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句谚语: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期。自七月之初,家家户户就要将厅堂打扫干净,摆上先祖牌位,备酒肴馔品连日供奉,并焚香烧纸,放河灯。除夜不出户之外,还有不少传下来的规矩:不许吵闹、不许赤身露体,在家中看到蛇蛙蝶鸟等一律不能打死;不能开市、讨债,免得落个发鬼财、做收账鬼之嫌……
因为处暑一至,便鬼门大开。
1夜遇
入了七月,转眼便是处暑,处者,去也,意为暑气至此而止。但岳半商却丝毫没有感到凉意。在这条偏僻的小道上,他觉得自己像放在蒸锅里的包子。想自己饱读四书五经,却落了个抄书为生的境地,岳半商更觉得这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说来也怪了,岳半商平日常走这条道,可今天不知何故,平常一炷香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也未走完,只走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眼看日薄西山,岳半商靠着一棵矮树坐下,想喘口气儿再赶路,谁料他刚一坐下,眼前就黑了过去。
再醒来时,只听得耳边有絮絮的话音传来。睁眼一看,说话的是位老妈妈,自称姓安。岳半商挣扎着道了谢,安妈妈见他醒来,忙对里屋喊了一声:“丫头,倒碗水来。”
话音刚落,只见里屋同时走来两个女子,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装扮。岳半商看着看着,只觉得她们像枝并肩开着的莲花。
左边那女子手快,倒了碗凉水端来,岳半商刚要道谢接过来,右边那女子却抓了把碎草末,一把洒在了水碗之中。
左边那女子一见,顿时大怒,一跺脚走了。安妈妈见状,忙叫了声:“灼灼,灼灼……”转头又瞪了那扔草末的女子一眼,道:“亭亭,你又要坏事不成?”
岳半商看着这一碗水,气从中来,也不道谢,取了书便走。
安妈妈忙对他说:“这位秀才,天已经黑透了,如今入了七月,鬼门洞开,走不得夜路。待明日再走不迟。”
岳半商摆了摆手,沙哑着嗓子说:“非也非也,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岂能轻信?”说罢,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安妈妈眼见留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岳半商出得门来,走了不到几步,只觉得一阵阴风袭来,路旁不时有人燃起一簇簇纸钱,火光闪耀。岳半商的心便也跟着那火苗的跳跃,一下一上。
2.报恩
第二日,眼看快到处暑,岳半商出得门来,想要置办些祭祖之物。才至石桥,只听得有人吟诗,他抬头一看,竟是同窗周回棹。
只听周回棹吟道:“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呀。”原来,桥下摇来一只小舟,舟上站立两个女子,正是灼灼、亭亭。
没待他叹完,只见迎头驶来一艘大船,小舟避躲不及,一撞之下竟翻了过去,灼灼和亭亭顿时落入水中。岳半商吃了一惊,慌忙下河救人,但他不识水性,水刚过膝便吓得退了回来。周回棹又好气又好笑,外衫也顾不得脱,一把先将他拎了回来,然后扎入河中把姐妹二人救了上来。
安妈妈不知怎么得知的消息,飞奔过来,少不了一番答谢。感激之余,她竟要将灼灼许与岳半商为妻。能得此佳人,岳半商如何不喜?但转念一想:人明明是周回棹救上来的,却为何要将恩报到他身上?
安妈妈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开口道:“两位公子皆为读书之人,岂不闻‘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虽然是这位公子救了小女,但小女落水之时,却是岳公子头一个跳下水的。想来公子也能明白老妇之意吧。”
周回棹哭笑不得,只得恭喜岳半商。还未贺完,却听亭亭开了口:“如此说来,女儿也曾受岳公子之恩,岂有不报之理?虽是长幼有序,但到底是自家姐妹,料来姐姐也断不会容不下妹子。”
这下不单周回棹,连安妈妈和灼灼也恼了。但任凭安妈妈怎么劝说,亭亭就是不改初衷,只称若是不依她,她便跳回河里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处暑这天,两顶花轿便进了岳家大门。
3.回魂
从一开始,岳半商就对亭亭心怀芥蒂,婚后更是对她不冷不热。但亭亭总是一副温良恭顺的模样,这让一心想让她知难而退的岳半商犯了难。
转眼一年将过,又近处暑了。岳半商早在六月底便被隔壁镇上的书铺叫去帮忙抄写四书,紧赶慢赶,还是花了整整七日的工夫才赶完。念着娇妻,岳半商归心似箭。拿了工钱,他便连夜回家。
天渐渐暗了下来,虫鸣声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诡异。岳半商正走着,忽见前面一点灯火闪了过来。他心里一惊,正不知所措,却听那灯火后有人轻唤了一声:“相公!”原来是灼灼。岳半商又惊又喜,忙问她为何到此。灼灼轻轻一笑:“自然是来接你。”
岳半商满心欢喜,刚要携了她一同回去,灼灼却非要在前面带路。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岳半商看看不对,便问道:“娘子,回家该往那边走啊。”话音刚落,只见周边萤火点点,前后左右戚戚切切的声音越来越响,却是一群孤魂野鬼正朝他飘来。
岳半商抖着腿,拉了灼灼就要跑。乍一回头,却看到安妈妈站在那里。她的脸被灯火照得一明一灭,虽看不真切,但岳半商心知,那绝不是活人该有的脸色。忙回头去看灼灼,却见她也不似平日形色,顿时慌了神儿。
周边的鬼魂们早不耐烦了,纷纷叫嚷道:“安婆子,你可是去年便答应要送个活人过来让我们享用,如今多过了一年,还不让你那闺女闪开?”
安妈妈嘿嘿一笑:“去年全怪婆子考虑不周,被那不孝女误了大事。处暑之处,为归也,这日取来的人,再好不过了。”鬼魂们嚷嚷开来,恶哭厉笑声荡在林间,说不出的恐怖。
4.伤逝
岳半商正不知所措,却听远处又传来一阵叫声:“岳兄,岳兄……”竟是周回棹。岳半商忙应声,可转念一想,自己身处险境,怎可累及同窗,忙叫道:“周兄快走,此地不可留!”可周回棹的声音还是渐渐近了。
不知周回棹拿了何物,那些鬼魂竟然十分惧怕他,纷纷闪到一边。眼看离岳半商只有几步路了,一旁的安妈妈上前一步,按住岳半商,转头呵斥灼灼:“还不快来帮我!”
那灼灼叫起屈来:“母亲只会怪罪女儿,去年若不是妹子捣乱,这秀才喝了那碗水,哪里还用得着这般费事。”
岳半商听得心惊,忙问:“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灼灼狂笑:“呵呵,你读书读傻了,谁对你好都分不出来。去年你若是喝了那碗水,岂能活到今日?虽然当日你逃了过去,但只要不出七月,依旧可取你性命。母亲这才让我嫁你为妻。可笑我那妹子,整日一副菩萨心肠,要不是为了救你,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会主动求嫁?”
说罢,她手如钢索,勒了岳半商的脖子拖着便走。周回棹见状,奋力追去,谁料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手中之物也掉了出去。
安妈妈上前一步,一脚踢开那东西。借着火光,岳半商看得真切,那是一柄桃木剑。四散的鬼魂又重聚了回来,灼灼长笑一声:“真是天助我们,又送上门来一个!”言罢,一手将岳半商掷在地上。
二人相视苦笑,岳半商心中一动,忙问:“周兄何故至此?”周回棹叹道:“嫂夫人亭亭今日到我家中,说岳兄恐有难,请我务必救你……”
“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岳半商恍然大悟,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忽然,又听得耳旁一声惨呼,二人循声看去,却见灼灼委顿在地,身上插着那柄桃木剑。而剑柄,竟然握在亭亭手中。
安妈妈惊呼:“你,你,这桃木乃是我族禁忌,如今你手握桃剑,也别想再活!”
亭亭惨然一笑:“我何曾活过?既是不活,又何惧死?”说着,她用力将桃木剑掷给岳半商:“有心的,不只是人。”说罢,她摇晃几下,也倒了下去。
岳半商和周回棹握紧了那柄剑,一步不敢动。众鬼不敢再靠前,黑夜一点点隐去,鬼魂们渐渐散了。好容易等到东方微白,二人向地上看去,只见那里躺着两具纸人,其中一人背上有个剑刺的伤口,而另一具的眉目之间,隐约有感伤之情。
尾 声
第二日便是处暑,岳半商带了莲灯去河边祭奠先祖。看着河灯顺水而去,他睹物思人,不禁追着灯越走越远,转眼便出了城。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见有一处村落,便进去讨口水喝。
乘凉的一个老者打了桶井水,舀一碗递过来。岳半商刚要喝,老者却抓了几片落叶丢到碗中。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岳半商怔住了。那老者见状忙道:“公子不知,暑天赶路喝水不可急,否则凉热相激,必定炸肺身亡。老汉将这落叶放在碗中,公子要喝水时,只能吹去浮物,小口而啜,从而可保肺腑无恙。”
老者尚未说完,却见岳半商的眼泪早已滑落,一滴滴在碗里漾开。这碗里的涟漪荡成了那幽幽的一声叹:红尘里的事,红尘里的人,看不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