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方大队!方大队!”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抢过调度员的耳机捂在耳边,望着玻璃窗外大声呼叫,“你们没有飞行任务,飞机立刻停止滑行,不能进入跑道!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控制塔内其他空勤人员都站在那里,惊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运输机丝毫不听指挥,从侧面的滑行道快速滑进主跑道。

值班指挥脸上冒汗了,大声呼唤:“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从跑道降落!命令你们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听到请回答!”喊着,他取下了耳机,打开了扬声话筒。

话筒里终于有回应了:“我们有紧急飞行任务,叫轰炸机延迟降落。复述一遍,叫轰炸机延迟降落。”

从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运输机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宽的机翼完全占据了整条跑道!

值班指挥急了:“什么紧急任务?我们没有接到调度命令!你们已经违反飞行军令!方大队长,请执行调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话筒里又传来了声音,隐约能听出是陈长武的声音:“我是二号,我是二号,奉命驾机执行任务。我队一号在后面吉普车里,有命令请对他说,有命令请对他说!”

值班指挥这才看到,有一辆中吉普从侧面滑行道正向跑道开去。

透过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于那辆中吉普:

开车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车后座上坐着那八个平津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被郭晋阳和另一个飞行员用枪押着,一个个面如土色。

吉普车驶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运输机。

方孟敖一踩刹车,吉普车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个人同时一晃!

跑道前方,C-46运输机的尾部突然开了一条缝,运输舱开启了,越开越大。

正对着飞机运输舱门,吉普车油门在一脚一脚低吼着,等待运输舱门全部打开。

值班指挥啪的一声打开了机场的喇叭,大声喊道:“方大队长,方大队长,你们已经严重违反空军航空条例,我们将封闭跑道,执行紧急军令!”

控制塔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陈长武的声音:“我们是特别飞行大队,有随时执行紧急任务的权力!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再复述一遍,命令轰炸机延迟降落,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

值班指挥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见方孟敖那辆吉普猛地启动,驶向了洞开的飞机后尾舱门!

值班指挥吼道:“接空军司令部!立刻接空军司令部!”

“是!”一个值班人员立刻拿起了电话话筒,“南苑机场调度室,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

“报告!”坐在雷达前的调度员,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画了一道飞行航点,大声报道,“轰炸机即将飞抵机场,即将降落!”

值班指挥:“命令轰炸机升空,不许降落,听候指令!”

“是!”调度员戴着耳机,开始在话筒里忙乱地传达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车已被那架C-46运输机吞没,后尾舱门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声,学校的车来了。

坐在一楼客厅的何其沧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儿,又移开了目光:“带几本书吧,给我带上那本《春秋》,给你方叔叔拿两卷《全唐诗》。”

那口黄色的老皮箱还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衣服,何孝钰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学校的车。”

何其沧又望向了女儿:“为什么不能?”

何孝钰:“坐着燕大的车,人家会认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压他们。”

何其沧闭上了眼,顿了一下手杖:“是丢人哪……打电话给清华的梅校长,借他的车送我。”

何孝钰:“这样的事还要惊动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沧焦躁了。

“爸!”何孝钰叫住了向门外走去的何其沧,“国民政府要抓人,就应该让国民政府的车送您……”

何其沧想了想,转过身:“拨北平行辕留守处,找李宇清,电话簿上有他的号码。”

“嗯。”何孝钰走向电话机。

“是!是!立刻设路障,阻止起飞!”值班指挥捧着话筒,转身喊道,“空军司令部命令,地勤设障,阻止起飞,阻止起飞……”

喊到这里,他蒙住了。

控制塔的值班人员,有些望着他,有些望着玻璃窗外。

那架C-46运输机已经腾地升空了!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其沧对着电话,声调不高,气势已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向美国人告状,你们国民政府不要脸,我何其沧还要脸!我不会再跟司徒雷登说一个字。给你们半个小时,再不派车送我去西山监狱,我就坐飞机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钰挨坐在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何其沧更激动了:“空军司令部的秘书长是宋美龄,空军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开飞机去哪里我管得了吗……”

何孝钰立刻捂住了父亲手里的话筒,轻声说道:“爸,方孟敖的飞机不回来,您到西山监狱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谢叔叔。”

何其沧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儿。

从女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沧轻叹了口气,待女儿松开了手,对着话筒声调也平缓了些:“马上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对于何其沧并不重要。你们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长去坐牢,逼人家的儿子开飞机上天救父亲。请转告李副总统,他出面过问,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们一个小时。”

何其沧再伸手去放话筒时,手臂无力,够不着了。

何孝钰连忙接了话筒,隐约还能听见话筒里李宇清的声音:“何副校长放心,我们立刻过问……”

何孝钰搁好了话筒,又望向父亲。

何其沧:“李宇清应该会立刻去机场……打个电话问问西山监狱,你方叔叔怎么样了?”

何孝钰没有再拿电话,只望着父亲。

“那就不打了。”何其沧又闭上了眼,“儿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还要我女儿为他们操心吗……”

“爸。”何孝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方行长。”王蒲忱亲自拉开了奥斯汀后座车门,望着坐在后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护着车顶,等他下车。

方步亭没有下车,突然问副驾驶座上的方孟韦:“是不是飞机声?”

方孟韦从副驾驶座的车窗伸头望向天空。

车门外的王蒲忱也抬头向天空望去。

C-46是当时最大的飞机了,在西山上空,还飞得如此之低,以致飞机的机影倏地掠过了西山监狱的大院!

方孟韦:“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车,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摆掉了手,抬头寻望!

很快,刚飞过的那架C-46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还摆了一下机翼,又从监狱大院上空飞了过去。

这是儿子在给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着飞机。

飞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还在望着天空。

“爸。”方孟韦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举到父亲的头顶替他遮挡刺目的日光,“飞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轻轻摆了摆手。

方孟韦拿开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来西山监狱,慢慢扫望,西山在目,高墙在前,偏有几只鸟儿这时落在了高墙的铁丝网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让小李送来就是。”方步亭望着那几只鸟儿,对方孟韦说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见到父亲这般状态,方孟韦还是不禁悲从中来:“爸,我在这里陪你……”

“回去!”方步亭转头望向他,“你又不是共产党,上车!”

方孟韦一闭眼,转身上了车。

王蒲忱虽已接到电话,这时也不能就这样接下方步亭,一手伸进车内,抓住车门:“方副局长,什么共产党?老人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孟韦:“人都来了,你们审问不就全清楚了吗?”

“方副局长!”王蒲忱急了,“什么审问?审问谁?”

方孟韦见他的着急也不像装出来的,说道:“王站长,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愿意关照,就请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搬张床进去。”

王蒲忱:“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么囚室?”

“这里不是关共产党的地方吗?”方步亭的声音将王蒲忱的目光引了过去,“北平分行有共产党,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说着,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拦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车门向兀自站在不远处的执行组长和几个军统喊道。

执行组长快步过来了,迎着方步亭,也不知道该怎么拦,闪到一边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长,请留步……”

“松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执行组长望了一眼王蒲忱,哪里敢松手。

方步亭压低了声音:“抓崔中石、抓谢木兰都有你吧?”

那个执行组长一怔,啪的一记耳光过来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么东西,抓我还轮不到你!”

“方行长!”王蒲忱只好自己奔过来了。

方孟韦一推车门,也快步走了过去:“爸!”

王蒲忱保持着距离,挡在方步亭前面:“这里是我负责,有任何责任,方行长可以报保密局或者国防部处分我。”

方步亭盯着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选了吗?不是民主宪政了吗?狗屁!你们还在这里设秘密监狱,搞特务政治,还什么保密局、党通局。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来坐牢的。你不敢审我,就叫党通局那个徐铁英来。我在这里等着他!孟韦,叫他让开。”

方孟韦望向了王蒲忱:“不关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币制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长却到这里坐牢来了,怎么样也得让我向南京请示一下吧?”

方孟韦望向了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个牢还要请示?”

方孟韦:“职责所在,就让他打个电话。”

王蒲忱不再犹豫,转头对执行组长:“快去,搬把椅子来!”

“是!是!我们严密监视飞机航向,随时报告!随时报告!”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刚放下空军司令部又一个追问的电话,转过头满脸的汗,那边另一个电话话筒早伸在那里等他了。

值班指挥大步过去:“哪里的电话?”

空勤值班递给话筒:“华北‘剿总’的。”

值班指挥抢过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焦躁了:“共军又没有飞机,当然是我们的飞机,开什么炮?低飞,低飞又怎么了?还会掉下来?你们向傅总司令报告,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管的特别飞行大队,有问题,请他直接问行政院,问空军司令部!”

放下这个电话,他立刻走到了航线标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怎么回事?”

航线标示员:“飞机从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内低空盘旋。”

运钞车终于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

可那道铁闸门将曾可达和他的青年军还是拦在大院外。

青年军经济纠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都站在了一起,望着大道中间的曾督察和孙秘书。

曾可达的声音低沉得发冷:“党部给你许了个什么官?”

孙秘书低沉地答道:“我的档案永远在预备干部局。”

“预备干部局的内奸?”曾可达目光望向了他。

孙秘书:“我愿意接受组织审查。”

曾可达:“第一天就配合徐铁英破坏币制改革,你以为还有机会接受审查吗?”

孙秘书:“如果建丰同志有指示,你现在就可以处决我。”

曾可达:“会有指示的……”

一阵轰鸣声从低空传来,耀眼的太阳光突然暗了!

曾可达、孙秘书,还有那些青年军和宪兵都感觉到一大片阴影掠过,刚一抬头,巨大的C-46运输机几乎擦着屋顶飞了过去!

——日光刺目,飞机上的标识看得清清楚楚!

转眼,飞机消失了。

曾可达:“这架飞机要是回不来,今天我和你就在这里先枪毙了徐铁英,然后自裁吧!”

孙秘书:“一切听建丰同志的指示。”

“不要再提建丰同志!”曾可达怒吼道,“你还想把建丰同志陷进来吗?”

“敬礼!”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们一齐肃身敬礼。

王克俊的车来了。

后面也是一辆中吉普。

曾可达闭了一下眼,迎了过去,敬了一个礼。

“不用说了。”王克俊连礼都没回,对身边的副官,“叫话务班下来,赶紧接线。”

副官:“话务班,接线!”

中吉普上的话务班,抬着车轮般大的一盘电话线,还有上电线杆的锯齿踏脚以及一切接线工具先后跳了下来。

王克俊这才望向曾可达:“对里面的金警班说,把电话专线接到金库,南京要和里面通话!”

“是……”曾可达觉得胃酸都涌了上来,刚要转身,刺耳的电铃声已经剧响起来!

孙秘书站在铁闸门前,手掌紧紧地按在电铃开关上。

“敬礼!”

南苑机场控制塔这里也在忙作一团地敬礼。

值班指挥陪着李宇清和北平行辕留守处的人快步走了进来。

“呼叫,我跟飞机通话。”李宇清非常熟悉控制塔的调度,直接走到了呼叫台前。

值班指挥:“用扬声器,呼叫C-46!”

“是。”值班人员取下耳机,拨动按钮,对着呼叫台上的话筒,“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南苑机场呼叫特别飞行大队方大队长!请回答,请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扬声器。

扬声器里没有回应!

值班人员望向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接着呼叫!”

又在重复呼叫了。

李宇清走到了雷达显示屏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飞行位置?”

航线标示员看着雷达,在玻璃标示板上用水笔很快标示出了飞机的位置,惊了:“飞机飞向了西南方向!航线标示是阜平上空!”

李宇清的脸再也无法矜持了:“共军的防区了……阜平有没有机场?”

值班指挥:“报告长官,阜平没有机场,再过去石家庄有简易机场……”

李宇清:“严密关注,飞机是不是飞往石家庄!”

“是。”航线标示员满脸的汗,直勾勾地盯着雷达。

那边值班人员刚停止呼叫。

李宇清:“继续呼叫!”

值班指挥:“呼叫!持续呼叫!”

“特别飞行大队二号!特别飞行大队二号!我是北平南苑机场,我是北平南苑机场,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依然没有回应!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了电话,皱了一下眉头,走了过去,拿起了话筒:“接燕京大学何其沧副校长……不接了!”倏地又放下了话筒,转回身走到雷达玻璃标示板前,“飞机现在的位置?”

航线标示员:“还在阜平上空盘旋。”

阜平县城,华北城工部。

防空警戒!

从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持枪的解放军警卫都在望着上空。

好几个解放军报务员都坐在电台前,停止了收发报。

只有一台电台还在收听电报,飞快地记录着电报数字密码。

刘云就站在那台电台前,紧盯着报务员记录密码的手。

“完了……”报务员刚搁下笔,刘云一把抄起电报密码走到中间长桌前,啪地摆到一个译电员面前:“抓紧翻译。”

那个译电员业务精熟,几乎没有怎么看旁边的密码本,一个个汉字已经在数字密码下面的方格中显出来了。

刘云的目光看向方格纸上的内容:

徐铁英闯进金库审讯谢培东,方孟敖驾C-46运输机突然起飞……

一个解放军警卫快步走了进来,走到刘云身边:“报告,不是轰炸机,是一架国民党运输机,持续在上空兜圈子……”

“知道了。”刘云目光依然在电报纸上。

“是。”解放军警卫悄悄地退了出去。

电文翻译完了,译电员将电文纸递给了刘云。

拿着电文纸,刘云貌似在看,其实在急遽思索。

整个城工部一片沉寂,门外上空,飞机的轰鸣声时隐时现。

刘云快步走到了刚才那部电台前:“给周副主席发电。”

报务员握住了电台机键。

刘云

直接口述。

刘云的口述立刻变成声波飞出了华北城工部,飞向了无垠的天空。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调度员不停地呼叫:“特飞大队二号!特飞大队二号!李宇清副官长要跟你们方大队长通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何副校长请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沧通电话的李宇清捂住了话筒,对调度员,“不要呼叫了。”接着转望向值班指挥,“能不能把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

值班指挥望向一个值班人员:“能不能连接?”

那个值班人员:“报告,傅总司令有条专线电话能够直接呼叫。”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个专线,把这部电话连接上去?”

值班人员:“能!”

李宇清这才又对电话说道:“何副校长,我们现在立刻把您的电话连接到呼叫器上,请您跟方大队长通话……请不要挂电话。”

李宇清立刻转对那个值班人员:“立刻连接!”

值班指挥:“快!”

那个值班人员快步接过李宇清手中的电话话筒,一把扯下电话线,拉到呼叫台旁,从一个装置上拔下两根电话线,将手中的电话线插进了接线孔中:“报告,接好了,可以通话了。”

李宇清:“请何副校长通话!”

这回是调度员取下耳机递给了李宇清:“长官……”

李宇清明白了,接过了耳机:“打开扬声器。”

值班指挥亲自打开了扬声器。

李宇清对着耳机话筒:“电话已经接好,请何副校长呼叫方大队长……何副校长,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我耳朵没聋。”扬声器中立刻传来何其沧生气的声音,“你能不能够不要吼叫。”

李宇清愣了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请您呼叫一下方大队长。”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扬声器。

“方孟敖,方孟敖……”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都混乱地碰在一起。

扬声器里何孝钰的声音:“我爸有话跟你说,请你回话。”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扬声器。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的眼睛亮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逍遥游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现在有一段话向你请教,你听着。”扬声器中这才传来何其沧的声音。

方孟敖的声音:“不敢,何伯伯请说。”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这是谁说的话,什么意思?”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不知道,请何伯伯解释。”

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听清楚了,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复仇的人不会去折断伤害过他的宝剑,再愤怒的人也不会怨恨偶然飘过来伤害他的瓦片。”

沉默,方孟敖的声音:“我明白了,何伯伯……”

“明白什么?!”扬声器里何其沧的声音激昂起来,“你开着个飞机是想去撞山吗?你爸跑到西山监狱是想去拆瓦吗?你们父子到底要干什么?”

又是两三秒钟的沉默。

方孟敖的声音这才传来:“何伯伯,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那你为什么向孝钰求婚?”何其沧的声音转而激愤了,“当年,你爸扔掉你妈独自去重庆,现在你向我女儿求了婚就开着飞机跑,你们父子都是什么德行!”

李宇清紧绷的脸一下子松下来了,张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出了神,在听着这万难想到的对话。

值班人员中已有人在偷笑了。

“李宇清副官长在吗?”扬声器里传来了方孟敖的问话。

所有值班人员都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从出神中醒过来,立刻琢磨该怎么在这个语境中对话。

值班指挥:“长官,方大队长呼叫你。”

李宇清将耳机贴到了耳朵边:“方大队长吗?我是李宇清,请讲话。”

方孟敖扬声器里的声音:“李副官长,请你以行辕留守处的名义,叫马汉山立刻到控制塔来。我要跟他通话。”

李宇清一怔:“稍等。”转对自己带来的副官,“马汉山在哪里?立刻查问!”

“我知道,长官。”值班指挥立刻接话道。

李宇清:“在哪里?”

值班指挥:“在机场禁闭室里,下午的飞机押送南京。”

李宇清对自己的副官:“传达行辕留守处命令,押马汉山立刻来控制塔!”

中央银行是国民政府的底线,金库则是中央银行的底线,就连王克俊也知道这道铁闸门自己不能逾越。

铁闸门洞开着,金警班站在门内,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外,可以看见两个电话兵在两个金警的看护下,在院内接好了最后一根电线。

两个电话兵也跑出来了:“报告,电话线已经接好。”

电话班的班长立刻捧着一部电话,递到王克俊面前。

王克俊拿起话筒:“南京总机,南京总机,北平分行金库的专线已经接通,哪个部门跟金库通话,请立刻接线。”

曾可达望着王克俊。

孙秘书也望着王克俊。

王克俊的脸突然阴沉了:“叫我们接线,线接好了却不知道哪个部门通话……还在开会,开多久?”

曾可达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通话?”

王克俊只瞄了他一眼,直接对话筒那边:“知道了,我在这里等候。”把话筒搁下了。

曾可达还在望着他。

王克俊没有好脸色了:“你们如果还嫌在北平闹得不够,你来管,我这就走。”

曾可达:“王秘书长,立刻要宣布币制改革了,请跟南京总机说……”

王克俊:“总统正在训话,要不你跟总机说,叫总统接你的电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

南苑机场控制塔内,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酷暑的天,马汉山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被两个宪兵押着,倒像是带着两个随从开会,走向李宇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李宇清以为他要握手,低头才看见,马汉山雪白的衬衣袖口前露着手铐!

李宇清望向马汉山身后的宪兵:“打开手铐。”

“不用了。”马汉山径自走到呼叫台前坐了下来,“耳机!”

李宇清:“给马局长戴耳机。”

调度员立刻将耳机向马汉山头上戴去。

“靠后点儿。”马汉山乜向调度员,“头发。”

调度员看了一眼他三七分明的发型,小心地将耳机靠后给他戴上。

“万里无云,好天气啊。” 马汉山望着窗外,从扬声器里突然说出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合时宜。

李宇清皱了一下眉头。

“马局长吗?”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李宇清的眉头立刻展开了。

马汉山:“报告方大队长,是我。”

方孟敖的声音:“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看到没有?”

马汉山:“看到了。”

方孟敖的声音:“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查账?”

马汉山笑了一声:“方大队,你还真相信什么行政院?那只是一座庙,管庙的是中央党部。党部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队,你义薄云天,我懂的。可为了我这条贱命,这样干不值得,赶紧飞回来吧。”

方孟敖的声音:“听清楚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北平能听到,南京也能听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贪腐黑账说清楚,就没有人敢杀你。什么时候到南京,我来看你,红酒兑可乐。”

马汉山:“杀不杀我真无所谓。方大队,党国这本烂账谁都管不了,你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好人,开开飞机,喝喝红酒多好。不要管了,现在降落,兴许还能看我一眼……”

“听清楚了。”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激昂起来,“现在不只是救你,是救我们!徐铁英为了那本黑账,先是抓了你,现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说你和我姑爹都是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我是共产党,谢襄理也是共产党,放他娘的狗屁!”马汉山立刻激动起来,“他徐铁英为了20%股份杀了一个崔中石,先说是共产党,后又说不是共产党。他怎么不说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产党?明白了,方大队,有什么话你只管问,我们哥儿俩正好用美国这套先进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布消息,明天《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给他娘的报个头条!”

李宇清顿时紧张起来,俯下身去:“老马,注意党国形象!”

马汉山转望向他:“怕我说,我现在就走。”

方孟敖的声音又传来了:“马局长,下面不是我问你,要请你问另外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在我飞机上……”

马汉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账上的人?”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是账册上排名前八个人。有一份表格叫他们填,他们说他们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册的,北平、天津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我已经把飞机上的扩声器打开了,请马局长问问,我们有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

“好!”马汉山声调高昂,“方大队,我来问,问完后还有不愿意填表的,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看谁敢给他们收尸!”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他们都在听,马局长请问。”

马汉山:“你们这八家混账王八蛋公司!老子问你们,今年4月民食调配委员会成立,北平、天津几百万人的配给粮食和民生物资都是谁在经手?民调会的钱都拨给你们了,粮食呢,物资呢,你们都供应了吗?上海注册,北平黑钱,中央银行走账,打着民生的旗号发饿死百姓的财,弄得民调会发不出粮,逼得学生造反,南京派来的调查组查不动你们,让老子背黑锅,无非是你们将51%的股份挂靠在了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今天总统宣布币制改革了,所有的钱都要归国库,你们还拿上海说事!蒋经国局长就在上海,方大队,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开到上海去,交给经国局长亲自审问,那51%到底是他们的私产,还是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阵吼问,马汉山的嗓子冒烟了,举着戴手铐的手,向李宇清伸去。

李宇清正暗带赞赏地望着马汉山,见状转头,低声说道:“水!”

值班指挥立刻端着一搪瓷杯递过去了。

马汉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51%的资产八个人都填了,是他们的私产。马局长,还有没有该问的?”

“开工厂做生意也不容易,这一刀够他们疼了,该保护我们还得保护。” 马汉山喝完水,嗓子润了,声调也变了,“比方本来是你们的20%股份,为什么要被军界、政界的一些混账王八蛋要挟,拿去走私?7月6号侯俊堂都被枪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让党通局来占这个股份?徐铁英说是党产就是党产?方大队,这20%股份让他们填上自己的财产。我刚才的话南京都听到了,说不准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在监听,他徐铁英再拿共产党说事,说这个股份是党产,老子随时出面戳穿他。想杀我灭口,他自己先去跳楼!”

“明白!”扬声器里方孟敖这一声答得十分干脆。

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的电话在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被一副手铐铐着,两个人这么久一动不动,就在等这个电话。

徐铁英:“电话也不敢接了?”

谢培东:“电话就在你手边。”

徐铁英慢慢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金库,有话请说。”

“谁叫你到金库里去的!”话筒里竟是叶秀峰的斥责声。

徐铁英依然不露声色:“是,局长,讯问谢培东是陈部长的手谕,央行俞总裁也批了字……”

“陈部长叫你去金库了吗?”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恼怒,“方孟敖突然驾机起飞你知不知道?那个马汉山在机场控制塔公然呼叫几家乱七八糟的公司,说党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币制改革第一天,一个马汉山押不来,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库去,授人以柄!现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监狱自请坐牢,何其沧也闹着要来南京坐牢,弄得总统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你知不知道?”

押马汉山去南京,到金库突审谢培东,中央党部两面作战的策划不能说不周密,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孟敖驾机升空后居然能通过控制塔跟马汉山对话,而且公开捅出了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铁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共产党的手里,还是败在党国内部。

沉默也就一瞬间,徐铁英觉得这一仗无论如何也应该挽回:“局长,币制改革是总统颁布的国策,第一天便出现共产党在北平操纵破坏,您和陈部长应该在会上向总统痛陈利害……”

“痛陈什么利害?”叶秀峰电话里断然打断了徐铁英的话,“想听听总统是怎么痛陈利害的吗?”

“请局长传达……”徐铁英闭上了眼睛。

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苏官话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国话:“‘党通局不管党,到处管财,把手伸到预备干部局还不够,还伸到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去了,中华民国这个总统干脆让你叶秀峰来当好了……’这就是总统刚才对我的痛陈!你徐铁英在北平拉的好屎,这么大一张屁股我来揩还不够,还要陈部长去揩吗?”

徐铁英闭着眼,也闭住了气,但觉一阵气浪从脸上身上扑了过去,调匀了呼吸:“知道了。局长,党产不能保,共党不能抓,我请求辞职……”

“辞职也得揩了屁股再辞!”电话里叶秀峰的声音透出了杀气,“第一,我们在那八家公司没有任何股份;第二,紧急会议决定,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着交北平警备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边挂了。

徐铁英话筒还在手里,金库的电铃便震耳地响了起来!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电话一个字也没听见,电铃如此震耳地响着,仿佛也没听见。

等到电铃声停,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谢襄理,你赢了,调查停止。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培东慢慢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跟谁争过输赢,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停止调查。”

徐铁英:“有人替你顶罪了,这个人你总想知道吧?”

谢培东望向了他。

徐铁英:“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刑法》,擅自驾机起飞,要挟党国。这一次特种刑事法庭开庭,我就不能为他辩护了。”

谢培东心内震惊,却轻轻问道:“再送你十万美元,你愿意辩护吗?”

徐铁英心中的恼怒可知,却依然笑着:“共产党真有钱啊。毛泽东、周恩来住窑洞穿布衣,手一挥,既能够将我们中央银行的钱汇到香港送给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够拿我们中央银行的钱送给我们党国各个部门,我说什么好呢?不过现在行情变了,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万美元,你们有吗?”

谢培东:“徐主任不是那么贪婪的人吧。一卷录音带在法庭还了侯俊堂十万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担心我这个保险柜里也有一台录音机吗?”

“谢培东!”徐铁英终于恼羞成怒了,“党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们中统整个系统都盯上你了!下半辈子我也不想干别的了,就等着当两次公诉人,这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你。周恩来就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们!”

谢培东:“周恩来有没有金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谢培东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一切。几天前被你们抓后说是去了解放区,刚才,你又说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中华民国如果还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找你讨还女儿。徐铁英,希望你应诉。”

徐铁英倏地掏出了枪。

电铃恰又尖厉地响了。

徐铁英手中的枪也响了!

——分贝超出了极限,人的听力便会短时间出现失聪,声音消失了。

沉寂中,徐铁英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望着徐铁英。

沉寂中,从中间击断的手铐!

沉寂中,谢培东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铁门。

沉寂中,徐铁英把枪插回了枪套,走出了值班室。

南苑机场控制塔里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终于降落了,后尾舱门刚完全打开,那辆中吉普便飞快地开了出来。

李宇清看见了开车的方孟敖,看见了坐在吉普车内的那八个商家和两个飞行员,看见了列队跑出来的十八个飞行员。

李宇清:“拨空军司令部电话。”

值班指挥:“是。”立刻拿起话筒快速拨号。

李宇清看见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在跑道上整齐地列成了两排,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长

!”值班指挥的声音好生异样!

李宇清转过了头。

值班指挥捂紧了话筒,两眼圆睁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了过去,目询着那个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满脸惊恐,失了声,双手将话筒递给李宇清,立刻避开了,笔直地站在一边。

“李宇清吗?”

话筒里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双腿一碰:“报告校长,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长,黄埔也不敢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宇清脸色大变!

“是李副总统叫你去的南苑机场,还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机场?”

毕竟是黄埔二期,李宇清镇定后朗声答道:“报告总统,是我自己。”

沉默,那边的声音:“说理由。”

李宇清:“是,总统。属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长的电话,才知道方孟敖飞行大队突然驾机升空,而且屏蔽了与地面的联系。兹事体大,我是总统派到北平的,必须赶到机场,让飞机降落。现在飞机已安全降落,方大队就在跑道上待命。”

“飞机是降落了,党国的脸也都丢了。谁叫你让马汉山进控制塔的?”

李宇清不再辩解:“是属下失职,愿意接受总统处分。”

应答得体,检讨及时,那边的声音和缓些了:“你的处分以后再说。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报告总统,方孟敖飞行大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编制,方孟敖本人是经国局长委任的……”

“不要拿蒋经国说事!”那边的声音立刻又严厉了,“我现在问你们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行辕留守处一切听总统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备司令部!”

南苑机场跑道上,咔的一声,方孟敖的手被铐上了。

李宇清铐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回转身:“押马汉山过来。”

跑道上,方大队二十个飞行员列成两排沉重地站在那里。

跑道外,宪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们对面。

单副局长还是没有躲过这趟倒霉差事,带着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马汉山过来了。

方孟敖笑了。

马汉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尽职,带着几个宪兵紧跟着也加快了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里,让过了马汉山,却瞪住了那个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急忙刹住脚步,慌忙敬礼:“报告李副官长!卑职奉命押送马汉山,请李副官长指示!”

李宇清:“在这里等着。”

单副局长茫然了一下,接着便深刻领悟了:“是!”不但没有再跟过去,目光也望向了别处。

那二十个飞行员还有那一个排的宪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望向方孟敖和马汉山这边。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着马汉山。

方孟敖的手伸过来了。

马汉山其实早看见了他的手铐,这时有意不看他的手,说道:“方大队,你是个干净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方孟敖望着他那三七开笔直一条缝的头和那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道:“你今天比我干净。”手掌固执地伸在那里。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儿子的事已经办了,在南京荣军医院戒毒。到时候有人安排他来看你。”

马汉山被方孟敖握着,轻声一叹:“谢字我就不说了。我生的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他也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见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马汉山:“方大队千万不要误解,你们是好父子,我们不是。我这一辈子坏事干不好,好事干不来,到南京枪一响,都过去了。最后一件事,与好坏无关,还要请方大队长帮我去完成。”

方孟敖侧耳听着。

马汉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队长去过没有?”

方孟敖:“去过。”

“去过就好。”马汉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币制改革撑不了两个月,国民政府不会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已经转过头去:“该走了!”

这边,单副局长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摆了下头。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宪兵这才走过去了。

马汉山最后望向方孟敖:“兄弟,我们俩联手摆了徐铁英一道,他放不过你,中央党部那些人也放不过你。到了军事法庭什么也不要说,让老爷子还有何副校长出面,最好判个开除军籍,立刻去国外。蒋经国不好惹,共产党也最好不去惹。”

马汉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独自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几个宪兵急忙追了过去。

李宇清过来了。

方孟敖:“去哪里?”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违犯军令,只能移交警备司令部,请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个飞行员,“他们呢?”

李宇清:“回军营,曾督察会安排。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不了。”方孟敖径直向李宇清的车走去。

李宇清跟了过去。

副官立刻开了后座车门。

方孟敖刚要钻进车门,忍不住,还是转身了。

二十个飞行员,二十双含泪的眼,齐刷刷地敬礼!

方孟敖戴着手铐,只向他们笑了一下,进了车门。

何宅一楼客厅的收音机又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央广播电台,中央广播电台,总统蒋中正颁发《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之同时,行政院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其沧怒不可遏,拿着话筒,一连三拍沙发扶手!

何孝钰、梁经纶都屏着呼吸站在一旁,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先生。

收音机:“……《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关掉!关掉那个币制改革……”何其沧一声怒吼。

梁经纶立刻关掉了收音机。

何其沧对着电话话筒:“叫我出面,让方孟敖飞机降落,现在飞机降落了,你们竟把人抓了……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下的命令!”

梁经纶、何孝钰都在望着何其沧手中的话筒。

门外,方步亭的手举在门前,欲敲未敲,放了下来,闭上了眼。

远远地,那辆奥斯汀停在路边。

门内,何其沧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电话!”

片刻沉默,何其沧的怒吼:“说话!回我的话……”

何宅一楼客厅如此安静。

梁经纶的眼。

何孝钰的眼。

何其沧的愤怒仿佛浪打空城。

忧急,惶惑,他将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摇了摇,放回耳边,望向女儿。

何孝钰过去了。

何其沧将话筒下意识地递给了她。

何孝钰接过话筒,听了片刻:“爸,是电话线切断了。”

何其沧:“什么电话线切断了?”

何孝钰:“我们的电话被切断了。”

“这是燕大的电话!他们敢……”何其沧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钰扔掉了话筒,却搀不住父亲。

梁经纶长衫一闪,一把抱住了何其沧。

“其沧兄……”客厅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方步亭奔了进来!

梁经纶扶着先生坐回沙发,何孝钰满眼是泪,去抚父亲的胸口。

“不要动他!”方步亭轻声止住了何孝钰,走了过去,“我来。”

梁经纶让开了。

何孝钰也让开了。

方步亭轻轻捧起何其沧的一只手,三个指头搭上了他的寸、关、尺。

何其沧两眼微闭,靠坐在沙发上腰板依然笔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钰在忧急地望着。

梁经纶也在忧急地望着。

方步亭轻舒了一口气,将何其沧的手轻轻放回沙发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钰,瞟了一眼梁经纶,在何其沧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何其沧的眼慢慢睁开了,虚虚地看见了何孝钰,看见了梁经纶。

两个人竟都没说话,只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沧慢慢转头,突然看见了方步亭!

“不要动,不要生气。”方步亭伸过手来搭在何其沧的手上。

何其沧将方步亭好一阵看,摆开了他的手:“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气都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唉!”何其沧一声长叹,望向上方,“二十几岁的人闯祸,快六十的人也闯祸,儿子把飞机开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现在孟敖被他们抓了,我的电话也被他们切断了……怎么把他救出来,该找谁……”

没有回应。

何其沧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睑低垂。

何其沧这才醒悟还有梁经纶和何孝钰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经纶,猛然一醒——这个学生是蒋经国重用的人!

梁经纶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说道:“先生不值得找他们。该找谁,说一声,我去。”

这是默契,不能为外人道!

何其沧没有看方步亭,也没有看女儿,只望着梁经纶:“方孟敖属于哪个部门?”

梁经纶:“原来属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币制改革了,应该还隶属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事处。”

“你代表我。”何其沧坐直了身子,“去找那个曾可达,让他转告蒋经国,国民党要把人当枪使,我何其沧随时去南京堵枪口。这个话希望蒋经国告诉他父亲!”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睑低垂。

“看他干什么?”何其沧眼中的秘密如此单纯,“去呀!”

“是。”梁经纶还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长,我能不能借您的车去?”

方步亭看梁经纶了。

梁经纶的眼神竟如此镇定。

“孝钰。”方步亭转望向何孝钰,“你也去。告诉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们一起去警备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钰已经点了头,立刻想到应该征询父亲,望向了父亲。

何其沧:“代表我,去吧。”

梁经纶已经走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

方步亭关了客厅门,听到院外汽车发动,才转过身来:“老哥,楼上去谈。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处的春秋:“来,扶我一把。”

“这把壶是范大生民国二十年给你做的吧?”何其沧房间里,方步亭放下热水瓶,捧起了那把套着棉罩的紫砂壶递给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壶,直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拉过凳子,在对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给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壶,还有三个杯子。”

何其沧:“谁送的?三个杯子什么意思?”

方步亭:“蒋经国。托曾可达代送的,三个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沧:“政客!下三滥的手段!这样的东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儿子在他们手里,说得好听是重用,说穿了就是人质。谁叫我当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呢,还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个能争取美援的兄长呢?他们缺钱哪……”

“那就叫孟敖别干了,出国去!” 何其沧坐直了,找地方放茶壶。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壶。

茶壶在两个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为什么自己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叫孟敖违犯军令开飞机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沧望着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着何其沧的眼。

何其沧:“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步亭将茶壶紧紧地捧了过来:“我在银行我知道,你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你也知道,国民党的家底已经掏空了。蒋家父子不死心,试图通过币制改革起死回生,没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之争,孟敖就是他们的炮灰。我仔细看了他们的《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和《陆海空军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驾机起飞,又主动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开除军籍。先让他关几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减去刑期,只判开除军籍。那个时候蒋经国也无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愿意,让孝钰跟他一起出国。”

何其沧望着上方想了好一阵子,倏地站起来:“去打电话,叫梁经纶回来!”

“电话切断了。”方步亭轻声提醒,“让梁经纶去见见他们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沧走到窗边,“等他回来再说吧。”

方步亭望着学兄的背影,一下子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又觉得他也永远没有长大。

顾维钧宅邸后门路边,梁经纶下了车,望着何孝钰。

何孝钰在车内也望着他。

何孝钰透过他,望向胡同里的岗哨:“你能进去吗?”

梁经纶:“跟他们说清楚,我是代表你爸来的,应该能进去。”

何孝钰:“说不清楚呢?”

梁经纶不再审视她的眼神:“方孟敖救过我两次,说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钰将脸转向了另一侧窗,眼睛又湿润了,但听见梁经纶对司机小李说:“不要在这里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车开动了,何孝钰猛一回头。

胡同里一阵风起,空中飘拂的是杨柳枝条,路面上飘拂的是梁经纶的长衫后摆。

车开在张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将一封信反递过来。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过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专注地开车。

何孝钰撕开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笺,工整的竖行毛笔字:

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钰倏地望向小李:“哪儿来的信?”

小李依然专注地开着车:“你家门口,一个学生给我的,嘱咐了,你一个人的时候给你。”

激动之后不禁失望,何孝钰的目光收了回来,将信装进了信封,贴身放进了衣里。

车加速了,何孝钰抬头又望向小李:“能见到谢叔叔吗?”

“谁?”

何孝钰:“你们谢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见不到。币制改革了,我们行长在外面,行里全靠谢襄理一个人打点呢。”

何孝钰不再说话,望向窗外。

青树,绿荫,池塘。

顾维钧宅邸后园的鹅卵石花径,又是青年军,又是宪兵,一双双眼睛,大煞风景。

李营长在前,梁经纶在后,前面已能看见曾可达住处了。

李营长站住了,让到路边。

梁经纶身前的花径上站着孙秘书!

“争得很厉害。”孙朝忠往前了一步,声音低沉,“梁经纶同志这时不能去。”

“退后。”梁经纶的声音比他更低沉。

孙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挡在路中。

梁经纶望向了李营长:“把你的枪给我。”

李营长:“梁先生……”

梁经纶严厉了:“穿上军服我是上校。把枪给我!”

李营长犹豫着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了梁经纶。

梁经纶拉枪上膛,望着孙朝忠:“把枪抽出来。”

孙朝忠没有抽枪:“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的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像那天一样朝我开枪。”

孙朝忠还是没有抽枪。

“那就让开!”梁经纶手一抬,枪声在后园震荡,大步走了过去。

李营长手快,一把拉开了孙秘书。

又一声枪响,梁经纶所过之处,青年军、宪兵惊愕的眼神!

“谁开枪?!”曾可达出现在走廊上。

“李营长!”梁经纶迎着走廊,没有回头。

李营长快步追了过来。

“把你的枪拿去。”梁经纶只往后一递,已经上了走廊。

曾可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梁经纶脚步不停:“徐铁英在里面吗?”已经进了房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