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诉说

“朕从前答应皇后的, 朕不会食言。皇后会坐镇中宫,拥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位份,母仪天下。会与朕同眠皇陵, 生同衾, 死同穴。皇后何必自寻烦恼呢?是信不过朕?”

“不……”皇后眼中泛起水光, 面前这人何其残忍, 现实有多不堪, 她心知肚明,何须一再提醒,揭她的伤疤?

“妾与皇上, 何曾同衾过呢?妾这皇后,表面风光, 在人后, 苦乐只有自己知道。”她伸手, 握住杨进的手,“妾所求所想, 只为皇上好啊!靖安是死是活,焱妃是好是坏,与妾有何干系?妾多言劝皇上几句,也是不想皇上因小失大,误了大事!妾一时忘了, 皇上早已今非昔比, 是妾失言, 妾给皇上赔罪。可皇上再如何强大, 在妾心里, 也依旧是昔日那个,在天龙寺将妾护在怀里、替妾挡了一箭的少年……皇上, 那时妾以为,皇上是喜欢妾的,早知今天做这个皇后,令皇上与妾越走越远,妾还不如那天就那样死在那支箭下!”

泪水在瞬间滂沱。

这偌大的后宫,关住的岂止一个容渺?贵为皇后又如何?她得不到他的心,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宠妃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谁知她笑容背后的苦涩?

“佛法讲求因果报应。”杨进抽出被皇后握住的手,不留情面地在袍子上擦了擦,那般嫌弃,那般轻视,“皇后有今日的果,自然就有前日种下的因。今晚朕胃口不佳,就不留下用晚膳了。靖安的事,朕会处理,皇后早些休息。”

杨进信步走出中宫时,雪已停了,这晚月亮格外皎洁。他径直向水牢方向而去,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罪的宫人和内侍,自他登基后,曾大赦天下,留在里面的,不过近日关进来的三两个人。容渺就在其中。

他有些恍惚,上回将她从牢里救出来,分明只是一年之前,却好似恍如隔世般久远。

容渺不曾抬眼,连一声“陛下”也未唤。

她是铁了心的要离他而去。

要么毁了她,要么被她毁了。要留她在身边,他只有这两条路可行。

挥退身后跟着的近侍,他弯腰,将她从潮湿肮脏的地上抱起。

她任由他抱着她,穿过铁门,穿过回廊,穿过花园和长长的曲桥,走入她的锦兰宫。

他走得很慢,她静静地垂着手,并不抬眼。一路上风声呼啸,甚至掩住了她与他的喘息声。

吴松眼疾手快地遣开一众欲要上前服侍、惊讶不已的从人。

杨进吩咐人置热水,耐心地将容渺脏污不堪的衣物一件件褪去,把她整个人泡进水中,然后跟着迈入进去。

“容渺……”

撩起水,打湿她的长发,他轻唤她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朕有今天,功臣有三,一姓慕容,一姓乔,一姓罗。”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她依旧静寂无声,环臂将自己抱紧,任他轻轻揉搓她的发梢,替她洗去尘迹。

“皇后本不该是朕的皇后……前生,她与晋王自幼定亲,因一次意外,被当时的三皇子鲁王所救,因此悔婚改嫁于鲁王,后来太子晟不仁,群臣拥立鲁王,因她与鲁王的婚事,慕容羽用手中兵马,助鲁王夺得大位。皇后原是他的皇后!”

“你知不知道,朕一无所有,要坐这位子,朕必须娶她!朕需要慕容羽的兵马安天下!”

“乔太师门生遍天下,朝中御史、翰林,多是他的门下,朕要安人心,因此朕立乔薇儿为婕妤,宠冠六宫……”

“朕位子坐稳了,也有了自己的人,朕得把皇权收回来,不再受人掣肘,朕就需要立那么一个榜样。他出身贫寒,才高八斗,不畏强权,不畏死,只忠于朕!他是罗之义,天下学子所敬佩的大儒,能替朕吸纳良才,助朕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他的女儿是罗小媛……”

“你以为朕不恶心么?面对前生害死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的女人,做出一副爱宠模样。每每与皇后对坐,朕都能忆起她悔婚时看着朕那嫌弃厌恶的眼神。每每留宿乔婕妤的琼罗苑,朕都能想到前生被她一碗□□灌下去时那种屈辱和悔恨。如果朕有的选,朕难道愿意这样窝囊,这样卑鄙?”

“朕不奢望你明白。可朕要报仇,朕要翻身,朕不能什么都不做!朕的母妃是怎么死的,朕是怎么被迫害的,前生那一幕幕流着血流着泪疼得撕心裂肺的往事日夜折磨着朕!容渺,朕能忍耐,能扛着这一切走下去,你就不能么?你连试一试都不愿么?”

“朕一直盼着,盼着你能明白,朕待你是不同的。朕折磨你,何尝不是折磨自己?你在雨里立着等朕,所求却是要出宫,要离去。朕耐着心痛,陪你一起煎熬,想看看究竟谁耗得过谁?直到今天,你拿自己的性命来逼迫朕!你是仗着朕对你有情,连眼都不眨地往朕胸口戳刀子!容渺,你干的真好!你看着朕煎熬、痛苦,你痛不痛快?”

杨进猛然捧住她的脸,迫她与他对视。

“容渺,唐兴文成了你姐夫,你心里不会还挂念他了吧?你为他连死都愿,为朕,却不愿受半点委屈么?”

然后他苦笑,将她拥在怀里,紧紧搂住。

“罢了,罢了,依你便是。你家人会没事的,朕已下了国书,慰问过你父亲镇北侯。南帝那老儿,不敢纵容他们乱来了。广陵王那小子,吴仁会警告他,至于那个什么庞家,你放心好了,朕不会容他们留在世上。你若还不放心,朕派人护卫镇北侯府……你以为朕没考虑过将你家眷接过来么?是你父亲镇北侯与朕说,至死不入‘北狗’属地!……朕不要脸面,不要尊严,朕只要你高高兴兴的陪在朕身边。一心想等着你向朕服软,怕是不能了,朕主动送上门请罪,一直瞒着你不想跟你说的这些事都跟你说了,你心里瞧不起朕,看轻了朕,也随你!”

他替她拭干身体,将她从水中捞出来,抱到大床上,然后用被子将她紧紧裹住。

“明□□中会很乱,焱妃乔氏的事不易善了,朕会派人封锁你的锦兰宫,对外声称幽禁,不过你不用怕,朕每晚都会来瞧你。接着,朕许会纳娶乔婕妤的妹妹,……这回……朕也许必须给她一个子嗣……”

容渺的眼眸动了动,依旧没有说话。

杨进继续道:“后位只有一个,储位也只有这么一个。容渺,朕要保住你,就得将这两样舍出去。你如果心中不平,如果要怪,也由得你。可这是朕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了。”

他转身离去,一身玄色锦袍滴着水珠,衣裳紧贴在身上,狼狈至极。

“朕从不知爱恋一个女人,是这样疯狂这样傻的……”他苦笑,“其实细细想来,朕也说不清喜欢你什么。就是想看你笑着,在朕身边……”

声音越来越远,远得听不见了。

然后外头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皇上,使不得!大冬天这么一身湿透,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快拿炭盆!手炉!给皇上换干衣裳!”

“皇上的锦裘呢?快点!”

容渺一直紧闭的双眼张开来,她缩在锦被当中,鼻子一酸,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靖安郡主被幽禁锦兰宫,从此无人提及。

转眼又是年关。

从这一年起,年号改为颐景元年,北帝杨进,史称颐景帝。

同年,罗小媛晋为文华夫人,容颜不再的焱妃晋为贵妃,皇后的弟弟慕容悠被封为端肃侯……,北帝的后宫一派和乐。

除夕夜,宫内处处丝竹之声,喧嚣远远传到死寂般的锦兰宫里。

红杏望着窗外的月色,和中宫隐约透出的灯光,幽然一叹,“也不知咱们郡主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的陪在皇上身边。”

丹桂闻言,一面走过来将窗子闭合,一面歪头笑道:“你呀,大冷天的开什么窗啊,别叫郡主着了凉!”

一旁灯下,容渺手中拿着几股绣线,正在配色。

“丹桂,你说绣龙纹除了用金银线,难道用水蓝、天青便绣不得么?”

丹桂抿嘴一笑:“但凡郡主绣的,皇上哪有不爱的?郡主只管按自己喜好绣便是了。”

容渺抬眼,扁着嘴道,“谁说我是绣给他了?”

“难不成龙纹图案,这宫里除了皇上还有旁人能用么?”丹桂笑着打趣,见容渺神色不快,连忙转移话题,“夫人来的信郡主可收好了?”

“收好了!”红杏笑着上前,端起一只红木箱子摇了摇,“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家书,郡主每天要翻出来瞧一遍,一封都不会少的!”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陡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刚闭合的窗又开了,杨进穿着冕服跳入进来。

容渺一见,白他一眼,“堂堂帝王深夜爬窗,成何体统!陛下也不怕人瞧见!”

杨进嘴角弯起,嘿嘿一笑,“且放心好了,外头释风守着,没人能瞧见的。”

“哼!偷偷摸摸,谁稀罕你来了!”容渺甩起了脸子,别过头去不理。心里委屈不已,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像是与人偷情的不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