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真是讽刺啊,当耿明一家团聚时,前几日还风光无限的王鸿,正被几名衙差押着出得京城。
当王鸿回头看向那城门时,兀自不敢相信,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
这一切多么像似一个噩梦啊。
是那么的不真实。
但一个耳笔,偏偏让这噩梦照入了现实。
这回张斐倒是没有亲自来相送,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原因也很简单,当时王文善走的时候,大小也还是一个官,只是被调任出去,那当然有踩一脚的意义,至少是爽感十足啊!
这王鸿是发配到琼州,估计也回不来了,踩上一脚的意义不大。
张斐来了,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过也有一些人前来相送。
刚出京城二三里路,就见四个身着儒衫的中年男人站在一个小茶肆旁,正是判太府寺事谷济,盐铁判官沉怀孝,转运使曹邗,以及御史李展。
要说王鸿在朝中没人,纵使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升得这么快,他在朝中其实是有很多支持者的。
其实这次事件,也是他们在后面安排的。
哪里知道弄巧成拙,还彻底摧毁了一颗冉冉上升的政治之星。
那些个衙差也很懂事,收得一些赏钱,就拿着酒肉就坐在边上的草棚下,吃了起来。
他们早就料到,这差事是一个肥差。
这一路下去,但凡想见王鸿的,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
“王兄,真是对不住,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但是。”
李展见到王鸿,是面容羞愧地说道。
王鸿没有做声。
他实在是没有心情说些什么。
曹邗道:“王兄,你也别太过沮丧,从这里到琼州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我们已经上下打点了一番,让他们走慢一点,也不会让你在路上吃苦的,同时我们也会在朝中努力,争取请求官家改判,你就当是去散散心。”
听到这话,王鸿心里又燃起一点点希望,拱手道:“就拜托各位了。”
他内心是非常不甘。
“嗨。”
谷济懊恼的叹息一声:“想不到我们这多大臣,却还敌不过一个小小耳笔,这真是唉。”
说到张斐时,王鸿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之色,“早知如此,我当时就真应该宰了那小耳笔,说不定还未有现在这般惨。”
沉怀孝道:“那小耳笔根本就不算什么,关键是他背后的人。”
谷济道:“你说得可是许仲途?”
沉怀孝摆着手道:“那许仲途就一老实人,最多也只会在司法上面说上几句话,其余的时候,基本上都不出声。我说得是王介甫。一直以来,在后面支持那耳笔的都是王介甫。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么,那耳笔打得每一次官司,都是有利于王介甫的。”
曹邗点点头道:“沉兄说得有理,这官司打完,最大的赢家也是王介甫,清查土地,补交税收,说得是好听,但实际上就是充实国库,这不就是王介甫想要的吗?你们等着看好了,这只是一次试探,到时他一定会针对土地进行改革变法,咱们谁也逃不掉。”
李展叹道:“可惜司马大学士偏偏要在司法上跟王介甫斗,斗又斗不过,这官司就是那范司谏要打的么,结果打一次输一次,我若是他,我早就辞官回家待着了,也不嫌丢人。”
几人是愤愤不平地抱怨着,可身为主角的王鸿,却沉默不语。
沉怀孝等人面面相觑。
年长的谷济开口安慰道:“王老弟,事已至此,你可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王鸿一怔,抬头看向他们,道:“各位放心,我王鸿不会就此被打倒的,只不过你们方才说到清查土地,补交税收?”
沉怀孝点点头道:“朝廷借此官司,要在开封、祥符二县清查土地,虽许多人感到不满,但也没有办法,若不安抚民怨,也不好交差。”
王鸿突然转过头去,望着远处在田间辛勤耕种的农夫们,是若有所思。
曹邗与王鸿比较熟,问道:“王兄,你在想什么?”
王鸿回过头来,冷冷一笑:“这事还没完。”
沉怀孝精神一振,“此话怎讲?”
王鸿道:“各位应该都知道,绝大多数大地主都是将土地租给佃农耕种。”
几人点点头。
王鸿道:“据我所知,他们跟佃农签订的契约一般分为两种,其一,收入五五分成;其二,定额交租。但不管是哪种,大多数地主,都是让佃农承担税赋。”
谷济道:“那些佃农一般如数缴税,这些田地反而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鸿笑道:“那是缴税之田,还有大量的无税之田,也是租给佃农耕种,但是那些地主也没有便宜那些佃农,他们只是免除税赋也算入租金之中。如今朝廷要追究税赋,那么这部分税入,该由谁来承担?”
沉怀孝微微皱眉:“那些大地主肯定会让佃农承担。”
王鸿笑道:“那些佃农在缴纳租金的时候,其实已经缴了至少一半的税赋,如今朝廷要全面清查,补交田税,等于这些佃农又要缴一道税,这当真是在平息民怨吗?”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呵呵笑了起来。
汴京律师事务所。
“哟!都回来了呀!”
当张斐回到汴京律师事务所时,只见沉寂大半月的店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耳笔们都在店里忙碌着,范理也没有待在柜台里面拍苍蝇了。
“张三郎!”
“张三哥!”
大家见到张斐来了,立刻围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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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俺们不该埋怨三郎你。”
“是啊!都是我们不懂事,错怪了三郎。”
“其实这事咱们都有责任,咱们拿了钱,就得办事,哪能全怪三郎。”
你一句,我一句,个个是面带羞愧地向张斐道歉。
那场官司他们都去看了,是亲眼见证了张斐为他们讨回公道,感动之余,又满是愧疚,不应该让张斐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故此这官司打完之后,他们就立刻停止休假,不约而同地返回了店里。
张斐却道:“我当初赔偿你们,就只是因为那事的确是我错了,至今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再商榷的。至于说我为你们讨回公道,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们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不需要感到内疚。
我们唯一要反省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虽然目前朝廷允许我们继续计税,但我们还是要慎重考虑,不可轻举妄动!”
正说着,身边一阵风刮过。
范理小声道:“好像是司马大学士。”
吃两家饭,还真是一门技术活啊!张斐暗自一叹,又向他们道:“你们先好好商量一下,这计税买卖到底还会遇到怎样的问题,到时我们再开个会商量一下。”
“是!我们知道了。”
众人是齐齐点头,神色也都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也渐渐摸清楚张斐的脾性,对己对人都是一个态度,他们要做错事,张斐也会骂得他们狗血淋头。
但张斐自己做错事,虽然没有人骂他,但他也会对自己做出惩罚,也会尽力去弥补。
这反而令他们卸下一些包袱。
大家都一样,就没啥可抱怨的。
就还是孔圣人那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
职场也是如此。
交代过后,张斐又向范理嘱咐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去后院。”
范理点点头。
张斐抹了一把汗,然后忐忑地往后院走去。
来到后院,张斐向司马光行得一礼,“小民张斐见过司马大学士。”
司马光偏头一瞪:“在公堂之上,最后那一番话,对你赢得这场官司有何帮助吗?”
张斐讪讪道:“一点点。”
司马光道:“是王介甫授意你说得?”
“不是。”
张斐摇摇头。
“不是你说甚么?”
司马光直接就窜了起来,“关键你那番话也是以偏概全,断章取义,毫无道理可言。谁说过藏富于民,是专指那些大地主和乡绅?你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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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的司法改革得了推进,但是他政治理念还是儒家那套轻徭薄赋,藏富于民,你要将这个给否定了,那他这官都不想当了。
他又不贪钱,也不好色,他也跟王安石一样,是要推动自己的政治理念。
关键最近王安石遇到他,就开始念经,藏富于民藏富于民。
真的快将他给气死了。
要知道当初能打这场官司,司马光也是出了一份力,他没有全力反对,而原因就是张斐。
结果被这小子背刺一刀。
越想越恼火,必须得找张斐谈一谈,你到底哪边的?
张斐解释道:“我没有以偏概全,断章取义,而是这藏富于民,本身就有问题。”
司马光见这小子还跟他杠上了,冲着张斐咄咄逼人地问道:“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你懂不懂老夫为何坚持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这老头是疯了吧!张斐不住的往后退,道:“司马大学士,你先冷静一下,且听我解释,我当然懂司马大学士的藏富于民。”
司马光指着张斐道:“那你说。”
“司马大学士,你且请坐。”
“不坐!”
司马光怒道:“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那番话,那王介甫!”
“王大学士咋呢?”张斐一脸八卦地问道。
司马光道:“你少转移话题,说你的。”
那王老头也真是,得了便宜就行了,还非得激怒这老头,受苦又是我。张斐点点头,又解释道:“自古以来,但凡地主、乡绅造受到剥削后,百姓只会过得更苦。”
司马光哼道:“你知道你还那么说。”
封建社会,也是一个阶级社会,不是一个法制社会,没有人人平等的概念,皇帝向地主收税的理由,就是我在更高等级。
这就是为什么在封建社会,财产再分配是非常难的。
将税收从平民阶级,转到地主阶级,就无异于是让大坝的水,从下往上流。
但这怎么可能。
故此,国家只要增加税入,不管你怎么玩,最终还是会转移到最底层。
大地主过得好,百姓不见得过得好,但大地主要是过得不好,百姓肯定过得更差。
可能在某一时段,百姓可以得到喘息,但马上就会变得比以前更惨。
司马光天天读史书,编写资治通鉴,故此认为这最好的办法,就是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张斐道:“可事实已经证明,目前的藏富于民,其实也存在这诸多问题,这无异于慢性死亡。”
司马光激动道:“那也比王介甫的立刻死亡要好。”
张斐马上道:“故此司马大学士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司马光一愣,哼道:“老夫可没有这么说过,以史为鉴,轻徭薄赋,藏富于民,乃是长治久安唯一的办法。”
张斐点头道:“我非常认同这八个字,但司马大学士又如何解释韦愚山这种现象。”
司马光道:“这害群之马,是不可避免的,就连朝中也有不少贪官污吏,但你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乡绅地主皆是韦愚山之辈,还是有许多乡绅、地主,是非常深明大义的,就说那耿明,他也是地主,财富若在耿明这种人手中,难道不好吗?”
张斐笑道:“其实司马大学士已经道出,目前藏富于民最大的问题所在。”
司马光愣了愣,“什么问题。”
张斐道:“就是儒家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