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6蓝鸟

By夏安

她说自己反复梦见一只蓝色的鸟。

那鸟儿通身蓝羽,黑足红喙,像是蓝冠鸦,又像是铜蓝鹟。然而它的尾要更长一些,羽毛也更蓝一些,是那种在阳光下闪着淡淡光芒的宝石蓝。

在梦里,她离开了一座城,楼宇渐渐变成了矮屋,宽阔的沥青大道也变成了砾石小路,路旁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她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穿过一片金黄的麦田,蹚过一条河流,来到一片葱郁的树林。她在一棵像是阳伞般的大树下停了脚步,掀起一块青色的石头,几只多足的虫子在潮湿的土壤上四散逃走。她忽然听见几声婉转的鸟啼,抬头望去,便看见了那只蓝色的鸟。它正站在一株灌木低垂的枝条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它依旧没有飞走。直到她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它,它才张开翅膀扑棱棱地朝着河岸那边飞去。她急急地跑去河边,那鸟儿却早已没了踪影。每次梦到这里她就会醒来,她从没抓到过那只鸟。

她说自己小时候好像在曾祖母的老宅子里见过这鸟儿。可是那个时候,除了她和曾祖母,其他人都说没有看见。她问曾祖母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曾祖母说,因为他们是用眼睛在看的呀,可是有些东西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得到。曾祖母说完这话没多久便去世了。她突然也看不见那只鸟了。

她说到这里时突然仰头看着天花板说了一句:“我不是也要死了吧。”

“不要瞎说。”我和坐在床边的那男人异口同声地对她嗔怪道。她和那男人是在一次社区会议上认识的。他姓周,比她大5岁,是社区老年中心的会长。我叫他周伯。

她笑了笑,用叉子插着盘子里的水果吃了几口。她不敢吃太多,因为化疗之后一定是没完没了的呕吐,此刻的饱食只会让那个过程更加难熬。有一次她吐了差不多一整夜,最后累的趴在床边昏睡过去,一边睡还一边迷迷糊糊地继续呕吐。就这么折腾了一宿之后,她第二天差不多已经虚脱了。

她起身下床去洗手间洗了下手,回来时脸上似乎有些不快:“不能把洗手间的镜子拆掉吗?每次看到自己那个大光头我都觉得很恼火

。”

“等化疗结束了头发还会长出来的。”周伯安慰她说。

“可是现在很难看啊。”

“不会。你五官长得好看。”

“胡说,我现在看起来明明就像个怪物。”

“没有人适合光头。”周伯只好改口说。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很难看?”

“我给你打饭去。”周伯怏怏地说了一句就出门去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他就真的要扔下你一走了之了。”

“那就让他走。”

“他可是你交往过的最靠谱的男人了。”

“别开玩笑了,跟那个老头在一起待久了,我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太了。”她语气戏谑,眼里却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也像水波一样缓缓漾开,那令她苍白的面庞上多了些许的生气。

“你难道不是老太太吗?”我故意说。

她嗔怒地抬手捶了我一下。

“这次你倒没板着一张脸给人脸色了,还真是难得。”

“当然啊,你跟他在一起的话,起码我不用再担心推开门的时候会看到不想看的画面了。”我说。

“干嘛说的好像我让你难堪了一样。”

“你让我难堪的时候还少吗?”我斜了她一眼说,“我读小学的时候,你非要拉着我去参加你们所里的性教育讲座。还有那个装卫生巾和安全套的布袋子,一般来说会有人给青春期的少女做那种东西吗?你居然还在上面粘了水钻!”

“性教育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不满14岁的少女因为缺乏性知识而被恋童癖诱骗侵害吗?你应该庆幸我是一个对这类话题从不避讳的性学家。”

“算了吧。就因为你的职业,我的少女时代完全变成了一个噩梦。”

“我能说什么呢?你永远无法说服一个守贞妇般的头脑。可笑的是,他们一边轻蔑和诽谤着我的职业和研究,一边却让他人控制着他们的思想和意志,穷其一生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过着言不由衷的生活。起码我这一生中一次都没有让那些主义和演讲强|奸过我的头脑。”

我没再说什么。她也默不做声地吃了会儿水果,忽又开口说:“上个月看了你编剧的那部电影。”

“网络上这么快就有片源了?”我诧异道。

她白了我一眼:“我当然是在影院看的啊。为了帮你们贡献票房,我特地飞去了香港。”

我想说其实票房之类的跟我关系不大,不过我没那么说。我只问她觉得电影怎么样。

她说:“男主角很性感,女主角的衣着和表演太露骨了,反叫人少了些兴奋感

。”

“我是问你剧本!”

“哦,台词、故事还不错,可惜我被一些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什么事情?”

“体位。”

我皱了皱眉。她继续说:“你知道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一个人偏好的性体位可以反映出她的思维方式和心理状态。”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话题!”

不一会儿,周伯帮她打回了午餐。她恹恹地吃了几口,突然抬头说想吃杏花楼的桂花糕。周伯说,去杏花楼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呢。她一语不发地用筷子搅着餐盒里的米饭。周伯只好叹了口气说:“好,我这就给你买去。”

等他出去了,我乜斜着眼说:“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突然任性的跟个小孩子似的了。”

“我都只剩半条命了,任性一点怎么了?”她笑说。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忽然对她这个玩笑有些火大。

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欠了□子在床上躺下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跟我说话,我想她应该是睡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说半个小时之后化疗,我起身说了声好,再回过头去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便把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没说什么,只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问她是不是想上厕所,她还是没有做声,只默然不语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了句:“早上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除了那道伤疤,它们看起来仍是一对健康的乳|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又说:“从前还有一个诗人为它们写过一首诗呢。他称赞它们是被月光亲吻过的睡莲,是这世上最美的珍宝。可是现在这对珍宝却在一点点地咬啮着我的生命。我从前经历过很多痛苦,也读过很多其他人的痛苦,可是从没有一种痛苦让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人体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大部分时间,它作为一个整体在运转,我们不会知道也不会感觉到我们体内的脏器和组织正在做什么。可是当我们被病痛折磨时,它们好像一下子醒过来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脏的存在,我甚至知道那些剧毒一般的药物正在流经胃里、肝脏里还是血液的哪个角落里。我想如果它们会说话的话,它们一定会发出最凄厉的惨叫。没有人能承受那种痛苦。”

我突然难过的有些想哭。我对她说:“那些都会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笑笑:“是啊,会过去的。”

我们又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我们聊我会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会写的字,幼儿园时候的尿床经历,小学时参加过的春游和文艺汇演,以及初中时一位政治家对我们中学的访问。那天,为了迎接那位大人物,我们一整天都没有上课。我们聊到这里时,医生拿着针管和药剂走了进来。

化疗之后她果然又开始呕吐了起来。我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吐那么久,她明明只吃了几片水果和两勺米饭。她甚至连那盒桂花糕都没有吃一口。

她一直吐到晚上才总算停了下来。她扶着周伯的手臂艰难地漱了漱口,又喝了一点水便虚弱地躺倒在病床上。

我对周伯说,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今晚我一个人陪床就行

。周伯说好,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她轻微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想来她究竟是有些太累了。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拧了条湿毛巾帮她擦了一下脸,又从口袋里拿出润唇膏帮她涂了涂干裂的嘴唇。她没有丝毫的知觉,依旧深沉地睡着。

我坐在那里盯着她深陷的脸颊看了一会儿,将她指节分明的左手握在了手里。我继续对她说起了中午没有聊完的那个话题:

“那个政治家来学校访问的那天,我们一整天都没有上课,从早上开始就捧着花束站在校门口迎候他,小号手和鼓乐队我们身后彩排了整整六遍。接近中午的时候,政治家才总算来了,我们向他献了花,对他说了背诵过无数遍的欢迎词,鼓乐队奏了那支从早上开始已经彩排了六遍的乐曲,学校里的领导、老师和学生都抢着上前去握他那只宽厚肥嫩的右手。可是我却因为被挤到了后面没有握到。第二天,所有的人都跟其他人炫耀他们跟政治家握手了。我心里觉得很失落,你却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因为没有跟一个政治家握手而感到遗憾呢?对我们的城市来说,工程师、车间工人和教育家才是更有价值的人——工程师为我们建造了一辆让城市前进的车子,车间工人是那辆车的车轮,而教育家则让我们的征途充满希望。哲学家当然也很重要,可惜工业文明时代到来之后,人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尊重和需要他们了。’”

我笑了一下说:“后来,你还对我说过很多诸如此类的话。你总是这么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你还记得我刚刚大学毕业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像是抢购折扣商品一样地跑去考公务员,你却对我说:‘梭罗曾说过,年轻人收集材料建造一座通往月亮的桥梁,而中年人却决定用它们修建一座棚屋。[1]青春本应该是用来梦想和冒险的,结果那些年轻人却像是中年人一样把自己的时间和才能全部消磨在了那些毫无创造力的工作上。再没有比暮气沉沉的年轻人更让人觉得悲哀的了。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我也对你说过很多话。初二时,我说学校的亲子运动会取消了,其实我撒谎了,我只不过是不想跟你一起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我怕我的同学会嘲笑我。高考之后,我说以我的成绩只能去北方的那所大学,我也撒谎了,我只是不想再跟你一起留在上海。我也说过我讨厌你带我去参加那个丢人的讲座,也说过讨厌你帮我做的那个丢人的布袋,我也无数次对你说过我有多么讨厌你的生活方式和你的男朋友。我对你说过那么多刻薄过分的话,却从来没有告诉你,我有多么庆幸你是我的母亲。”

她依然睡思昏沉,微微地打着鼾。我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伏在床沿上轻声说:“妈,你一定要好起来。”

次日,她一直睡到阳光洒满窗台才醒来。我帮她打好了早餐,推门走进病房,便见她盘腿坐在床上跟周伯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快过来听我说。”她向我招了招手说,“昨晚上我又梦见那只蓝鸟了,它还是飞到河岸就消失不见。我醒过来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听见鸟叫声,就朝窗口那边看了过去。你猜怎么着?它正站在窗台上梳着羽毛哩。我忙叫医生、护士来看,可是他们却都说看不见。”

周伯笑了笑,接过我手里的饭盒说:“哪里来的蓝鸟啊?你可不是睡糊涂了罢。”

“你也看不见?”她指了指窗台的方向问我说。

“我当然看见了,它不就在那里吗?”我看了眼窗台上那个蓝色的影子微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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