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裕一直觉得自己能在郭氏手中幸免于难,很大一部分是贾褒的功劳。阿姊四五岁年纪时,就可以用计谋为尚在襁褓中她争食吃,郭氏若不忌惮也是不可能的。贾褒当初成了王妃,郭氏已经嫉恨难挡,而后看到她贾裕这样的愚笨丫头先她女儿有了才名,一下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才没了打压的精力。
贾褒总说她是只是没懂事,贾裕却觉得自己是个捡漏的,傻人有傻福。若是别家娘子,被人侮辱,被逼改嫁,亲人离散,一天下来接连的打击,不说脱半条命,也是要大病一场的。贾裕身体却没有大碍,倒是比陪着她一起淋雨的小鬟还要康健,也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说她身子骨好。
覆水难收,则不计得失;木未改舟,尚能力挽狂澜。
夜里,母女难得歇在一处,两人似乎都明白多说无益图惹烦忧的道理,不再提那些烦心之事。
贾裕没有睡意,李氏便和她说起了当年流放时的那些见闻。
“……那时我身体不好,苦自然也是苦的……但有意思的事也多,那些东西可都是在洛阳看不到的……”李氏是个会苦中作乐的妇人,这一点贾裕倒是像她。
贾裕来了兴致:“阿母同我说说。”
李氏想了想,突然笑了一声:“快到岭南边境时,我们途经了一处已经荒废的驿站。当地人都说住不得,有精怪,不少人都害怕了。我们那个差役头头,脾气不好,胆子大,就说要住一晚。就将我们一群犯人赶到一楼大堂休息,让手下的差役轮番值夜看守。”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大堂只点了一盏油灯,值夜的差役都打着瞌睡。然后,就听到几声细微的叫声,‘嘻唧,嘻唧……’,像是二楼传下来的,我就特别想去看看,可是手脚都连着镣铐,不方便走动。后来我就看到一阵黑影——”
“啊——”贾裕轻呼了一声,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侧耳听着,像是跟着李氏说的那般,也依稀听到了“嘻唧,嘻唧……”的声音。她慌忙蹭到李氏身边,靠在她的臂弯处。
李氏见她害怕,安慰道:“其实并不吓人,第二天那差役头头的衣服行装都不翼而飞,他身子壮,别人的衣服他根本穿不进,此后一路便都是赤条条的模样,笑死个人。”
贾裕依旧心有余悸:“那团黑影是什么?”
李氏道:“那黑影许是山林间一些专爱偷东西的小畜生,倒是有趣的紧。”
贾裕想了想:“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精怪。”
“阿母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只是年轻的时候听说过一个关于精怪传闻,也不知真假。说是在吴地,有一位世家虞郎喜欢同县的苏家女,虞郎好仪容,苏女有美色,本应成一段佳话。后来,虞家郎到苏家做客,要苏女作陪,应允为苏父解决服役之难事。苏父便让苏女出来陪伴虞家郎过夜。此后虞家郎与苏家更是来往密切,一次苏父应召服役,就去寻虞家郎。可虞家郎说他根本不会做出yin人女儿之事,之后苏父果然发现上门做客的虞家郎是精怪所变,便将其斩杀。”
李氏说完故事,见贾裕没有反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便也阖目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贾裕在一旁问她:“没有了么?”
“没有了。”
“苏家女最后怎么样了?”
李氏睁开眼睛:“阿母也不知道。”
李氏虽未明说,但贾裕也猜到了些,这般传闻出来,女子大抵都是不甘受辱自尽才方休,世人却只将其当做趣闻传扬,可谓是人心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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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裕睡得好,醒得也早,而此时的李氏早就起了。她开了窗户,外头的雨已停,地上干了大半。
李氏亲自下厨做了几块油饼子,贾裕出来时刚巧热乎着上桌,还没咬两口,外头就有人通报,说是谢珧来了。
他来做什么?贾裕虽是疑惑,但还是让人将谢珧请了进来。
谢珧一进门,给李氏请了礼,随后看向贾裕,眼神中隐隐透着一股怨恼与委屈:“阿母一夜未归,也没让人给个信,我昨日打听了许久才知你来外祖母这儿了,这才放下心来。”
贾裕以往出门,谢珧从不置喙,她也没有通报行程的习惯。两人虽是住在一个宅院子里,但大都时候都是各顾各的,从未碰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反而显得自己颇不懂事,贾裕不由得懵了懵。
李氏看着两人,眉头却是一皱,随即她露出笑脸对着谢珧道:“阿珧,别怪你阿母,她昨儿淋了雨,便在我这儿歇下了,是我忘了派下人去通知你了。”
谢珧闻言忙道:“如何会怪罪?”他看向贾裕:“阿母,你身体现下可好?和孩儿回去,孩儿寻医师替您看看。”
贾裕手中正拿着半枚油饼子,李氏知道她喜欢,特地早起为她做的,她怎么能这时候离开。贾裕刚想摇头,却看着谢珧一副委屈到近乎悲愤的表情,仿佛她若说一声不,便会人神共愤。
李氏劝道:“你阿母身体好,没什么大碍。正吃着早食,也不差那一点时间。阿珧可用过早食,不如一起坐下吃吧。”
谢珧对着李氏还是颇懂礼节的,又是行了一礼:“多谢外祖母,孩儿已经用过了。”
“咕噜——”声音是从谢珧的肚子传出来的。
贾裕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她掩口遮住笑意,对着谢珧招招手:“阿珧,过来坐桌边吃吧,你外祖母做的油饼子可是谁都比不过的。”
谢珧的脸红红白白,这一次贾裕开口,他便没有回绝,走上前,坐在了贾裕身边的位置,与她挨在一处。
下人盛上一碗浓粥,贾裕挑了个油饼子放到谢珧面前:“阿珧你尝尝这个。”
谢珧低着头,像是因方才的事臊了,脸红得像是要冒出了汗来。他闻了闻那饼子,抓在手里咬了一口。
贾裕笑眯眯看着:“味道怎么样?”
谢珧点了点头:“好吃。”
贾裕对着李氏道:“看这孩子……定是阿母做得太好吃了,他反倒不会说话了。”
李氏笑而不言。
谢珧囫囵吃完了一饼一粥,神情已是平静许多,他同贾裕道:“阿母,我去外头等你。”说罢,也不等贾裕回应,直直跨步走了出去。
贾裕心累:“阿珧这性子何时变得这般急了?”
李氏道:“看着这孩子,倒让我想起了谢远。”
贾裕并不认同:“阿远一贯沉稳,最耐得住心性,如何像了。”
她的亡夫谢远,是个极其温良的好性子,待人处世挑不出一丝错处,就像是苦夏里的一朵芙蕖,冬日里的一枝寒梅,只叫人看着哪儿都觉得熨帖。她那时还依赖着贾褒,时常就往齐王府跑,有时一待就是一天,都不愿回家,谢远亲自上门来接她,她才跟着回去。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别家,都是笑话。可是谢远竟是一句斥责都没有,连老夫人的责问也帮忙挡了回去。贾褒自己也想不通,那时的自己并不讨厌谢远,却总不愿意和他单独待在一处,就连房中之事也没有什么兴致,总有推脱。可谢远病故之后,她又总怀念着对方的好来。
贾裕上了马车,车轱辘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好了,行动起来已不像昨日那般惹人烦躁。她坐在车内,拉开一边的帘子,向外头看去。
谢珧驭马行在车边,看她掀开了帘子,于是过来问她:“阿母可是有事吩咐?”
贾裕摇摇头,将帘子落了下去。
当年谢远接她回家的时候,每次都是和她一块坐在车内,却也并不亲密。他们俩的相处并没有什么脸红心跳,有的只是细水长流,亦师亦友,舒心又自在。可惜,那般清风皓月的人儿,却并没有长寿之命。
正当贾裕回想之时,马车门帘却被人掀开了,谢珧大咧咧闯了进来,趁贾裕还未回神一屁股坐到了她身边。
谢珧此番举动,失礼至极。还未等贾裕发话,小鬟已是跳了起来:“郎主,你怎可同娘子共乘一车?”
谢珧眼眉一挑,眸间精光难掩,此状已是与平日大不相同:“母子共乘一车,有何失礼?”
贾裕狐疑得看着他,慢慢挪远了距离。谢珧像是发现了她的举动,并没有动怒,反而笑道:“我怕阿母一人在车内闷,便来陪陪阿母。”
“我并不需要,小鬟说得对,现下你在车内确实多有不妥。”
“为何,你我不是母子么?”谢珧疑惑得发问,但这种疑惑在他那张笑容之下,却透着一股明知故问的戏谑。
贾裕终于觉得不对劲了,正当她再要说什么,却听谢珧哈哈一笑,愣是将贾裕和小鬟镇在了原位。
“阿母,孩儿在和你闹着玩呢!”
贾裕心下一松,紧接着却是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她厉声责难:“阿珧,你如今怎地这般不像话了,竟同阿母开这样的顽笑。去外头玩了一遭,恭谨良谦都喂给狗肚子了吗?回去罚抄《谢家家训》八百五十六字,一字都不能少!”