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风还在呼啸。

这个风景美丽的悬崖,是同心的禁地。

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都很平凡。但你千万不能碰。

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都是触动同心龙头欧阳坷火山般怒气的导火索。

没有人敢得罪欧阳坷。

他把友迪的老大阉割后亲手按在油缸里闷死。

他把从小将他抚养大的叔叔,关在疯人院里,只因为他泄露了组织机密。每天,从那里经过的人都可以听到同心这位老臣子的悲嚎。

欧阳坷是恶魔。

在今天,已经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

据说他曾经深爱过一个男孩,对这男孩的宠溺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怎么可能?

如果是真的,那个男孩到哪里去了?

这也是欧阳坷的禁忌,没有人敢问。

知道的人,也不敢说。

那个悬崖是禁地。

欧阳坷也许会对触犯他的兄弟微笑着给一点点处罚,只要有利用价值,会为同心所用,他一般不会轻易屠杀。

但玷污禁地,就万无生机。

这是每一个进入同心的新人,都被反复叮嘱的一件事。

每天,欧阳坷都会到这个悬崖坐一会。

有人说,他会在上面大哭。

真可笑,上面风声这么大,怎么可能听见人的哭声?

再说,欧阳坷是谁?怎么可能大哭?

不过他每次下来,脸色都很难看,这倒是真的。

喻棱一直跟在欧阳坷身边。

三年了,三年………

从欧阳坷领着众享上悬崖,而只有欧阳坷一人下来的那一天算,已经过了三年。

他看欧阳坷与众享相遇、看欧阳坷与众享相恋、看他们互相折磨,直到今天欧阳坷自己折磨自己。

欧阳坷没有情人。他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垂涎他权势和俊容的人,会被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吓跑。

这种冷漠的眼神,有一点象众享——那个不允许在欧阳坷面前提起,却每天从欧阳坷的口中漏出名字的男孩。

那种绝望的冷漠,不带希望的冷漠,不相信幸福的冷漠,还搀杂着欧阳坷对自己的怨恨、对世界的怨恨。

喻棱非常后悔。

每当他听到欧阳坷在悬崖顶处扯着肝肠痛哭时,他就后悔,不应该把当年的调查真相告诉欧阳坷。

就当众享真的背叛,就当众享活该被推下这风景美丽的悬崖,是否会更好?

喻棱曾经下了决心,要断了欧阳坷对众享的爱恋。

众享留在欧阳坷的身边,两人都不会有幸福。

但,现在看起来,没有众享的日子更糟糕。

喻棱曾经下了决心,有一个秘密永远不说出口。

他答应了某个人,让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当他做这个承诺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但,三年后,他发现自己开始后悔。

他发现时间并不可以清洗一切,他发现痛苦原来可以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停留这么久,他发现欧阳坷坚毅的神经,也会有崩溃的危险。

喻棱是一个称职的心腹。他知道怎么给欧阳坷留个人的空间,他知道欧阳坷痛哭的时候应该走开,他知道不应该开口的时候把嘴巴闭上。

每次欧阳坷踏上悬崖的时候,他会守在悬崖的入口。

那个地方,喻棱自知不应该踏入。

可是今天,喻棱踏了进去。

他的脚步稳重,象在表示他的决心。

今天是失去众享的日子。

三年前,欧阳坷在这里失去众享。

“谁?”欧阳坷的声音在喻棱踏上悬崖的瞬间响起。

他霍然旋身站起来,看见喻棱,有一点惊讶。

“喻棱,下去!”欧阳坷红着眼睛低吼:“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

喻棱没有听欧阳坷的话。他一向非常服从命令,今日却诡异得叫人惊讶。

他走到悬崖的边上,侧头看脚下奔腾的大海。

“从这里跳下去,还能不能活?”喻棱问。

欧阳坷的脸色大变,仿佛这个问题剐了他的心,他的神态就象会随时扑过来将喻棱推到悬崖下一样愤怒和失望。

喻棱冷静地望着欧阳坷:“如果在悬崖下面架一个很大的网,应该还有活路吧。”

他对欧阳坷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最先进的材料织成的、世界一流的防护网。美国特工专用的逃生的……防.护.网。”

欧阳坷站在风中,喻棱看不清楚他是因为风,还是真正地在战抖。

“你说什么?”欧阳坷沙着嗓子问。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不能置信地暗了下去。他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手脚,拧起喻棱的衣领,激动地问:“你刚刚在说什么?”

瞬间,喻棱甚至以为他会激动得晕过去。

“我说,这里跳下去,不一定会死。”喻棱任欧阳坷拧着他的领口,平静地说:“那天,从码头带着伤回来,你就一直对着悬崖望。”喻棱想轻松地笑一下,却没有办法在唇边扬起弧形。“所以我在悬崖下面安置了防护网。不过是……以防万一。”

欧阳坷蓦然安静下来。他深邃的眼睛盯着喻棱一动不动,似乎在防备喻棱撒谎。

终于,他把要说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对喻棱说:“如果骗我,会死得很惨,很惨…….”

“没有骗你。”

瞪得大大的眼睛灵动起来。

“他在哪里?”欧阳坷抓着喻棱的肩膀猛摇,力度大得连喻棱也有点吃不消。“告诉我,众享在哪里?”

喻棱瞅瞅欧阳坷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的领口。

欧阳坷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松开喻棱的领口,又忽然重新拽紧:“喻棱,带我去,立刻,现在就去。”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欧阳坷又松开喻棱。

很快,他们已经坐在奔驰的轿车中。

“飞机准备好了吗?”欧阳坷再次问身边的喻棱。

“已经准备好了。车一进机场就准备起飞。”喻棱再次回答。

“好,好……”欧阳坷深呼吸,他知道自己有点失态,试图让自己放松。

飞机果然已经准备好了,他迫不及待地拉着喻棱上飞机。

“苏州?他在苏州是吗?”

不安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喻棱从容地重复着同一个答案:“是的,他在苏州,一直在苏州。”

欧阳坷还沉浸在激动中,还不曾想到责问喻棱为什么隐瞒这么久。

众享还活着!

还活着……

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情。

众享,那个在凡间淡淡微笑的男孩,那个扑在自己怀里死死拥抱几乎要窒息的人,他还活着。

呼吸着空气,生活在中国的某个地方。

“喻棱,他好吗?”欧阳坷难以启齿地问:“如果见到我,他…….他会怎么样?”

他抓着喻棱的手,希望可以得到答案。

喻棱摇头,严肃地回答:“少爷,我不是众享。”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众享才有资格给你。

“他一定很恨我……”

欧阳坷靠在椅背上,反复地说着。

心焦如焚地从飞机再转到早已恭候在机场的轿车上。

不耐烦地看着窗边飞过的景物。

当车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门口停下时,又有点不敢动弹地待在车上。

犹豫片刻,咬着牙挺起胸膛下车。

在喻棱的指引下进了这个破旧的院落,欢笑声传进耳中。

一片翠绿的草地铺在前方,不是一贯看见的人工种植的草皮,而是真正的杂生的草丛。

朴素的平房,一排横在面前。破旧中因为收拾得整齐而显现出生机。

一群孩子正在草地中玩耍。

无忧无虑地欢笑着。

欧阳坷的眼光被一个安静的背影吸引。那坐在树荫的长椅上的人,那么安静地、全心全意地看着孩子们玩耍的背影。

喻棱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没有声息地离开。

欧阳坷就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生怕一眨眼,所有的一切会烟消云散。

似乎对欧阳坷的眼光有所察觉,那人腰身轻动,回过头来……….

很短的动作,在欧阳坷看来却象经历了一个世代。

慢慢地、缓缓地,转过头来。象梦中的慢动作,一丝一毫,都看得很仔细。

欧阳坷的心,随着他脸的转动而提起来。

秀气的眉、直挺的鼻子、优美的唇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当闪亮的眼睛接触到欧阳坷的时候,欧阳坷仿佛被电到一样。

想大叫,想跳起来,想跪在地上痛哭,却什么动作也没有,静静地望着那人。

众享………

是众享………….

众享呆了一下。连带着欧阳坷也紧张得无法动弹,害怕众享逃开。但众享很快微笑起来,对欧阳坷轻轻招手。

欧阳坷在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他眨眨眼,众享真的在朝他招手。

他跑过去,在众享面前喘着粗气煞步。

众享对他微笑,露出两个熟悉的酒窝。欧阳坷也想微笑,他尝试了一下,面部却紧张得抽搐。“找我?”众享随和地问。

欧阳坷嗓子紧张得几乎可以冒烟。他盯着众享,似乎怕他转眼化成烟尘,用力点点头。

“打算把我弄回去再跳一次悬崖?”众享问。

欧阳坷的脸色大变,他拼命想解释,舌头却吐不出一个字。

不等他回答,众享“噗嗤”笑起来,连连摆手:“我说笑的,不要当真。”他指着长椅,象老朋友一样对欧阳坷说:“来,坐吧。”

欧阳坷不知所措地坐下来。众享熟悉的体香钻进鼻尖,心开始扑扑直跳。

“看,我比他们幸福。”众享指着在草丛中玩耍的孩子:“他们都是因为残疾而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的出生就没有手、或者没有脚。”

“众享…….”欧阳坷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贪婪地看着众享的侧脸,心里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他众享。他要向众享忏悔,要请求众享原谅他,虽然他的错不应该被原谅,他希望众享知道他有多爱他,他想告诉众享,这三年来他是如何思念着他而度过。

可是现在,他只能勉强吐出众享的名字。

“呃?”众享回头,看着说不话的欧阳坷。他露出了解的神情,对欧阳坷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真的。”

“我爱你。”终于,用尽力气坚决地吐出这一句。

众享听在耳里,端详欧阳坷依然英俊的脸。

“我知道,我也爱你。”众享精致的脸逸出一点回忆往事而透露的嫣红:“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欧阳坷紧张地抓住众享的手:“不要这么说,不要这样的态度,众享。我一直,其实我一直………”

“老师!”一个稚气的身影摇摇晃晃向众享跑过来:“掉……掉水里了!”小男孩大嚷着,他的右手没有手掌,却依然满脸的天真,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是吗?”众享牵着他,站了起来张望。

不知道何年何月买的皮球,已经掉了几块外皮还被孩子们当成宝贝。众享看着几个胆大的孩子在掉下皮球的池塘边走来走去,担心地喊了起来:“不要乱跑,同同,不许到池塘边!皮球让老师来捡!”

欧阳坷看见众享站起来,急忙跑到池塘边,不顾闪亮的名牌皮鞋和真丝西裤,跪下把那个又脏又破的皮球捞起来。

将手里的球递给身边围绕的孩子,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立即哄地散开重新玩耍去了。

欧阳坷看着众享向他慢慢走近,眉头一挑,脸色渐渐变得阴暗起来。

众享缓缓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有点踟躇。

“谢谢你啦。”众享说。

“你的……”欧阳坷望着众享的腿,声音有点变调,好半天才颤抖着问出来:“你的…….你的腿!我……”

众享垂头看看自己的腿,抿着薄唇微笑:“腿吗?摔了一交,所以……”

“不是的,不是的!”欧阳坷摇头,他一贯闪烁着英明决断的眼睛竟然流露害怕:“是我,一定是那次……”

“没什么,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自然,不走动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

欧阳坷大叫起来:“不要用这样的语气,不要这么轻描淡写!众享,不要这么对我。”他摇着众享的肩膀,象立即会失去他似的无法控制理智。

“你想我怎么对你呢?”众享蹙眉,轻轻地问。

“我爱你。”

“谢谢你。”

“我爱你!”

“那已经过去了。”

欧阳坷摇头,强硬地把众享搂到怀里:“没有过去,没有过去,我爱你,一直爱着你。”他在众享的短发上狂乱地吻。“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可以把我也从悬崖上推下去。随便你怎么惩罚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把我看成一个陌生人。”

“现实一点,欧阳坷。”众享垂着手被欧阳坷桎梏在怀中。“我们已经过去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随便你怎么报复。但我爱你,我依然爱你。”

“放开我吧。”众享叹息。

欧阳坷大吼起来:“不放!我不放!”

他的吼声惊动了附近的孩子。

孩子们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老师………”

“他欺负老师!”

“坏孩子才欺负老师的!”

“放开老师!”

小小的支持者开始讨伐欧阳坷。

众享说:“放开我吧。”

“不放!”这次的吼声吓着孩子,有几个年纪小的当场哭了起来。

众享也开始生气,挣扎着离开欧阳坷的怀抱。

“放开我!”

令欧阳坷放手的不是众享的挣扎,而是众享发怒的语气。

“请不要离开我。”欧阳坷深情地望着众享。

众享已经不再浮现那种熟悉的绝望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淡泊。他对欧阳坷轻轻摇头:“欧阳坷,我们从来不曾靠近。你也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欧阳坷真挚的,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我信任你。”

众享微笑,就象听见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你爱我,可是你不信任我。”

他转身想走开,被欧阳坷在身后紧紧扯着手腕。

“众享………”

众享带着颤动人心的光彩的眼睛在欧阳坷脸上默默转了一圈。他叹息,仿佛看见许多已经以往在风中的往事。

“欧阳坷,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轻,象针灵巧地扎进肉里。“从悬崖上坠下的时候,众享就已经死了。所有爱你的勇气和坚持,已经在我坠落的时候散在风里、浪里。”

“不……”欧阳坷悲鸣着,他抓着众享纤细的手不放。

这双白皙灵巧的手,曾被他握在手里多少次。

这是他的生命,他所有的爱,他死死地抓住,就象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多久前,他们也曾这样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不肯松开。

多久前,在他哭泣着说出“没有勇气再支持”的话后,又彼此握着爱人的手热吻。

当日的挣扎和狂乱,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在“凡间”抱着众享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每日在悬崖顶端的痛哭,又是为了谁?

“我已经对你没有感觉。”

众享站在欧阳坷面前,平静地说。他优美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容,让欧阳坷心痛得抽搐起来。

“欧阳坷,放手吧。”众享望着他的眼睛。“如果你还有一点爱我,就放过我。这样的爱太苦太涩,我已经不想再尝。”他温暖的目光移向草地上玩耍的孩子。“我希望可以平静地生活,我希望以后都不再伤心。请离开我的世界,我不需要你再进入我的生命。”

“众享,我爱你。”欧阳坷轻轻说。他抓着众享的手不断摩挲着自己的脸,痛苦地重复:“我爱你,我爱你。”

众享苦笑:“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扭动着手腕想离开欧阳坷,却被欧阳坷紧拉着不放。

“放开我吧。”

“不。”欧阳坷坚决摇头。

“你何必硬要留一个不爱你的人在身边?”

“我要留我深爱的人在身边。”

众享挣扎着,导致欧阳坷再次把他硬搂到怀里。

两人激烈的对抗又引来大群的小旁观者。

“放开!”

“不放!”

…………。

挣扎中,一道弧形银光划破天空,抛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啊!”众享惊叫起来。

欧阳坷被他惊惶的神态吓了一跳,惟恐在挣扎中伤到他,连忙松手。

众享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脸焦虑:“我的项链……”他转头望望远处的草地,向那里跑去。

“我的项链…….”众享低声说着。他跑得太快,几乎摔倒。

欧阳坷急忙跟在他身后。

“不见了…….不见了………”众享跪在一大片长得高高的杂草丛中,着急地寻觅着。

他不断拨开乱草,对草锯在手上造成的割痕视而不见。欧阳坷看他在草丛中全心全意地寻觅,忽然想起海边秋季那片枯黄的草地。

那天,当他把李为令给众享的首饰盒扔掉时,众享也曾这样焦急地寻觅。

那是第一次,欧阳坷对众享发火。

那天,他扔下跪在草地中的众享,喝了一晚的酒。

凌晨时分,他回到房中,对众享说:我已经没有勇气坚持。

他想起那一夜又是缠绵的一夜,但是,他第一次,在众享醒来前,悄悄离开。

没有亲吻,没有告别。

遗弃般的离开………

如果没有欧阳坷,众享会更幸福吗?

如果没有欧阳坷,众享会少受多少苦?

例如,李为令……

周围的小朋友都靠过来帮众享寻找他的项链。小小身影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众享摸索着,他的眼光掠过每一根草、每一块泥。

“在哪里?…….在哪里呢?……”

欧阳坷也跪下来。

他的心象死了一样。

他爱着众享,可是众享已经不再爱他。

他跪在草地上,为众享找寻着项链,象是已经找不到别的方法,表示他心里的愧疚。

或许他需要找一样事,来缓和心底的痛楚。

至少,他现在和众享做着同一样事情,跪在同一片草地上。

至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彼此的身影。

欧阳坷抬头,他看见众享。

众享弯着腰,咬着唇,他的目光,不在欧阳坷身上。

欧阳坷想走过去,想拥抱他,不过是几步路,却已经没有力气迈出去。

众享说:我已经不再爱你。

众享说:爱你的勇气和坚持,已经消散在风里浪里。

欧阳坷连叹息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他想起众享的拥抱,曾经是那么的炽热。紧紧拽着他的袖子,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里,象恨不得从此就窒息于此。

欧阳坷难过地握拳。

他想他应该离开众享的世界,他想他没有资格留在众享的生命里,可他没有力量,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悲伤地别过头去,却意外发现在阳光照耀下微微闪烁的白金链子。

欧阳坷走过去,将这条众人都正在寻觅的项链从草梗上取下。

仔细望时,人已经怔了……….

普通的白金链子,很细很细。

欧阳坷的目光停留在坠子上。

项链的坠子,不是金,不是银。

是琥珀,人造的琥珀。

那种将小东西放在里面,外面浇上人造琥珀液的人造琥珀。

在这块晶莹的淡黄琥珀里,有一朵野菊。

小小的、枯萎的、随处可见的野菊。

欧阳坷已经痴了。

他修长的手指触及琥珀,象触及某人脆弱的心灵。

野菊……

天下千千万万的野菊,欧阳坷知道这是哪一朵。

他记得……

那野菊盛开的地方。

………….我想我爱上你了。

………….爱上我的人每天都有。

他把那朵野菊递上。

有一个男孩,说着尖刻的话,却伸手把野菊拈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好象那是他的生命。

…………以后还会送吗?一天一朵哦。

…………太贪心了吧……

那日夕阳斜照,微风抚过两人贴在一起的头发。

那日青翠草地上,遍开的野菊随风波涛般轻轻起伏。

那日的欧阳坷……….那日的众享………….

欧阳坷的泪已经滴下来,染湿手中的琥珀。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取走他手中的琥珀。

欧阳坷用力地抓住,不让那手逃去。

白皙纤细的手,在宽大的手掌中微微一挣,不再动弹。

欧阳坷抬头,面前的众享已经泪流满面。

第一次看见众享的眼泪,是在海风呼啸的悬崖上。

他说:这一滴眼泪,送给你。

为什么我们爱得那么苦?

为什么我们的心要痛这么多次?

欧阳坷缓缓地,为众享戴上项链。

众享微微低头。

这似雪的项颈上,曾留有多少热吻的痕迹。

修长的手指,在众享脸上偷取晶莹的泪珠。

“众享,你已经…….学会哭泣了。”

众享流着眼泪,颤动的眼光停在欧阳坷眸中。

欧阳坷用发抖的声音轻轻问:“那么……那么……”

他怀着微弱的希望,哀求地哽咽。

“那么…….也学着相信幸福………好么?”

停顿了时间的凝视。

两人望着对方的眼睛,象企图找出对方藏在深处的灵魂。

欧阳坷颤栗着,他屏住呼吸,等待众享的答复。

众享咬着下唇,那么用力,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伸手,拽住欧阳坷的袖子。慢慢收紧,手指的关节因为紧张而苍白。

他把脸埋入欧阳坷的怀中,象要把自己溺死一样,深深藏在欧阳坷的胸中。

他轻轻说:“我不相信幸福,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幸福。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