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灯

水灯

“皇上真是好兴致,庶野入侵的事还没解决,赤练眼看就要失守,您还有心情喊我下棋。”

皇上抬眼去看洛紫华,锦衣厚重繁琐,却还是遮不住颈上的淤青,想必是那日行刑的卒子没轻没重,要不是他觉不得痛,怕早挨不住了。

“边疆是不太平,庶野蛮夷个个骁勇善战,赤练城却也是个难攻之地,城外有道天险,叫'白水河',夷人又不善水战,所以才一直撑到现在。”洛怀远落了一子,满局珍珑已近收尾,胜负显而易见,可那无耻的洛王爷就是留着一口气不肯认输,比拉磨的驴还倔:“朕找你来,也无非是想与你谈这件事,你可愿带兵出征,助赤练一臂之力?”

“报酬?”

“朕复付颜的职。”

洛紫华执棋的手一僵,黑子坠在青玉棋盘上,泠然一声脆响,“臣愿为国效力!”

蛇抓七寸,抓住了再难制服的蛇也会乖乖听话,而洛紫华的七寸,便是付颜。

世人皆说抚成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但洛怀远却知他软肋。当年付颜受罪流放,他也一蹶不振终日颓唐,先皇心疼他,不远万里下江南请来蛊师楚钧,给他下了一蛊

名为“月下”。每每蛊毒发作。他都会忘了种种难以释怀的苦楚,而且有楚钧喂那蛊虫喝血,他便高枕无忧逍遥快活。但后来先皇去世,洛怀远即位,第一件事便是给楚钧冠了个“勾结叛贼谋反”的罪名,斩首示众。目的也当然是在洛紫华——一山不容二虎,朕找不到机会除他,“月下”自然会替朕分忧。但现今他洛紫华已在朝中成了气候,皇上等不及“月下”的侵骨蚀心,正巧赤练城正风雨飘摇,派去的大将皆有去无回,若以付颜相抵逼他去疆场送死,真是再好不过的计策。成也付颜败也付颜,洛紫华这一生也注定栽在一个“情”字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疆苦战,庶野不平,以抚成王英明神武功高盖世,特封卿为北伐大将军,驱逐蛮夷,安抚百姓,保我大靖河山,振我盛朝雄威,三日后启程,钦此!”

高公公尖锐的嗓音响彻金銮宝殿,洛紫华接了旨,却仍跪着不起:“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请讲。”

“臣想带一人同去,可惜此人不良于行,又是个文弱,敢请皇上拨给臣一队精兵。若臣不幸战死沙场,那队护卫也能保他安全。”

“准奏。”

皇恩浩荡,对于快见阎王的人,洛怀远一向宽容。

“什……什么?你要带我去?那塞北荒原……我可是个南方人!”

急到深处口音都暴了出来,洛紫华笑得前俯后仰,从怀里拿出他要的护卫名单:“你看本王对你好不好,专程给你找了二十多个客人,轮番上你不给钱。”

白银瞳仁一张,直挺挺的倒在了轮椅上,“不……不给钱……”

“哟你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洛紫华凑过去拧他脸:“我说你不在意'轮番上'吗?你是有多要钱不要命……”

这天是天灯节,洛紫华庆幸皇上准他过完节再启程,从小到大他每年就只盼着放一盏天灯,乐不可支的看自己的那盏比别人的都漂亮。

“王爷你看!他能把糖吹成猴子!”

“哎天哪,你看那草蚱蜢多像真的!”

“大伯,我要你这个糖葫芦靶子!”

洛紫华郁闷的看着他揣了一大把小玩意儿,泥哨,面人,草编,小商贩们见了他身后的洛王爷,吓得脸都发白,赶紧巴结着塞些东西在他手里,他要那老大伯的糖葫芦靶子,也当然如愿以偿。

“王爷,这山楂真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洛紫华瞥了一眼他递来说的糖葫芦,嘲讽道:“不吃,粘糊糊酸的要命。”

白银也不沮丧,马上岔开话题道:“我听说这儿新开了家馄饨铺,老板是个南方人,做出的八宝虾仁馄饨皮薄馅大,我们去吃好不好?”

“不去。”

白银脸变得比翻书快,方才还是一副欢天喜地,现在马上眼泪汪汪愁云满目:“我离家在外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只不过是想追忆下……”

“好好好行行行,我陪你去,真是要命。”说着洛紫华赏了他个爆栗:“我当时就该把你扔进滚水桶里,泡上几个时辰再浇上冷水,褪你三层皮下来,看你还有什么精力在这和我耍贫嘴。”

“只要王爷高兴,怎么着都行!”

“算了,这么死太便宜你了,况且我还等着你给我守完了灵之后陪葬呢。”

这混帐王爷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白银吓得不敢再说话,任由他推着去了馄饨铺,也任由他自作主张点了两碗八宝虾仁馄饨。

“怎么不吃?”洛紫华抓起装胡椒面的瓶子就往热气腾腾的碗里倒,清汤上浮着厚厚一层□□,那样子一般人绝对不敢下口。

可白银不是一般人,吃得狼吞虎咽不亦乐乎,眼睛都呛出了血丝还不忘拍马屁:“能吃过了王爷手的馄饨,在下简直三生有幸!”

洛紫华用手撑起下巴笑眯眯的观赏着他那副惨相,看了一会又觉得没意思,换了个话题问他:“你说人死了,会不会有魂魄?”

白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边灌自己水边应付道:“大概有吧……我小时候就见到过一个老道士,能和死人说话,还替我大哥驱过鬼呢。”

“你有哥哥?”

“嗯,比我高比我好看,喜欢他的姑娘多得数不清。我嫉妒他呀,就往他鞋里放毛毛虫饭里加脏泥巴,你没见他那张脸,比柳树叶子还绿!”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我倒是想见见什么人能让我们白大美人嫉妒成这样。”

“叫白元宝,可惜命不长,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洛紫华笑了起来:“一个白银一个元宝,你这父上大人还真会图吉利。”

说起这个花容月貌的哥哥,白银似乎来了精神,刚要接着讲什么,却见那铺里的余老板贴了上来。

“王爷肯屈尊光顾小店,小的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气,正好刚煮了鲜肉馄饨,要不给王爷捞两碗尝尝?不收钱不收钱!”

“谢谢老板!”白银话音刚落,就被洛紫华一巴掌拍到了桌底。

“银哪,本王那几条金钱白花蛇好像想你了,要不咱们回去,你们再好好叙叙旧?”

白银以闪电的速度从桌底爬上来,抓着洛紫华衣角,满脸忠贞刚正:“王爷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中了蛊毒之后食不知味,即使珍馐玉食摆在面前,他也提不起半点胃口,可自从姓白的来了以后,天天都精神亢奋的搜罗各种奇怪的小吃喂他,每到这时他就有种想一掌拍死这家伙的冲动。

白银以为洛紫华会带他去什么繁华的楼宇,可这一路越走越安静,最后竟到了护城河,一两银子租了艘乌篷船,谁都不愿意划就任它在水面乱漂。

“在我们那,这天放的是水灯。”白银坐在船头,一双素手捏着竹架编折,嘴里还哼着古老的江南歌谣:“一月听歌莺鸣涧,二月花红春水艳,三月剪柳桃花飞,四月鱼儿正堪脍……”

洛紫华裹着被子,眯起眼去看他,上天夺走了他的腿,却给了他一双比谁都灵巧的手,编竹的样子都像蝴蝶,飞来飞去,美得不可方物。

“江南有传说,一起放水灯的人,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会成为结发夫妻。”

“哦?你我有血海深仇?”

“为什么不是结发夫妻呢?”河面落了雨,白银又不得不弯了两片棕叶做伞,架在水灯上:“许个愿吧,很灵的。”

洛紫华笑笑,点了灯放进水里,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默默看着灯从船底漂走。

“王爷你看,是烟花!”

千万盏天灯拥着一朵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映着白银如花的笑颜,让洛紫华一时看得失了神,不由伸手捻起他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淡淡的冷香划过鼻翼,比那烟火更勾人。

河上两盏水灯相依相偎,船头两人相扶相持,一刹那洛紫华感到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要是下了地狱,恐怕就再也看不见了。

“银,我累了,今晚就睡这吧。”说着他把白银抱进船篷,摊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就这么紧紧的抱着,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你唱歌给我听,就接刚才那个。”

“五月溪深锦鲤肥,六月莲花水上醉,七月……”

雨渐渐大了起来,白银透过乌篷口向外望去,那两抹光彼此扶持,像两只鸭子凫在水上,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忽然一阵风吹来,其中一盏灯“哧”的一声熄灭,摇摇晃晃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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