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行长办公室的那张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崔中石留下的账。
谢培东的头埋在账册里,显然通宵都在做着一件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事:他的左边是一本摊开的账簿,正中是一本摊开的书,右边是一本摊开的记事簿。
左边的账簿上写着一行行工整的数字,在册页最后一行的签名处写着谢培东十分熟悉的那三个字——崔中石!
谢培东的目光按照顺序在账簿上专找偶尔用红墨水记下的那一个个数字。
按照三个红字一组,谢培东先照第一个红字翻开了摆在面前那本书的页码,再照第二个红字数到了书中这一页的某一行,最后照第三个红字找到了这一行的那个字!
他的眼很快,翻书的手也很快,一个数据出来了!
谢培东立刻在右边那本摊开的记事簿上快速书写!
随着笔尖的滑动,这行字显现了出来:
6月24日 扬子公司孚中公司套美元外汇一千二百万元平价大米以高于五倍之黑市价售与民调会
谢培东又重复着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账簿上的红色数字,接着翻书找字,再接着又在记事簿上写出了以下文字:
平津贪污所得利润一千万美元 扬子公司孚中公司60%军方20%民调会20%
天大亮了,那本记事簿已经记录了民调会自4月成立以来贪污的详细机密,谢培东翻看着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记录的铁证,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记的账簿上那个签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个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张忠诚憨厚的脸!
谢培东的眼有些湿润了。
电话铃尖厉地唤醒了他!
谢培东合上记事簿放进内衣的口袋,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十分急迫:“方行长吗?方行长,我是王贲泉哪!”
这么早,语气这么急,南京央行主任秘书打来的这个电话显然事关重大!
谢培东谦卑地答道:“王主任吗?我是谢培东呀,我们行长出去了。”
电话那边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能够立刻找回来吗?”
谢培东:“大约要半个小时。”
“等不及了!”王贲泉急速地说道,“北平行辕留守处立刻会通知他去开会,我将事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在他开会前详细转告!”
谢培东:“您说,我记。”
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不能笔记,用心记下来!”
谢培东:“知道了,请说吧。”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我,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抓住话筒,等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建丰同志的电话。
“出大事了,知道吗?”电话里建丰的声音有些近于悲愤。
“出什么大事了?建丰同志,和我们的工作有关吗?”曾可达露出了惊恐。
“客观上有关,主观上不要你们负责。美国人突然照会,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资突然停在了公海边,没有进港。昨晚司徒雷登给美国政府打的报告!”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像海上吹来的寒风。
曾可达脸都白了:“我正要向你报告,昨晚陈继承下令抓了梁经纶和学生,是不是何其沧向司徒雷登告了状?”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比这更严重。是李宗仁那边给美国人通的消息。”
“这个老东西!他想取代总统吗?!”曾可达骂得十分悲愤。
“司徒雷登那些美国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人不争气,让人家有机可乘呀……”建丰电话里的声音转作凄凉,“我们的反贪腐行动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国政府的肯定,却又被陈继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动一锤子砸了,抓学生,还抓了我们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吗?就是刚才,李宗仁向总统建议要召开反贪腐的紧急会议,总统还不得不答应。记住,会议的名单中有你,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坚定表态,加大追查民调物资贪腐的力度!”
曾可达:“请问建丰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丰在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了“铁血”的强硬:“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查北平分行的账!这件事,你开完会后立刻交给方孟敖大队去办。然后以我的名义把徐铁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长王蒲忱叫到你那里碰头,命令中统和军统秘密调查北平行辕留守处,两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没有跟共产党秘密和谈!还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贪污,彻查出来,直接报我!”
“是!”曾可达大声答道,紧跟着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建丰同志,据我们调查,徐铁英和中央党部就与民调会的贪污案有关。牵涉到他们,查不查?怎么查?”
建丰心里显然早有安排,当即答道:“腐败,首先是党内的腐败。可已经积重难返,戡乱反共时期,牵涉党产暂时只能姑息。但也绝不能让他们扛着党产的招牌,私人贪腐!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达明白!”
这边,谢培东也接完了电话。
他急速地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坐在客厅的方孟韦。
方孟韦警服笔挺,身旁放着一口大皮箱,一口藤编箱,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韦显然是在等着谢培东,跟他交代一句,然后离家。这时望见了姑爹,立刻站了起来。
谢培东瞟了一眼他脚旁的两只箱子,再望他时脸色特别凝重:“上来吧。”转身走进办公室门。
就在办公室门口,谢培东望着方孟韦:“想搬出去?”
方孟韦点了下头。
谢培东:“因为木兰?”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头点得很轻。
“听着。”谢培东紧盯着他,“你大哥给你爸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接下来还会更大。你不能再给你爸加压。箱子放在家里,立刻开车去小妈家,接上行长到行辕留守处开会。”
方孟韦这才抬起了头:“出什么事了?”
谢培东:“刚才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南京央行打来的,一个是行辕留守处打来的。美国人突然照会暂停了一亿七千万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责政府有人在继续贪污他们的援助。”
方孟韦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才一个晚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谢培东:“听说是昨晚陈继承抓了抗议民调会的学生,还抓了何校长的助理,就是那个梁经纶。李副总统出面也没有解决问题。事情捅到了美国大使馆。”
方孟韦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梁经纶到底是什么人?!”
谢培东:“不要再纠缠那个梁经纶的事了。我会在家里开导木兰。接到行长时,情绪轻松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韦转身走向楼梯,背影是那样孤独。
谢培东站在门口,望着方孟韦走出了客厅的大门。
接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二楼那一边女儿的房间。
燕大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谢木兰同学的事我们今天不说了,好吗?”这里,梁经纶在深望着不看他的何孝钰。
何孝钰:“方孟敖再问我,我怎么回答?”
“告诉他,梁先生是独身主义。”忍心说出这句话,梁经纶望向了窗外。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眼,她深深地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又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陈梦家的那首《一朵野花》还能背吗?”
何孝钰眼眶湿了,她能背,却摇了摇头。
梁经纶:“我背第一段,你接着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钰,梁经纶轻轻站了起来,在属于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间慢慢踱了起来,长衫又能飘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调,带着几分江南的口音,吟诵起那首他们都曾经深爱的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何孝钰依然沉默,梁经纶的长衫便依然飘拂。
何孝钰的眼中,那长衫仿佛即刻便将飘拂得无影无踪,她害怕了,轻声开始背诵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长衫停止了飘拂,活生生的梁经纶依然站在面前。
“这首诗以后就属于方孟敖了。”梁经纶的声音在何孝钰听来是那样遥远。
“这也是组织的决定吗?”何孝钰倏地站起来。
梁经纶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着她:“不是。是我的建议。”
何孝钰:“什么建议?你可不可以说明白些?”
梁经纶又移开了目光:“学联的斗争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触的方孟敖必须是真实的方孟敖。你必须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何孝钰:“那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他喜欢什么。”
梁经纶:“他喜欢什么?”
何孝钰:“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凡是男人的坏毛病他都喜欢。”
梁经纶轻轻摇了摇头:“优点呢?为什么不说他的长处?”
何孝钰:“他喜欢音乐,喜欢西洋的美声,而且唱得很好。”
梁经纶闭上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还喜欢唱民歌,一首《月圆花好》,能唱得让人感动。”
梁经纶仍然闭着眼:“还有呢?”
何孝钰咬了咬嘴唇:“还喜欢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随时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东西。”
梁经纶睁开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你吧。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特别喜欢的就有刚才那首《一朵野花》……还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孝钰,你要把新月派的诗都背诵下来。”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还有就是他不喜欢人家总顺着他。”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何孝钰:“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个要求?”
梁经纶:“当然可以。”
何孝钰:“以后,除了跟工作有关的事,方孟敖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能不能不告诉你?”
梁经纶是这样想看此刻的何孝钰,目光转过去时却望向了窗外,嘴里突然迸出两个字:“可以。”
说完,他的长衫带着风飘拂出了门外。
何孝钰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子里父亲的声音:“孝钰呢?”
她急忙拿出手绢印干了眼泪,向窗外望去。
父亲和方孟敖,还有梁经纶都已站在院内。
她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这间小屋的门。
何宅院门外保护方孟敖的青年军都挺得笔直,望着一辆刚开来的别克轿车,那辆轿车的车头上插着一面中华民国的小国旗!
在北平谁都认识,这是李宗仁副总统的专车!
梁经纶已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何孝钰也走过来了,他们都看见了那辆轿车。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预见是错误的。”何其沧这句话是对方孟敖说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点了点头。
何其沧接着望向梁经纶:“看样子至少今天没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后帮我把那堆废纸再整理一遍吧。”
梁经纶:“先生说的是不是那份经济改革方案?需要带去开会吗?”
何其沧:“不是方案,是废纸。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废纸。今天的会与这堆废纸无关。我去,是听说陈继承也会参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给我解释清楚,回来就将这堆废纸烧了!”说着手一挥,走向院门。
“爸!”何孝钰在背后喊道,“您还没有吃早餐!”
“李副总统那里有!”何其沧拄着拐杖已经走出了院门。
院门外的人同时整齐地行礼!
何其沧走到了那辆别克轿车的后座门旁,是那个李宗仁的上校副官亲自候座,一手挡着车顶,一手将他扶进了车。
副官大步跨进了前排副座。
前边是两辆摩托,后边是一辆军用中吉普,护拥着接何其沧的车走了。
“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账查得怎么样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经纶和何孝钰。
“能载我一程吗?我要去看看木兰。”何孝钰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向他伸出了手:“感谢方大队长救出了同学们,救出了我。方便的话请你送一趟孝钰。”说着紧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觉到了这一握隐藏着意思,又看见何孝钰决然的样子:“好。我们上车。”
青年军又是一个敬礼。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梁经纶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何孝钰上了车,又望着方孟敖接过了士兵双手递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梁经纶远远地行了个挥手礼,上了驾驶座。
郑营长上了后面的中吉普。
青年军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后那辆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都开动了。
梁经纶仍然站在院门口,他已经不能看见坐在方孟敖车里的何孝钰了。
方孟敖的车。
何孝钰在后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何孝钰。
何孝钰却看不到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说,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这样?”方孟敖说话和他的行动一样,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何孝钰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欢看你的背影吗?”
方孟敖:“喜不喜欢,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他们。”
这几句方孟敖显然是随意说的话,何孝钰听后心里却一震。她明白这话说的是他的孤独和危机,说出来却像新月派的诗句。她耳边蓦地响起了不久前梁经纶说的话:“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
背后的梁经纶,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个让何孝钰这时心跳得特别厉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后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钰:“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样子。”
方孟敖:“他们也看不出。知道为什么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们
跑得都快,经常让他们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钰:“你指的这个他们是谁?”
方孟敖:“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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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孝钰:“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那天你把车开得那样快,也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钰:“我和木兰坐你车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今天的车开得又平又稳,甚至很慢。她回过头从吉普车的后窗望去。
跟在后面的那辆中吉普都显出了慢得不耐烦的样子。
“讨厌跟在后面的车吗?”方孟敖又突然问道。
何孝钰立刻转过了头:“你能看见我?”
方孟敖没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顶上那面后视镜。
何孝钰明白了:“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们都躲在背后看着我,我的前面却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这公平吗?”
何孝钰知道接头的时刻到了:“那你还是跑快些,把后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何孝钰的心却跟着一颤。
“你愿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声音没有刚才平静了。
何孝钰:“愿意。”
“谁叫你来的?”方孟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着坚定地答道:“组织。”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么组织。说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钰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紧了方向盘:“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何孝钰提高了声调:“崔中石同志!”
车突然加速了,何孝钰的身子被重重地抛在靠背上!
北平民调会总储仓库大坪。
“立正!敬礼!”守在大门内那个青年军排长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礼。
那一排青年军同时立正,同时敬礼。
曾可达在前,他的副官在后,走进了大门,青年军排长紧跟了上去。
“方大队长在哪里?”曾可达步速不减。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方大队长昨晚出去,还没回来。”
曾可达的脚步停了:“去哪里了?”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郑营长带人跟去的,我们不知道。”
曾可达:“稽查大队其他的人,还有马局长那些人呢?”
青年军排长:“报告将军,马局长昨晚跟方大队长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来了。稽查大队和民调会有关人员都在里面。”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曾可达向王副官:“打电话,找到郑营长,请方大队长立刻回来。”
“是。”王副官向门卫室走去。
曾可达又向里面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军排长:“是!”
哨声尖厉地吹响了!
马汉山趴在民调会主任办公室的办公桌上,锁着眉头睡得很沉。
窗外,哨声在不停地响着。他翻了一下眼皮,觉得那哨声很远,又闭上了眼。
可接下来沉沉的跑步声让他惊觉了,这回他是真睁开了眼,趴在桌上听着。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达的声音。
马汉山抬起了头,侧耳倾听。
“统统抓起来!等你们方大队长一到,全部带回军营,直接审讯!”曾可达的声调没有方孟敖好听,每一个字都让马汉山听得咬牙。
接着是整齐的碰脚声,显然是很多人在敬礼。马汉山再听时,窗外的声音已经很乱了:
“科长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长以下押到仓库去!”
“走!”
“动作快点,走!”
马汉山下意识地望向了门口,果然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个叫陈长武的空军走了进来,还提着一副手铐。
“马副主任,请你站起来。”陈长武在他身前直望着他。
马汉山依然坐着:“铐我?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方大队长还没回来,这是曾督察的命令,请你配合。”
“你过来。”马汉山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仰了一下头。
陈长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话请说。”
马汉山:“我跟你们方大队长有约定,就是昨天晚上。铐不铐我,他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陈长武还真被他说得有些犹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铐你。”说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从门卫室飞快地向站在民调会仓库大门口的曾可达走去。
曾可达望着他。
王副官轻声报告:“联系上了,郑营长不久前给顾大使宅邸打了电话,他们现在西北郊三〇九师军营,说是方大队长开着车带着那个何孝钰甩掉了他们,去了西北郊长城一带,他们正在找。”
曾可达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是梁经纶派何孝钰开始接触方孟敖了,可偏又在这个时候!
“一群废物!”曾可达骂了一句,大步向门外的车走去,“我跟徐局长、王站长在宅邸开会,你就在这里等着,方大队长一到,直接传达国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长城脚下,这里并没有路,当然没有人迹,到处是高低参差的杂树,方孟敖的车也不知是怎样开进来的,停在树林间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后高处就是长城,他坐在山脚的斜坡上,这里能够一百八十度扫视附近的动静。
何孝钰站在山脚的草地上,需微微抬头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对接。
太阳照得何孝钰背后的绿荫满地,照得方孟敖背后的长城连天。
有鸟叫,有虫鸣,方孟敖和何孝钰却对视沉默。
“我好像听明白了。”方孟敖说道,“你是学联的人,学联派你来争取我,希望我帮助你们学联反贪腐、反迫害?”
何孝钰点了下头:“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北平地下组织派你来跟我接头?”
何孝钰:“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着她,“到北平后我一直领着我的大队在查贪腐,也在保护你们学生,学联还有必要来争取我吗?”
何孝钰:“我刚才说了,代表学联只是一层掩护,我的真正任务是代表党组织跟你接头。”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断然打断了她,“我不是共产党,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会对别人说,你最好也不要再对别人说。”
何孝钰:“你是共产党党员,是崔中石同志介绍你入的党,我知道他介绍你入党的过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动:“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说出来听听。”
何孝钰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换了一种方式:“我们不说共产党,也不说组织,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么高的地方,下来跟我平等谈话。”
方孟敖还真站起来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离她一米处坐了下来:“现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说吧。”
何孝钰是那样的不习惯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够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抬头望着她,一动不动审视她,目光让她害怕。
何孝钰恍然明白了,立刻说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里到空军笕桥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机场的草地上散步。后来你坐下了,他还站着,在你身边来回踱步,给你介绍了共产党对中国未来的主张……你不就是怀疑我不知道这个细节吗?我不习惯像他那样在你面前走来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盘腿坐着的身躯依然一动没动,丝毫看不出内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钰的目光多了一些复杂:“是站着讲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请坐,我的听力很好,离我近一点儿远一点儿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后吧,反正你今天也不会跑。”何孝钰尽力用轻松的语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个更好的理由吗?”方孟敖问道。
“当然有,你听就知道了。”何孝钰轻轻地走到他背后约一米处坐下,轻轻地朗诵了起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个理由好吗?”
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何孝钰望着他,有些茫然了。
她看不见方孟敖的内心,不知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拒绝自己。
其实闭着眼的方孟敖,眼里早已浮现出了一幕幕过去的景象:
——杭州笕桥机场草坪,崔中石和自己在月下并肩而行,两人同时轻声背诵着闻一多的《祈祷》《死水》……
——杭州湾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驾机在一千米的低空飞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着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无际无涯的大海,满脸兴奋。
“好看吗?”方孟敖望着前方问身旁的崔中石。
崔中石:“壮观!”
方孟敖:“问你一句,我要是把飞机飞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开的飞机吗?”
崔中石:“我想,他们会很高兴坐你开的飞机。”
方孟敖:“那我们现在就去?”
崔中石:“现在不行。”
——白天变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湾大海变成了死水般的什刹海后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倏地睁开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满目是树影斑驳的光点,还有背后那个等着他回答的何孝钰!
“能不能坐到我前面来?”方孟敖的声音让何孝钰心动。
“好。”何孝钰来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准备坐下。
方孟敖:“离我近些。”说着伸出了手。
何孝钰的心怦怦跳起来,她不应该害怕,却仍然害怕,将手慢慢伸给了他。
方孟敖轻拉着她的指尖,何孝钰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
方孟敖松开了她的手:“我下面问的话不是冲你来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
何孝钰只能轻轻点头。
方孟敖:“崔中石为什么死的?”
何孝钰:“为革命牺牲的。”
方孟敖:“我是问他为什么会死?”
何孝钰看见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能够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了解。有很多事情都属于组织的秘密……”
“不要跟我说什么组织!”方孟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去告诉梁先生,告诉学联,我和我的大队是受国防部调查组指挥的,查贪腐、保证北平民众的配给粮是我的任务,不需要你们来争取我!”
何孝钰点了下头:“我会如实转告。”
方孟敖:“还有,我从来不知道崔中石是什么共产党。我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还是那句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管,不要再来跟我谈什么接头的事。”
何孝钰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护你、发展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否定他为党、为你做的一切工作?”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强加于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让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样的朋友!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让他死的人我总会查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上车吧。”说着大步向吉普车走去。
何孝钰蒙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竟迈不开步。
方孟敖回过头,发现何孝钰在忍着不发出声,眼泪却在不停地流。
“还要在背后看着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
何孝钰将眼泪强咽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方孟敖大步向她走来:“我带你来的,必须带你回去。”
“我不是你带来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孝钰莫名地心里发慌,想绕开他,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身影一闪,面对面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没有关系就对了。这次我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找我。”
何孝钰像是猛地醒悟了什么,心不慌了,却空落落的。面对面这么近,不再怕他,不再回避,两只眼望着他的两只眼。
她要答案。
方孟敖的声音特别低沉:“我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信不信,都告诉你。我这个人命很硬,只能够一个人独往独来。在空军,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档的,不管是我的长机,还是我的僚机,全被打了,二十七个人,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来北平前,南京军事法庭开庭,跟我一个案子,三个人受审,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那两个人都被杀了,只有我活着出来。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来往,现在也死了。告诉派你来的人,不要再派人来送死,我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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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孝钰听得心里直发凉!
“走吧。”方孟敖这回没有丝毫强迫她的意思,转身又向吉普走去。
何孝钰跟着他走去。
方孟敖先打开了后座的门,接着自己上了驾驶座。
何孝钰上了车,关上门。
方孟敖将前座车顶的后视镜扳向了右边:“我看不见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觉,醒来就能把什么都忘了。”
吉普车发动了,路不平,车却很稳。何孝钰望着窗外连天的长城,突然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人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我会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
方孟敖没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车慢慢开上了公路,接着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驰去。
碰头会在曾可达住处紧急召开。
“我必须郑重说明。”曾可达显然是打断了徐铁英或是王蒲忱刚才的谈话,“没有什么两难。总统和副总统之间,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之间,不存在什么矛盾,也形成不了什么矛盾。在中国,总统和副总统之间只能绝对服从总统;在北平,也不能因为李宗仁曾任行辕主任就听他的。至于军事方面,傅作义总司令和陈继承副总司令之间只能听傅作义总司令的指挥。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建丰同志和党部的陈部长、保密局的毛局长的一致意见。开完会,你们可以各自打电话去问……”
电话铃响了。
“对不起。”曾可达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对面沙发上的徐铁英和王蒲忱打了声招呼,站起来去接电话。
“报告曾将军,方大队长找到了。”对面是郑营长
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怎么找到的?他去哪里了?”
“报告,他去长城了。”郑营长在电话里答道。
“长城那么长,他去哪个长城了?!”曾可达呵斥道。
“报、报告。”郑营长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约是在离三〇九师营地十几里的那一段长城,没有人烟,全是树林……以属下观察,方大队长甩掉我们是跟那个何孝钰秘密幽会去了……请示将军,这样的事属下以后是不是该回避……”
“护送方大队长立刻回城,去民调会!”曾可达搁下电话,转身去坐时,发现徐铁英和王蒲忱脸色都很阴沉,而且有些怪异。
“我代表党部先表个态吧。”徐铁英说话了,“总统不只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也是党的领袖。我是党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责任拥护领袖的形象和权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总统的意志是绝不跟共产党妥协。任何人企图跟共党接触,甚至和谈,我能保证北平警察局坚决反对之!除了总统,我们还会接受建丰同志的指挥,也只有建丰同志能够代表总统。在这一点上,我发现陈继承副总司令也是很坚定的。因此,我们党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陈副总司令。我拥护建丰同志反贪腐的行动,同意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可在反贪腐的过程中还要维护党国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产党所利用。美国人突然暂停对我们的援助,恰好证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党和谈的牌。反腐和反共,首先是反共。对于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从,但我一直保留意见。这个人在空军养成了一些恶习,不服从上级,率性而为,昨晚竟公然闯到军统将那个共党的嫌疑犯放了出来。通过这件事我不能不考虑曾督察曾经说过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已经被共党利用了。还有,马汉山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个共党嫌疑犯。他们之间暗中有没有某种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请曾督察向建丰同志建议,将马汉山一干涉案人员移交我们北平警察局。我兼着配合国防部调查组查案的任务,由我审查马汉山,审查民调会,能够绝对向建丰同志负责。”
曾可达可算是非常了解徐铁英的为人了,从他刚才那一番长篇大论里立刻看出了他的动机,耳边不禁又响起了建丰同志针对他的那段指示:“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我可以向建丰同志建议。”曾可达开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马汉山民调会搞得民怨沸腾,闹出个‘七五事件’,现在直接影响到了美国的援华政策。我想听听徐局长怎么审他们,预期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
徐铁英:“这首先要理解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是什么。我想,建丰同志的预期目的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长远的,那就是彻底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之风。我说了,这是长远的,需要时间的,是建立在先打败共产党的基础之上的。另一个就是当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杀一批,让那些还在贪腐的人有所顾忌,加强国统区的经济管制,争取盟国对我们援助的信心,以利于总统指挥国军将士在全国各个战场打败共军。”
曾可达紧望着徐铁英:“抓一批抓谁?杀一批又杀谁?是不是还像杀侯俊堂那样,杀了人,贪的钱照样追不回来?”
徐铁英被点了要穴,将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状:“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曾可达这时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却道:“老毛病,要抽烟了。知道曾督察不能闻烟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烟?”
“我能闻,王站长在这里抽就是。”曾可达就是要当着一个人敲打徐铁英,“刚才徐局长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深入思考,这里就牵涉到你们军统的前站长,王站长也应该有所意见。”
王蒲忱点头做慎重状,长长的手指已经掏出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点火,吸烟,接着便是咳嗽。
一个翻眼故作沉思,一个咳嗽有意拖延,曾可达的眉头皱起来。
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达沉着脸:“不能总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见谈出来,这可是要具体向建丰同志汇报的。”
“什么东西!”徐铁英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嘴上却不能没有交代,“那就追赃!马汉山,还有其他人到底贪了多少,我加强审讯,尽力追出赃款。”
“尽力是多少?”曾可达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给徐铁英面子,“美国人的情报可不是吃素的,还有共产党的‘谍匪’。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儿,我们查不出来,人家可有数据。如果一千万美元,我们追出的是一百万,甚至一百万都不到,徐局长,这恐怕交不了差吧。这样说吧,我先代表建丰同志同意你去审民调会那些人,你说能追出多少赃款?”
“曾督察。”徐铁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给个数字吧。”
“一千万美元!”曾可达直接回答,“这个数字美国人应该能够接受。”
徐铁英笑了,笑得丝毫不掩饰对抗:“你审吧。我配合你。”
“你当然应该配合,必须配合!”曾可达加重了语气,“这是建丰同志的原话。王站长,我的意见仍然让方孟敖彻查民调会,查到背后的人,不管是哪一级,哪个部门,我们都要配合。你的意见呢?”
王蒲忱想把烟按熄,可茶几上又无烟缸,便拿起了自己那个茶盖,从茶杯里倒进了一点儿水,湿灭了烟头,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反共。方孟敖及其大队真能查出贪腐那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期待。我代表国防部保密局,建议从北平站挑选一个班的人,暂时改装为青年军,编入郑营长那个排,监督方孟敖及其大队,既查贪腐,也要严防共党渗入。”
“我同意,报建丰同志批准。”曾可达又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是否还反对国防部稽查大队执行审案?”
徐铁英:“我反对的不是国防部稽查大队,而是有共党嫌疑的人!那个梁经纶摆明了就是煽动学潮的共党嫌疑犯!方孟敖跟马汉山联手逼迫王站长放人,这个情况向南京汇报没有?让方孟敖审马汉山,我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首先表示反对。我会将我的意见报告叶局长并陈部长。”
曾可达知道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为他自己心里本就无底,报上去很可能会引起上层意见分歧,除非建丰同志态度坚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长是不是也要请示你们毛局长,确定由谁来审讯民调会?”
王蒲忱又从口袋里掏烟了,这回没有掏火柴,只是拿着烟:“我就不单独请示了吧。上边决定由谁来审都行,我都配合。”
“那徐局长就抓紧请示吧。”曾可达站了起来,“方孟敖估计也快到民调会了,我这就过去,布置将马汉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员带到稽查大队军营羁押。南京给我们的时间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扰办案,三天不能给南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美国人立刻恢复援助,下一个批捕的就是他!”
徐铁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摆,径直走了出去。
徐铁英的车在北平城内还没有开得这样快过,司机也显出了本事,从大街转入方邸的胡同仍未减速,方向盘一打,就驶了进去。
车停了,停得有些急,后座的徐铁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机,没有等他开门,自己开了门便下了车,紧接着便愣在了那里。
方邸大门外停着一辆车,一辆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车旁!
徐铁英不可能再退回车内,因为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他,却只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开了他那辆吉普的后车门,只听他叫道:“该醒了,到了。”
“能把你的水壶给我吗?”何孝钰真的在车里睡了一觉,却又不立刻下车,向方孟敖要水壶。
方孟敖怔了一下,从前座拿起他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了过去。
何孝钰的手伸到车外,接过水壶,又一只手伸了出来,拿着手绢,将水壶的水倒向手绢。
徐铁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边。
何孝钰浸湿了手绢,在车内擦了脸,拢好了头发,套上发箍,这才下了车,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门走了进去。
“徐局长。”方孟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铁英回过头,装出长辈的笑容:“就应该这样,整天工作,也该考虑自己的生活。”
方孟敖:“你的车似乎应该倒一下,让我出去。”
“方大队长不进去了?”徐铁英只问了一句,接着便对司机:“倒车!”
方邸一层客厅里,蔡妈迎住了何孝钰,向二楼喊道:“老爷、夫人,何小姐来了!”
茶不思、饭不想、头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间里的谢木兰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走到门边,她的手刚伸到暗锁的把手又缩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门边出了会儿神,转身走向里边的卫生间。
方步亭又脱了上衣,趴在卧室的床上,背上满是火罐。
程小云站在床边望向床边的谢培东,谢培东也在望着她。
“孝钰是来找木兰的。培东,你去,开了锁吧。”方步亭趴在床上说道。
“唉!”谢培东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谢叔叔好。”何孝钰望着走下楼梯的谢培东。
谢培东:“来看木兰的吧?”
“是。”何孝钰见谢培东已经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方孟敖送我来的。”
谢培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望着她。
何孝钰神情的低落立刻减弱了谢培东眼中的光亮,接着说道:“我先去看木兰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将钥匙递给了她。
何孝钰上楼时与谢培东擦身而过用更低的声音:“徐铁英来了。”
何孝钰上了楼。
徐铁英出现在客厅门口,笑道:“谢襄理呀,你们行长在吗?”说着便往里走。
谢培东还是迎了过去:“拔火罐呢。”
“病了?刚才开会好像还挺好嘛。”徐铁英四处张望。
谢培东:“是中了暑。徐局长如无要紧的事,能不能改个时间?”
徐铁英十分严肃:“事情往往就误在时间上。有时候十分钟就能误了一条人命。我现在必须见你们行长。”
“那徐局长请坐,请稍候。”谢培东伸了下手,“蔡妈,给徐局长上茶!”
谢木兰匆忙梳洗了,换了件衣服,看着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何孝钰,脸上不自然地笑着,背后却像有一根根芒刺。
何孝钰进了门,又轻轻关了门,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么秘密怕我看见?”
谢木兰只好招呼她,让开了身子,露出窗边桌上纱罩里一口未动的早餐:“胃疼,不想吃东西。”
何孝钰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没吃早餐呢,陪我吃点儿吧。”
谢木兰以为她在为自己掩饰尴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吃早餐?”
何孝钰已经揭开了纱罩:“不到七点你大哥就开车拉我出去兜风了,他不饿,以为人家也不饿。我能吃吗?”
“吃吧。我陪你吃。”谢木兰脸上立刻有了光泽,在另一边坐了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嗯。”何孝钰喝了一口牛奶。
谢木兰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接着,两个人又无话了。
客厅里的徐铁英站起来,望向二楼走廊。
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发型整洁,脸上显然是用滚烫的毛巾擦过,因此并无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铁英,似无徐铁英,徐步走到办公室前的楼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铁英:“请到办公室谈吧。”
徐铁英也回以几分矜持,点了下头,不疾不徐走向楼梯。
走进二楼行长办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圆桌旁的藤椅边站住了,目光望着另一把空着的藤椅,没有说话,也就是没有邀请徐铁英入座。
徐铁英站在室中,竭力端着的那几分矜持立刻没有了。
方步亭还在望着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椅子上并没有人!
徐铁英眼前一花,闪过那天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
方步亭的厉害不是他们中统的那种厉害,但见他从自己平时靠窗能看见院子的那把专坐的藤椅前离开,走到了崔中石曾经坐过的那把藤椅前,在那里坐下,这才说话:“刚才谢襄理说徐局长有要紧的事找我,请坐,请说。”
徐铁英走过去,坐的还是当时那把椅子,面对的却已经是方步亭:“方行长,我是违反纪律来的。刚才曾可达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把我和军统的王蒲忱叫去了,传达了铁血救国会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个牵涉的就是你!我本来应该先去报告叶秀峰局长和陈立夫部长,但觉得还是必须先告诉你。”
方步亭:“牵涉我,就不要告诉我。”
徐铁英:“不是只为了你。牵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长,不为自己,为了上峰,为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再负气,必须同舟共济!”
方步亭露出一丝冷笑:“央行的船、我家里的船都已经被你们打破了,怎么同舟共济?”
徐铁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修补,修补!方行长同意我的看法吗?”
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谈。”
徐铁英:“他们要抓人了,接着就是杀人。突破口是马汉山,负责审讯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马汉山执行的,孟敖已经昏了头,谁都会抓,谁都会杀!三纲五常都没有了……”
“你是担心我们家人伦巨变?”方步亭打断了他,“‘八一三’我为了保住别人的财富抛妻弃子,已经坏了人伦。现在我的儿子真要来抓我、杀我,那也是我的报应。徐局长,你的看法要是谈完了,就该去向你的上峰报告了。”说着站了起来。
徐铁英跟着站了起来:“那就不谈看法了。我提一条建议,切实可行。由我接手审讯马汉山民调会,遏止局面恶化。我能说服叶局长和陈部长,请方行长考虑向宋先生和孔先生汇报一下。我们两方面联手就能压住铁血救国会,他们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这不只是为了我们好,也是为了孟敖好。”
方步亭在沉思。
徐铁英殷切地望着他,终于看到他又坐下了。
老的在过坎,小的也在过坎。谢木兰望着何孝钰:“我不会再冲动,可我不能够就这样被他们关在家里,我得跟同学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跟同学们在一起……”
何孝钰望着她,竭力用平静理解的目光望着她,帮她掩饰眼神中的闪烁。
谢木兰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钰的眼了,低声地:“主要是我爸。他们都说我大爸厉害,在我们家其实最厉害的是我爸。现在能够说服他的只有你了,说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会答应你……”
何孝钰:“我可以帮你去说,但谢叔叔不一定会听我的。”
“谢谢你了,孝钰!”谢木兰立刻跳了起来,“现在就去帮我说吧!”
何孝钰望着她,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是在可怜谢木兰,还是在可怜自己,她分不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