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一家商行的二楼小房内,张月印见到了焦急的谢培东。

“怎么会这样?”张月印望着谢培东,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谢老,您亲自跟他接头,方孟敖怎么会突然离开,还拉上何孝钰同志出了西南防线?”

“是我的工作有问题。”谢培东心情十分沉重,这个时候任何客观解释都不能代替自我检讨,“我忽略了他突然知道我是崔中石同志的上级后,反感会如此强烈。崔中石同志的牺牲,毕竟我有责任……”

“组织上现在没有叫我们讨论崔中石同志牺牲的责任,谢老!”一直在那里来回焦躁走着的老刘,这时停住了脚步,“中央给华北城工部和我们北平城工部下了死命令,六点前必须上报国民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这个时候只有方孟敖知道这个行动的内容,他却跑了!还拉着何孝钰。他到底要干什么?!”

谢培东叹了一声:“问题可能是我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却忽略了他会因此担心何孝钰的安全。他突然把何孝钰带出去,应该是这个原因。”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了!”张月印站起来,“方孟敖如果把梁经纶的身份告诉了何孝钰,我们下面的工作就完全被动了。要是方孟敖真的把何孝钰往解放区送,后果更不堪设想……”

“只有等方孟韦将他们追回来了。” 谢培东,“接下来的工作我想办法弥补。”

“方孟韦能追上他们吗?”老刘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时对谢培东的那份敬重,“万一追不上,陈继承和徐铁英那些人在涿州接合部抓住他们怎么办?!”

谢培东:“铁血救国会还要利用方孟敖执行他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曾可达现在也应该通过蒋经国在向国民党防线的中央军打招呼了,应该会截住方孟敖……”

“真是敌我不分了!”老刘十分焦躁起来,“这个方孟敖到底是我党发展的党员,还是蒋经国发展的铁血救国会成员!”

“老刘同志!”张月印阻止了老刘的激动情绪,“这是中央的部署,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要妄下结论!马上电报刘云同志,上报中央吧。立刻去帽儿胡同发报,我先走,老刘过五分钟走。谢老,您也不要坐汽车了,叫北平分行的汽车回去,改乘黄包车随后赶来。”

国民党没有想到,共产党也没有想到,方孟敖的车在开往涿州的途中突然又岔离了京石公路,从一条小路折到了永定河边一段人迹罕至的河堤上。

七八月正是永定河汛期,河水充沛,沿堤一棵棵柳树,柳丝正长。车在树荫下,人在树荫下,暑气顿时去了不少。

方孟敖:“这个地方不错。”

何孝钰一直没有接言,也一直没有看他。

两个人各自远望。

东北望,已不见北平;西南望,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太行山脉。

“会游泳吗?”方孟敖又问。

“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来游泳?” 何孝钰终于接言了。

方孟敖回过头,望向她:“你会不会吧?”

何孝钰:“会,我不游。”

方孟敖:“我要是逼你下水呢?”

“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我愿意接受组织最严厉的处分!” 谢培东闭上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何孝钰怔怔地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心里一酸,捧起两幅镜框,又看见了一只精致的橡木酒盒,酒盒上印着“Chateau Lafite 1919”。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左边一行是英文:“送给我最勇敢的中国朋友 陈纳德 1942年昆明”!

右边一行是中文:“送给我最敬爱的中石大哥 方孟敖 1946年杭州”!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

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起了,我不但要跟梁教授谈,还要去跟何伯伯谈。”

“我都没有答应你,你凭什么去跟他们谈!”

“你会答应的。” 方孟敖,“那瓶酒你也看见了,等到崔叔说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在上面再写上一行字,祝孟敖和孝钰白头到老,崔中石!”

何孝钰终于哭出声来了。

方孟敖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背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要哭了,找我们的人来了。”

何孝钰慢慢收住了哭声,揩了揩眼泪:“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正经些?”

“自己看吧。”方孟敖站开了,“西北方向,一辆吉普。”

何孝钰犹疑地慢慢回头,向西北方向望去。

极远处,果然有一辆虫子般大小的汽车向这边慢慢移来。

“是孟韦的车。”方孟敖的敏锐总是让人吃惊,“别让他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快去换吧。”

沉默最静,等人最久。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的门推开了,声音很轻,在老刘和谢培东听来却很响。

两人立刻站起来。

张月印走了进来。

“有指示了?”老刘望着张月印。

张月印点了下头,走到了桌前。

“中央的,还是华北城工部的?”老刘又急问。

“听传达吧。”张月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坐了下来,目示谢培东和老刘也坐下。

谢培东默默地坐下了。

老刘坐下时又问:“电文呢?”

张月印:“烧了。由我口头传达。”

——老刘和谢培东立刻明白了,这是特级加密不留底稿的指示!

接下来只能听传达人凭记忆口述了。

张月印开始口头传达:“随着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我们将社会情报部和对敌工作部合并成立了城工部。近来一些问题暴露了我们城工部还很不适应这种形势的发展。其中最突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忽略了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的原则。”

“中央的?”老刘一惊,脱口插言,打断了张月印。

张月印盯了他一眼,接着传达:“今天,北平城工部提出让有特别任务的特别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部门进行情报活动,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提出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城工部,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老刘倏地站起来:“通报批评谁?”

张月印:“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给我们转发电文的同时,刘云同志已经在向中央检讨了。”

老刘这才真正蒙住了,接着惊悟过来,神情激动地问:“这是中央哪个部门拟的电文?”

张月印本就难受,被他问得更加难受,紧皱了一下眉头:“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老刘更激动了,“要求我们今天六点前必须上报‘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弄清刘兰芝的真实身份,是主席亲自过问的。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真理总是在主席一边。对今天这个批评我们可以不做辩解。可今后再遇到执行主席指示和一般原则发生矛盾,我们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中央在电文中有没有解释?”

“有。”张月印神态陡地严峻了,“我现在就传达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亲自指示。”

老刘睁大了眼:“毛主席有亲自指示?”

“谢老。”张月印这时却转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谢培东,“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关。请你认真听取传达。”

谢培东一凛:“是。”

张月印:“对谢培东同志坚持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不能交叉,反对让方孟敖同志执行情报工作,周副主席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对谢老‘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论提出了严厉批评:此风不正,要坚决杜绝!”

谢培东:“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评。”

张月印这时却沉默了,那神态显然动了感情,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在周副主席这段指示后面,主席接着写了批语……”

——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来了!

张月印竭力镇定下来,说道:“第一句是‘此风大正,应该提倡’;第二句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培东心底蓦地一酸,眼眶立刻湿了:他似又看见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边工作,竭忠尽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见了主席对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种信赖支持特有的态度。

老刘却想不到这些,完全惊在那里。

张月印:“老刘同志,主席接下来的批语和周副主席批评我们城工部的指示有关,听完后还要不要请求处分,你自己决定。”

老刘脑子已经乱了:“好……”

张月印:“主席批语是‘组织性强,原则性差,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轮到老刘的眼睛湿了,好一阵激动:“我依然请求处分……”

“不要再纠缠处分问题了!”张月印断然止住了他,“现在传达具体指示。”

“是!”

张月印:“原来要求我们六点前上报的情况,中央已经从南京方面弄清楚了。”

谢培东和老刘都屏住了呼吸。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是国民党币制改革在北平的行动代号。‘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就是梁经纶!”

“果然是他!”这次是谢培东失声了。

张月印:“情况还在失控。刘云同志告诉我们,方孟韦已经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现在他们正在去燕京大学的路上。”

谢培东一惊:“去找梁经纶了?”

张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东门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辆挂着国防部稽查大队牌子的吉普果然在这里出现了!

紧跟在后面的是方孟韦那辆挂着“北平 警002号”牌照的吉普。

路面凹凸,两辆车依然速度不减,奔跳而来。

斜阳西照,燕大东门就在前头,能看见好些学生在校门口晃荡。

“吱”的一声,方孟敖那辆车突然停住了。

后面的车紧跟着跳了一下,方孟韦只好也刹住了。

前面车里,何孝钰望向驾驶座的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越过燕大东门望向东门那边的二层小楼:“是不是那座楼?”

何孝钰:“哪座楼?”

方孟敖:“梁教授常去读书睡觉的那个地方。”

“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没有回答,只紧紧地盯着那座小楼。

“大哥。”方孟韦敲了下车门,“送何小姐回家吧,又停住干什么?”

方孟敖:“看见那座楼了吗?”

“哪座楼?”方孟韦看着他眼望的方向,心里猛地一紧。

方孟敖:“外文书店。”

方孟韦的脸色陡地变了:“大哥!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闹腾够了,现在又要来闹腾我,有意思吗?”

“什么叫闹腾,我这是在帮你。”方孟敖盯住他,“是男子汉,就到那座楼去,把木兰带出来。”

“那也应该是你上去!”方孟韦的声音都颤抖了,“那个梁经纶爱的是孝钰,并不是木兰!”说罢,大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方孟敖看着后视镜,看着方孟韦上车,看着他那辆车疯一般地掉了头,疯一般地开走了!

方孟敖很难发出这样的长叹,接着便推车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孝钰一把拉住了他。

“孟韦说得对。应该我去。”

何孝钰哪里拉得住他。

眼瞅着,方孟敖下了车。

愣怔间,但见他的背影倏地已离去了十米,倏地已远去了百米,瞬间进了外文书店的大门。

好几个在大门外游弋的学生,应该是学联的同学,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何孝钰知道,自己必须跟着走进那座小楼了。

她居然也能跑得这样快,方孟敖今天是第二次让何孝钰舍命地追他了。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现在就去外文书店。”谢培东已经拿起了包,“必须立刻阻止方孟敖和梁经纶见面!”

“不行。”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谢老,方孟敖同志今天一系列的反常行动,都是上午见了你以后发生的。刘云同志明确指示,国民党铁血救国会很可能会怀疑上你。”

谢培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够回避。请组织相信,我有理由去找方孟敖。对付那个梁经纶,我有办法。”

“就是不能让你去面对梁经纶!”张月印当即打断,“刘云同志命令我们在这里静观其变,等候华北城工部和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知道不能去了,望向已经暮色苍茫的窗外:“真不知道孟敖见了梁经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干出什么事呀……”

张月印只好说道:“谢老,我们就相信崔中石同志这几年的工作吧。”

外文书店外,太阳已经落山。

书店内,光线在一寸一寸减弱。

何孝钰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扶着梯柱,喘气过后是浑身无力,望着已站在二楼房间门外的方孟敖。

房门开着,从门框中透出黄昏,方孟敖像个受过绅士教育的大男孩,侧身站在门边,不看门内,接受着何孝钰眼神中的无奈和欣赏。

何孝钰这时也只能是无奈和不忍责备了,只希望他能够更懂事一些,更听话一些。

方孟敖向她飞过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接着向屋里问道:“对不起,我能进来吗?”

“大哥!”

——楼下的何孝钰听出了,二楼房内的谢木兰之前并没有听到方孟敖上楼的声音,因此这一声叫得好生慌张。

不能再站在楼梯口了,何孝钰转身向那边的书架走去。

二楼房间门内,谢木兰像受了惊的小鹿,躲开了大哥的目光,望向梁经纶,“他是我大哥……”

这是什么话?

谢木兰更慌张了:“对了,梁先生知道的,他是我大哥……”

“木兰同学在我这里借书。”梁经纶居然如此冷静,如此镇定,“方大队长请进来吧。”

“梁先生有大学问。”方孟敖走进了房间,深掩着对这个人的厌恶,望着谢木兰,“你和孝钰都应该好好跟他学习。”

“是的,大哥……”谢木兰声音好轻,再不能不望大哥了,目光里满是希望大哥疼怜。

“‘谢公最小偏怜女’。”方孟敖心里难受间,脱口念出了这句诗。接着,他闪笑了一下,想起了这是“八一三”以前,在上海的家里,父亲在偏袒妹妹和谢木兰时,对自己还有孟韦常念的一句诗。

这句诗在今天,在此刻,念出来竟如此恰当!他望向了梁经纶:“梁先生可能不知道,我那个当行长的父亲,从小就偏爱我两个妹妹。‘八一三’,我的小妹在上海遇难了,我爸便更宠木兰了。她任性的时候,还请梁先生多教育。”

“好孩子谁

都喜欢。在学生里面,我也有些偏爱她。”梁经纶真会回答!

方孟敖盯向了梁经纶的眼,带着笑。

梁经纶没有刚才那样冷静镇定了,他看不出这种笑容后面的真实意思,却又不能回避,也只能笑着回应。

谢木兰却像被钉在那里,不敢动,不敢说话,只感觉到脚底下是楼板。

“梁先生喜欢的学生不止木兰吧?”方孟敖笑着说出了第一层意思,“我把何孝钰也带来了。”

“哦?”梁经纶的眼神不能再没有反应,“怎么没有一起上来?”

“在楼下看书呢。”方孟敖要开始跟这个人较量了,转向谢木兰,“我跟梁先生有话要谈,你也下去吧,孝钰在等你。”

“嗯……”这个时候,谢木兰居然还望向梁经纶,站在那里没动。

“去吧。”梁经纶说道,“正好和她谈一谈关于学联明天组织领粮食的事。”

“嗯。”谢木兰的腿这才能动了,走到门边才突然想起应该跟大哥打招呼,仓忙回头:“大哥,我去了。”

方孟敖最不愿看到她这种慌乱的掩饰,便不看她。

谢木兰迈门槛时被绊了一下,那本书、那支笔都从手中甩了出去,想去扶楼梯,还是跌倒在门外。

这回梁经纶被窘住了!

想过去搀她,却有人家大哥在。

他飞快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也早已转过头来,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但见他笑对依然撑在门外的谢木兰:“你看,又摔跤了吧。小时候摔跤大哥怎么说的?”

大哥突然说出的这句话,居然这样神奇!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没有了刚见大哥时的那种惊慌,也没有了突然跌倒时不想起来的尴尬,回头那一笑让两个男人都为之心碎!

“想起了没有?”方孟敖的笑问稳稳地托住了站在那里的小妹。

“想起了。”谢木兰望着大哥,不掩饰眼眶里还有泪星,答道,“‘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答完,用笑容回应着大哥的笑,却没有看梁经纶。

方孟敖大笑起来,望向梁经纶:“还有好些事梁先生不知道,我们家从小就把木兰比作花木兰。她自己也当了真,才几岁就跟我约好了,长大要跟我一起去投军打仗。抗战那几年,跟日本飞机交火,好几次我都想象副手是她,可惜不是她。”说到这里,他笑着等梁经纶的反应。

梁经纶只得做沉思状。

——一天之内,清早跟当父亲的方步亭过了一招,梁经纶已然十分难受。现在,跟这个身份经历都十分传奇的儿子又碰上了,没想到会如此难受。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产党学委,不是共产党城工部,也不是国民党内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这个将要紧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艰难应对也得执行好建丰同志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抛开念头,梁经纶终于找到了应该有的笑容,答道:“木兰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体育健将,抢篮球时摔了跤也不肯丢球。”

谢木兰能够望梁经纶了,那种刚才还只有大哥独有的依赖,又出现在望梁经纶的眼神上。

轮到方孟敖笑得难受了,眼前这个小妹,他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生气;身旁这个男人,他说不上来是憎恶还是可怜。

可怜的目光还是照射在了谢木兰身上:“孝钰还在等你呢。”

“嗯。”谢木兰这一声答得如此漫然,又望了一眼梁经纶,下楼时已经完全不像平时的木兰。

方孟敖不再看下楼的谢木兰,转身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

梁经纶走到门边,想去关门。

“不要关门。”方孟敖的背后仿佛也有眼睛。

梁经纶怔在那里,看见了门边垂着的电灯拉绳开关,掩饰道:“需要开灯吗?”

“不用。”方孟敖依然背对着他,“我的视力很好。”

梁经纶无法再开口了,慢慢转过了身子。

方孟敖在那里看书,梁经纶只好看他的背影。

曾可达住处内。曾可达对着话筒刚才还是警觉,现在已经声色俱厉:“住嘴!我叫你不要说了,没听见吗?”

——方孟敖从西南防线突然折回,突然去见梁经纶,这时才报到曾可达这里,曾可达也惊了。

听对方停了声,又急问道:“你是在哪里打电话?外文书店吗?”

“没有……不会的,可达同志。”对方语速没有刚才急迫了,因此非常清晰,“何孝钰和谢木兰就在外文书店一楼,我们不敢进去,现在是找了一处安全电话向您报告,因此耽误了十几分钟……”

曾可达脸色缓和了些,眉头接着皱起来:“什么何孝钰和谢木兰在一楼?方孟敖是怎么进的外文书店,不是还有方孟韦吗?”

对方话筒里的声音:“是。开始是方孟敖和方孟韦两辆车来的,在燕大东门外两百米处就停下了。方孟韦好像跟方孟敖发生了争执,生气走了。接着方孟敖突然进了外文书店,何孝钰也跟着跑进了外文书店……现在方孟敖和梁经纶在楼上,何孝钰和谢木兰在楼下。我们也不能进去,楼上说什么不知道,楼下说什么也听不清。报告完毕,可达同志。”

真是一团乱麻!

——曾可达的目光陡地望向桌面上那本《孔雀东南飞》。

话筒犹在耳边,曾可达已经走神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挑这两个人呢……”

话筒那边当然不懂,只好急问:“可达同志,可达同志。请您把刚才的指示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曾可达蓦地从沉思中醒过来,说道:“没有听清就好。跟你们再重申一遍,我没有那么多指示,守在门外,有情况只许报告,没有我的指示谁也不许进外文书店的门!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可达同志!”

曾可达将这部电话搁了,目光立刻转向旁边那部直通南京的专线电话,想去拿话筒,又收了手,焦躁地走到门口,开门:“王副官!”

“到!”

暮霭中,走廊对面立刻传来了王副官的应答。

曾可达:“立刻架电台,接通二号专线。”

外文书店一楼已经很暗了。

谢木兰下楼后,何孝钰跟她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阅览桌前,关注地听着二楼的动静。

谢木兰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何孝钰站起来,开了灯。

外文书店用电也是燕京大学的线路,美国专供的柴油,发电不需节约,一百瓦的灯照得房间好亮,一直漫向楼梯,漫向二楼的房门。

何孝钰回到桌前已经拿了两本书,将一本轻轻地递给谢木兰,坐下后再不看她,开始看书。

一楼的灯光漫了些进来,方孟敖站在二楼房内书架前翻书的背影清晰了许多。

梁经纶已经坐在屋子中间那条长桌的对面了,他必须说话了:“方大队长有什么事情找我,能否坦诚相告?”

方孟敖就在等他开口,捧着书慢慢回过了头,像笑又不像笑:“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

梁经纶不知怎么答这句话,只望着他,眼中有意无意露着一丝茫然。

方孟敖:“对不起,我平时不这样说话,这句话也是从我那个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理解。”梁经纶不能再“茫然”了,“历史嘛,谁也不能忘记。”

方孟敖:“是呀,‘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嘛。”

梁经纶倏地盯住了方孟敖的眼:“方大队长也知道这句名言?”

从楼下漫来的微弱光线中,方孟敖那双眼偏就如此的亮:“知道,列宁说的嘛。”

“你看过列宁的书?”梁经纶露出好奇的样子。

“看过列宁的书很奇怪吗?”

梁经纶只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方孟敖见他不答,把书偏移向门口漫来的灯光,翻看着,又突然问道:“你这里有这些人的书吗?”

王副官房间的电台前,“通了。”王副官戴着耳机已然满头大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站在电台前点了下头。

王副官便去拿桌上的文稿夹和铅笔。

曾可达:“不要记了。”

“是。”王副官立刻收回手,握好了发报机键。

“加急 绝密。”曾可达开始口述。

王副官敲击机键的嘀嗒声同时响了起来。

曾可达的口述声和王副官的机键声:

“建丰同志 焦仲卿于下午六时许返抵北平 突然私见刘兰芝 动机未知 详情不明……”

念到这里,曾可达突然沉吟了,王副官的机键也跟着停住了,等在那里。

曾可达显然在斟酌建议,急剧思索后猛然醒悟,这时任何建议都是负面的,接着口述:“盼即指示 未真北平 曾可达急呈。”

看着王副官敲完了最后一下,曾可达:“接到回电立刻报我。”说完不再停留,开了门,隐入暮色之中。

外文书店二楼房内,方孟敖拿着书终于走到了梁经纶的对面。

“到图书馆去找就不必要了。”他将书在桌子上一放,坐下来,“你既然告诉了我,我也告诉你。在飞虎队,陈纳德那里就有这些书,列宁的,马克思的,还有毛泽东的。当时我们也好奇,问他,开飞机还要看这些书?他说得很实在,这些书不但影响了世界的历史,而且正在影响中国的历史,都应该看看。”

“你都看了?”

方孟敖:“没有。航空委员会下了一道严令,这些书陈纳德可以看,美军飞行员可以看,我们这些国军飞行员绝对不许看。譬如列宁刚才那句话,我就是听陈纳德说的。梁先生应该都看过这些人的书吧?”

梁经纶这时已深切感到,面前这个人行为粗放,心思却极为细密,比自己估计的要更复杂、更厉害,只能坦然回答:“在国内,在美国,我学的都是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必须选修的,还有苏联的计划经济学,也必须比较选读。”

“这些我就不懂了。”方孟敖知道该撂开这个话题,切入主题了,“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梁经纶:“为什么?”

方孟敖:“何孝钰。”

梁经纶:“我叫她请你帮助学联的事?”

方孟敖:“那不是我们的事。”

梁经纶又只好看着他了。

方孟敖:“我向她求婚了。”

这确是梁经纶没有料到的,心里一阵翻腾,表面还得保持平静。

方孟敖却不让他平静:“你是孝钰的老师,又是何先生的学生。今天来,我是特地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倒真有些为难我了……我想想,好吗?”轮到梁经纶走到书架前去翻书了。

夜幕吞噬了暮霭,只剩下路灯的昏黄照着站在小楼前石径上的曾可达。

——顾维钧长期出使欧美,广交博识,据说特地请了西方的植物学家在这处园子里移种了好些北平从来没有的植物。曾可达也不认识,只一棵棵移望过去,望向了那棵最高的树,望向了那棵树上最粗的树枝,足以让一个人双脚离地可以缳颈的树枝,树枝斜逸,下面就是一泓水池!

曾可达眼前一花。

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水旁错身而过!

一个人像是方孟敖,一个人像是梁经纶!

曾可达有些神情恍惚,向水池旁那棵大树走去。

哪里有什么人影,水池里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突然又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另外两句诗:“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一种不祥之感涌向心头,他倏地转过身,却吓了一跳。

“督察。”王副官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约一米处,“二号回电了。”

“报告也不会说了吗?!”曾可达甩下这句迁怒,快步错过王副官,上了走廊石阶,向王副官房间走去。

“督察!”王副官紧跟着喊道。

曾可达停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副官。

王副官低声报道:“二号回电说,马上给你打电话。”

这就是有详细指示了,曾可达拍了一下王副官的肩,以示抚慰,放慢了脚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他房间里那部南京的专线响了!

慢步立刻换成了疾步,曾可达跨进了房间。

梁经纶显然一直没有回答方孟敖提出的问题,还捧着书站在书架前,一楼漫来的那些光线显然不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梁先生如果真想看书,就开灯吧。”方孟敖走到门边,拉开了门边的开关。

二十五瓦的灯,却照得梁经纶晃眼。

他像被人脱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灯下。

不回答方孟敖显然是不行了,梁经纶放下书,踅回到书桌前,坐下:“我真不知道方大队长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那我就换一种问法吧,愿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回到他的对面,坐下,“我们说话轻一点儿,最好不要让她们听见。”

“请说。”梁经纶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大过。

方孟敖:“梁先生,你除了和孝钰是师生关系,还有你和她父亲的师生关系,你们有没有恋人关系?”

梁经纶沉吟了片刻,说道:“方大队长已经向何孝钰求婚了,还有必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求婚就显得不太道义,尤其在何副校长那里。”

梁经纶一直在告诫自己要冷静,现在也有些不能忍了:“那方大队长认为我们有没有这层关系?”

方孟敖要的就是这种短兵相接:“我看没有。”

梁经纶:“请说下去。”

方孟敖:“你们如果有恋人关系,你就不会叫她来争取我帮助什么学联。第一,这对她很危险。第二,这对你不利,因为她很可能爱上我,或者我爱上她。”

梁经纶:“方大队长这种分析我倒真没想过,请说下去吧。”

方孟敖:“还要再说下去吗?再说下去,我问的话你能回答吗?”

梁经纶:“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方孟敖:“除非你是共产党!”

一片沉寂,窗外草虫的叫声突然响亮起来。

方孟敖直盯着他:“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刚才看见二楼亮了灯,隐约能听见两个人在说话,现在突然又一片沉寂,坐在一楼的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谢木兰也望向了何孝钰。

“不行。”何孝钰站起来。

谢木兰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我们上去吧。”

谢木兰却一动没动。

何孝钰急了:“你怕什么?”

谢木兰一窘,跟着也急了:“我怕什么了?”

何孝钰:“问你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回答,现在又不愿去见他们。到底什么事,要这样回避我?”说到这里,何孝钰已经一个人向楼梯走去。

“我回避你什么了……”谢木兰只能跟过去,“上去就上去。”

何孝钰上楼的脚步是那样的响亮,很快就走到了二楼的顶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