯绍谦恶狠狠的眼光,蒋无波下意识答应一声,只不过目光还是转向了魏无涯:不管怎么说,关系到门派脸面的大事若没有大长老首肯,他也不敢轻易下手。所以,他此刻需要知道大长老的真正意思:是为了不刺激正精神不稳的冯绍谦而假意答应,还是真的去把卓一飞给杀了?
魏无涯自然明白蒋无波眼中的疑问,只不过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去把,条约里只是答应帮他们找到这个失踪的弟子,可没说必须要找到活的。下手干净点,做完后找人将尸体扔在朝暮阁门口,那也不算违约。”说实在的,一个小小的朝暮阁弟子的命根本不在魏无涯的眼中,而且他此刻不想做任何刺激冯绍谦的事。相反的,他还要顺着对方的意思尽量让他的精神得到满足,如此才能在凤天南和伏易到来之前保持对方精神识海暂时的稳定。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的冯绍谦猖狂大笑起来,震得身边人的耳膜都是生疼。大笑之中,他却是引发了身体的伤势咳出了一口血,只不过想到了朝暮阁那些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的笑声却更行畅快。而得到了大长老授意的蒋无波心中一寒,没有再多说话,躬身退下执行任务去了。
这一切,简雍都看在眼中,他的心里也生出几分异样:看来这一战对大师兄的打击的确很大,而大长老在众长老中也的确是最为维护上邪派冯氏一族正统地位的人。可本就不能服众的大师兄经过这一战后,好像更容易让其他人生出别样的心思了。特别是,一向低调隐忍的二师兄好像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了,这是不是说明了很多问题?
看起来,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简雍如是想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异色更浓,嘴角也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